一大清早,修燭便被觴澤揪著迷迷糊糊來到了隱清門大殿上。
清胥的座前今日多放置了一扇屏風,修燭見此聯想到昨晚他在自己手下的慘狀,便微微探出身子想要一睹他今日的尊容。
感受到身旁的人在往外偏斜,觴澤趕緊伸手將她拽回。
但修燭已透過鏤空縫隙看了個大概:清胥正趴在臥榻上,雙臂搭著扶手垂下,一動也不敢動。
她一時掩飾不住內心的幸災樂禍,臉上的竊喜也愈發明顯。
觴澤拍拍她的手,隨即瞥了她一眼。她這才緊抿雙唇,努力憋回了即將失態的笑。
這時,一弟子自殿外快步而來。他在屏風前站定,向清胥稟報:“掌門,師妹已醒。”
“好。幸有修燭姑娘指點,你們師妹才得以脫離險境。修燭姑娘,我代隱清門謝過你了。”
清胥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
眾人聽後驚異得麵麵相覷,俱未料到眼前的山野女子竟深藏不露。
等待半晌,他們未聞回應,便紛紛將目光投向修燭。
觴澤也彆過頭瞧去,見她雙目放空發著呆,便替她回了句:
“修燭心性純良,此事她自然義不容辭。”
片刻後,殿外又走來一弟子稟報:
“掌門,殿外有位先生求見。那先生自稱是絲鎮鎮長,還帶了名隨從。”
“快請。”
得了清胥答允,那弟子才轉身下去通傳。
“哈哈,久聞隱清門大名,今日一見,果真是地靈人傑、臥虎藏龍啊。”
一身錦衣華服的鎮長帶著隨從一麵穿過眾人走來,一麵笑盈盈地客套誇讚。他在大殿正中站定,依次拱手對清胥、巍穀行了禮。
“鎮長過譽了。”
巍穀也不跟他相互吹噓,在笑著拱手還禮之後,直言,
“不知鎮長到此有何貴乾?”
名利場上的人是最懂人情世故的,他並不急著道出目的,而是先轉身示意隨從將禮呈上:
“此乃我絲鎮特產‘蠶絲錦被’,特來獻與二位長老,以表我等對隱清門除妖為民的敬謝。”
“為天下蒼生謀福祉原是修行者之初心,隱清門除妖向來不為財物,還請鎮長將隨行之禮收回。”
巍穀擺手婉拒。
鎮長見此,接過隨從手裡的木盒親自呈上,這才道出此行真實意圖:
“誒,這點薄禮不成敬意,還請二位長老收下。何況,我此番是受全鎮百姓所托而來,的確有求於各位。”
巍穀也不好再推辭,示意弟子接過木盒後,道:“但說無妨。”
想起此事,鎮長先歎息一聲,隨後才講出來龍去脈:
“我絲鎮百姓家家戶戶世代以養蠶繅絲為生,多年來一直安居樂業。
隻是半月前,養蠶人接二連三失蹤。全鎮人出動尋找,將整個絲鎮裡裡外外找尋遍了也不見蹤影。
這俗話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當今天下妖孽橫行,想來能無聲無息做到此事的,必是妖怪無疑了。
故而我特赴寶地,懇請諸位相救。”
聽清楚了原由,巍穀花白的眉毛皺成了一條線,轉頭與清胥相視一眼。
很快,清胥對眾弟子發了話:“你們中可有人願下山一趟?”
“師父,弟子願往。”觴澤毫不猶豫地拱手站上前。
他想趁著這個機會帶修燭下山,一來可避免她在隱清門受委屈,二來也省得她四處闖禍胡鬨。
趁掌門還未答允,秉之連忙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瑺意。瑺意扭頭看了他一眼,卻遲遲不做決定。
“師父,弟子與師姐也願往。”
秉之拉著瑺意站了出來,他可不願見到師姐被人橫刀奪愛。下山降妖,正是增進感情的好時機,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修燭。
見兩名愛徒皆心係天下,巍穀甚是欣慰。
即便對此他有所擔憂,但有觴澤在,也可放心遣他們下山,便轉向清胥:
“師兄,此事關係複雜,不如便讓秉之、瑺意與觴澤同去,相互間也好有個照應。”
語畢,觴澤權衡利弊,信誓旦旦道:
“師父、師叔,如今妖族肆虐人間,不宜在一處多費人手。此事弟子有把握,僅讓弟子與修燭前去即可。”
清胥自是了解他這個徒弟的。觴澤行事穩重,又素來單打獨鬥慣了,如今有修燭助力,確無必要再增派人手。
幾經思量後,清胥做下決定:“便如你所言,由你二人去吧。若遇難處,切不可貿然逞能。”
“師父放心。”
說完,觴澤便帶著修燭下去收拾行囊。
眼睜睜看著兩人離開大殿,秉之則是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瞧了瑺意一眼。
————
行路數日,一行人終在今日踏上了前往絲鎮的小舟。
絲鎮雖偏僻,風景卻尤為宜人。
萬重青山劃過身後,鳥語花香縈繞在側,接天蒼翠的桑樹林成片成片地生長在溪旁。
穿行至桑樹林儘頭,隱匿於此的絲鎮便赫然映入眼簾。
早已入夜,絲鎮燈火闌珊,靜謐祥和,如同點綴山野間的一顆璀璨明珠。
可越往裡走便越奇怪,此時並非深夜,家家戶戶卻大門緊閉,街道上也空無一人。
自養蠶人被妖怪擄走之說傳開以來,每逢傍晚人們便自覺歸家。現下天色已晚,自然人人自危不敢貿然外出。
穿行街道間,觴澤不禁開口發問:“鎮長,那些養蠶人在失蹤之前可有何異樣之處?”
“異樣之處……嘶……”
鎮長皺眉仔細回想了一番,半晌說不出個所以然,複又回頭看向身後的隨從。
那隨從稍作回憶,便有條不紊地講出:
“哦,他們在一夜之間,家中蠶房忽然結出大蠶繭。
那蠶繭足有半人高,用它織就出的絲綢色澤比往日所產要鮮亮得多。
可是,在將大蠶繭繅絲織綢賣出好價錢之後,他們便都不見了。”
“還有嗎?”觴澤一邊問,一邊快速看清了街道布局。
隨從撓了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地對觴澤笑笑:“沒了。”
此時一行人正好走到一間客棧,鎮長對店小二簡單囑咐了幾句,便急忙帶著隨從先行告辭。
“二位大師一路舟車勞頓,今晚便先在此安頓歇息,待明日再探查究竟。”
店小二提著燈籠走在前,恭恭敬敬領著二人去往客房安置,
“鎮長吩咐過,二位是修行之人,住處須清淨。因此客房背向街市,離正堂也有些遠,勞您二位多走幾步。”
踏上閣樓,又接連穿過好幾條幽長的回廊,行至儘頭那店小二方才止步去推門。
修燭先探身進去瞧了瞧,見店小二欲領著觴澤去往旁邊的那間,便對他說道:“一間便夠了。”
店小二聞言一愣,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早聽聞隱清門與彆的門派不同,弟子素來都是清心寡欲勤勉修行。今日聽得這姑娘此言,也不知是隱清門改規矩了,還是兩人背著師父違逆清規。
對於在店小二眼裡修燭出格的舉動,觴澤是一清二楚的。
他低頭偏向修燭,低聲道:“我可不睡地上。”
“我也不睡地上。”修燭仰頭坦言。
“那你獨自住。”說完,觴澤便要隨店小二去往單獨的客房。
“哎……”
修燭忙伸出雙手拉住他,又對著他嘟起嘴眨巴著眼睛。見他久不答應,還適時地嚶嚀一聲,撒嬌般晃了晃他的手臂。
她這幅樣子世間哪個男子見了能抵擋得了?饒是觴澤已領教過多次她的慣用伎倆,此時仍是隻有敗下陣來。
何況若現在不答應她,指不定她會否又乾出半夜偷摸闖進他房間的事來。
“小二,一間客房、兩張臥榻,中間再放扇屏風。勞煩。”
觴澤順了她的意,卻也不願再像上回那般委屈自己,便事先做下安排。
一旁的店小二看著適才撒嬌的修燭出了神,觴澤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過神來。在尷尬地對他們笑笑之後,便趕緊按觴澤的吩咐下去準備了。
趕路勞累了這麼些天,終於能躺下安心睡一覺。借著窗外透進的月光,修燭隱約看見屏風另一側的觴澤也睜著眼。
索性現下無睡意,她便率先拋出了話頭:
“哎,你不讓他們同往,果真是因同你師父說的那些理由?”
“不全是。”觴澤坦誠回答。
“那是為何?”
修燭翻身趴在枕頭上,下巴枕著雙臂,饒有興味地準備一探同門之間的糾葛。
觴澤沉默一瞬,稍加思索後方才作答:
“你在隱清門本就不受待見,現如今身邊隻我一人你更自在些。”
聽他這麼說,修燭隻是一笑。直接忽視掉了他此為的深意,反倒更關心起他們師兄妹間的故事:
“可是有人想跟著你呀。”
“誰?秉之?”
觴澤想也不想直接脫口而出。畢竟那日自請前來的,除卻他,也就是秉之了。
“你這塊木頭!”
修燭被他的木訥驚得從榻上坐了起來,她光腳蹦跳到觴澤床邊,蹲下身趴在床沿上盯著他,
“你難道真看不出瑺意對你的心思?”
此時的觴澤已習慣了她的失禮,即便她此時隻著寢衣跑來自己床邊,他也隻是彆過頭去望著床簾:
“身為隱清門弟子,應清心寡欲、恪守門規。你以為瑺意會不懂?”
“懂是一回事,遵從又是另一回事。”修燭歪著腦袋道。
觴澤既能為同門汙蔑他與修燭發怒,便也不會輕易讓修燭誤會了瑺意。
他接著解釋:“巍穀師叔遠比師父嚴格,瑺意是他一手調教成才,又豈會忤逆師尊?”
修燭簡直要被他的榆木腦袋氣死,抬起下巴深吸了口氣,道: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你是沒見到你那好師弟的樣子哦,欺師滅祖……”
“你是不是沒瞌睡?再囉嗦我可出去了。”
觴澤終於忍不住轉過頭來看向她,臉上的煩躁便是在昏暗的客房內也看得一清二楚。
修燭撇撇嘴,這才乖乖回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