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起(三)(1 / 1)

夜色如墨,月光透過稀疏的雲層灑在棠一的窗台上,泛起一層淡淡的銀輝。

“你知道那被屠的村裡發生了什麼?”

棠一沉默了,“我不能說,我會沒命的,你可以去問附近村子,他們也知道。”

謝恕他們第一天就去那邊查了,村民們避而不見,避而不談,都是百姓,又不是犯罪嫌疑人,他們又不能強行闖門。

“姑娘莫怕,你說了,我帶你去洛陽,再不回這裡了,無人能要你的命。”

棠一怔怔的看著他,眼底有淚花,這些人總是說得這麼輕巧,可她要麵對的是什麼呢。“洛陽?大人,這沁水縣隻有根盤交錯的一個小點罷了,連縣令都可以死得無聲無息,您將我帶去洛陽,做為證人嗎?我一個弱女子,承擔得起他們任何一個的怒意嗎?你奉陛下旨意查,能查到哪呢?查到府城,你還敢往上查嗎?大人,你擔不起,我更擔不起,這縣裡這麼多人,人人都知道,但人人不言,何苦為難於我?”

謝恕覺得這女子就是被他們洗腦了,他們真有這能耐,何必把賬窟窿補上抹平。人人皆知,人人不言,他們回去拿空氣交差啊,他也不能失去官職啊。

“我能保證你的命,會安穩活著,姑娘,富貴險中求,你肯走出這一步,無論將來查到哪,我會帶你去洛陽,這案子陛下嚴查,刑部皆動,你若肯提供線索為證,我會如實向陛下稟告,那麼你便有大功,你要相信,他們可以遮住河內的天,遮不住洛陽的天,陛下護得住你,錦衣衛也護得住。如果人人不言,任這些人繼續為非做歹,姑娘,那才是國無寧日。”

棠一咬著唇瓣看著他,富貴險中求,這一句讓她在沁水縣死寂的心重新跳動起來,若是,若是她真的能重獲新生呢?

她抬眼看了窗外月亮,樹影斑駁,花樓人也散了,他們這也安靜下來,天地都靜得發慌。

謝恕懂了,這裡確實不是說話的地,棠一換了身衣裳,他帶著棠一離開這樓。

他們來到無人的江邊,點了火堆,散了些寒意。春光正好,碧溪浮落花如錦,蔞蒿滿地,蘆芽正嫩。

棠一想了想,便從開始說,“那個村子隻是被盯上了,那有個村民,性情剛烈,三年前,還與人結伴去洛陽與陛下修宮殿,他回來之後,卻見家中欠了銀行大筆款項,因為他父親的隨身符被人撿到,用他的身份去貸款,他家沒拿這錢,自然沒錢還,他家有三個女兒,年齡還幼,個個長得都很好,恰有大人物喜愛玩弄幼童。如今土地不讓買賣,所以讓他把女兒拿來抵債,他自然不肯,但他哪能與權貴硬碰硬,以卵擊石,他差點被殺,逃了出來,但他三個女兒卻沒有逃脫魔爪,出了大事。”

謝恕一邊聽一邊拿筆記下,“你說慢些,寫字跟不上,然後呢?那玩弄幼童的大人物是誰?”

棠一語速放慢了些,“是河內郡的督郵,他姓楊,河內有的縣令們為了官位討好他,知道他的喜好,以往向來是找那些被賣了的,或無父無母的孤女,但他膽子大了起來。”

謝恕手一頓,這河內郡是怎麼回事,一個督郵,職權也就監察官員,負責督察縣政、緝捕盜賊、押送囚犯而已,這也能算大人物嗎?他還以為什麼料呢。

一看就是缺上皇的鞭打。

畢竟劉備鞭打督郵揚的名啊。

“縣令們都這樣慣著他嗎?”

棠一搖搖頭,“自然不會,這些都是沒有關係的縣令,督郵也管不到士家子,比如溫縣,他們就不會過去。”

溫縣是個女縣令,謝恕磨了磨牙,他當然管不了士家子,他本身就是士家子吧,正常人誰有這愛好,“你繼續說。”

“那三個幼女遍體鱗傷,小孩本就脆弱,都生了病,縣裡哪有醫官,那男子要帶她們去州府醫院,可他們乾了這等事,哪會放人離開,那男子甚至出不了村,幾個孩子就這麼死了。”

棠一聲音有些低落,百姓命如草芥,“他們說什麼讓那男人閉嘴,欠債一筆勾銷,可這冤情滔天,那男人豈會願意,那村長也說,去洛陽,往大理寺告,那裡有個鄧範,說過他們第一個建的樓就是最高法院,叫大理寺,以後有什麼縣裡管不了的冤屈,就去那告。”

“可是這河內,豈是那麼容易出去的,這男子根本出不了沁水縣,他被關進了大牢,被打死了,那個村長也被欠了銀行一大筆錢,還不上,一家人進去了牢房。”

謝恕停了停,“這銀行不是隻有府城才有嗎?這府城郡守不管?為什麼無緣無故就背貸?不查嗎?”

棠一搖搖頭,“這就不是我一個歡場女子能知道的了,我隻知道沁水縣的事。”

真是蛇鼠一窩,他想起皇後這兩年去了長安修城,銀行就讓戶部代管,但潞親王去了江東,戶部誰管事來著?

是左相,啊這。

“那後麵呢?”

“後來那村長也死在了牢裡,有縣裡看不過去的壯士,將村長兒子救了出來,村長兒子帶著那男人的妻子,從小路,要逃去洛陽告狀,他們到了府城,一直被搜捕,皇後儀仗就在不遠,但他們要過去了,沒靠近就得被抓,於是他們一個當街自焚,一個拿著冤狀大喊,便有了後來的事。可就是這樣,那冤狀也被燒了,橫死當場。”

謝恕磨了磨牙,“然後呢?”

“然後山匪就屠了村,便是這樣。”

謝恕抹了把臉,他亂世都沒聽過這麼離譜的事,居然是太平世道出來了,這些人都是畜牲吧。

“這整個縣城衙門,就沒一個活人?全是死的嗎?讓他們這麼為所欲為?”

棠一咬了咬牙,“有良心的人,在沁水縣,哪又待得下去呢?況且他們本就是貪汙受賄,這郡內的豪強巨富,哪家沒跟官府上供?縣裡哪個不往府衙上供?他們上供的錢往哪來?律法廢了奴藉,可哪個官員豪強世家府上沒有奴仆?他們都是憑空冒出來的嗎?我們樓裡的姑娘,真的全是孤兒嗎?人牙子重判,他們就不存在了嗎?”

棠一的眼淚止不住,不是的,她們更多的是好人家的女孩,隻是父母錯開了一眼,她們就被抱走了,人海茫茫,再尋不得。

“大人,你們要查,隻查這一個案子,沒有人敢為你們做證的,每個人都活在這世道,他們有千萬種辦法讓百姓生死不得。可若皆查,沒有一個清白的人,上麵的人哪怕清白,也會丟了官帽,他丟得起這個臉嗎?陛下會為了百姓而殺大官嗎?”

棠一的眼淚止不住,淚水花了她臉上的妝容,“就算真的殺,殺得乾淨嗎?這隻是我一個歡場女子說的,能做數嗎?大人,你找得出證據嗎?”

法律是需要證據的。

謝恕氣極,“怎麼沒證據,那個死完了的村,就是證據。”

“那是山匪屠的,他們手上乾乾淨淨,大人,他們一句栽贓你有辦法嗎?”

棠一擦了擦眼淚,“大人,你慢慢查吧,將我送回去,在帶我去洛陽前,勿使我暴露人前,否則,你護不住我。”

謝恕也不能打草驚蛇,於是便將棠一原路送了回去,他也忙碌一天,知道前因後果,明日還得找證據呢,他將記錄的本子放入懷裡,回縣衙和衣睡了去。

第二天牽弘攻入山寨,山寨一臉懵逼,不是,他們最近也沒去山下打劫啊,他們配有這麼大陣仗嗎?

牽弘不管那麼多,直接把他們關入牢獄,慢慢審。

謝恕將調查到的事與郭嘉牽弘一說,郭嘉還好,他是經曆過東漢末年的人,這在以前,也是尋常事。

牽弘這脾氣哪能忍,猛拍了下桌,一聲巨響,“這都是什麼畜牲。”

原本以為就幾隻蟲子,一掀開成堆,這實在太惡心了。

郭嘉想了想,這情況要是一查,差不多也是掀桌子了,從下往上掀是致命的,陛下要用人,現在根本沒什麼人可用,沒有替換的人選,大換水是會出亂子的,不換水如同那女子所說,出來說真話的人,就活不下去。

“你一邊找證據,一邊寫份折子,加密加快,與陛下說,問她查不查,不查就帶著督郵交差吧。”

當這份折子沒經過任何人,一路由謝恕拿著快馬加鞭直達劉瓊手上的時候,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為她穿著華美的袍,結果袍下全是虱子。

就這麼無法無天嗎?她的基層官員,都這麼妖魔鬼怪嗎?

這還有天理王法嗎?

她的百姓千裡迢迢為她修洛陽,洛陽修成,回到故土,就被這樣對待?當街自焚都留不下訴冤狀?

她回信很快,然後告訴快馬而來的謝恕,“你做的很好,將那姑娘護住送往洛陽。查,無論查到誰,朕都會連根拔起。”

“諾。”

她磨了磨牙,讓人去潞王府喚謝衣入宮,謝衣正好給昭陽準備了禮物,準備入宮去看她,得了消息便進去。

她看著謝衣給昭陽買的東西,冷笑了聲,“昭陽是長女,將來必成大器,你與太後一唱一和嬌慣著是想乾嗎?把人寵成廢人,還是把人寵成二世祖。”

謝衣手一僵,莫名其妙挨了頓罵,他真是給這兩口子臉了。“你吃炮仗了?昭陽才一歲半,你讓一歲半的孩子斷奶都是虐待好嗎?隻聽過有了後媽就有後爸的,怎麼,反過來也成立是嗎?”

劉瓊找他也不是為了吵架的,便轉移了話題,這殿內宮侍們都撤了出去,她將牽弘的折子遞她。

“你看看,這就是你管的戶部,這就是他管的銀行,不要說這是這兩年的事,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是在修洛陽的時候,法正還沒幫你們接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