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得到準許進宮的旨意,江流一早便拉著李承允歡歡喜喜地進了宮。
這次不比往常自在,他們先去見了皇上,一套三叩九拜、繁瑣至極的禮儀下來,已到了午時。江流活動著渾身快要散架的筋骨,托著步子朝長樂宮走去。
她今日穿了一襲素雅衣裙,裙擺隨著步伐微微搖曳。抬眸時卻見宮牆深深,紅磚青瓦映襯著午時的暖陽,穿過一道道朱漆宮門,她終於見著了長樂宮的牌匾。
李靜遙還如往常一般,一見著她就笑。江流快步走近內殿,見案上擺著幾卷長卷,便歪著腦袋詢問道:“這是什麼?”
“你自己看看。”李靜遙手上繡花的活沒停,笑眯眯地賣起關子。
江流輕哼一聲,將麵前的長卷徐徐展開。
是幾幅圖畫,畫上是李靜遙與江流兒時的點滴日常——兩人在長樂宮的梨花樹下玩耍,在花園裡追逐蝴蝶,甚至還有她們曾經偷偷溜到太後宮裡吃點心的模樣。畫中景物細膩逼真,連花瓣的脈絡都清晰可見。
江流指尖一頓,心頭仿佛被窗外飄落的梨花瓣輕掃了下。
“這些……是你畫的?”江流轉頭望向李靜遙,眼中流露出一抹訝異。
“我哪有這樣的本事。”李靜遙抬眼看她:“是我托宮裡的畫師描的,小時候的事總怕記不住,所以叫他照著記憶畫下來。”
江流看了又看,將畫卷放回原位,輕輕歎了口氣:“你竟還記得這些。”
“兒時少有的快樂時光,全在這裡了。”
“怎麼會忘呢?”李靜遙的聲音輕飄飄的:“前幾日,我還將這幾卷畫拿到母後宮裡,她看了也很是歡喜,叫畫師又趕製幾幅圖送到了她那。”
江流笑眯眯地聽著,一回頭,見案旁放著頂爐子,上頭蓋了一張灰撲撲的畫紙,看樣子多半是從剛才的畫卷上裁下來的。江流伸手將那畫紙捏起,緩緩展開,問道:“這畫上的人誰?”
畫上是一位站在柳樹旁的男子,沒有五官,依稀可看出硬朗的身形。
“這該不會是你王兄吧?”江流訕訕道。
“你心裡隻有我王兄。”李靜遙在細密的針腳中抬頭看她,輕笑一聲,再沒說話。
江流這才注意到此人身上穿著龍紋黃袍。在宮裡身著黃袍的,想必隻有那一位。一想到這兒,江流便渾身哆嗦。她將殘卷拿遠了丟進爐子裡,拍拍手,聽見李靜遙喚了宮女進來,叫把這殘卷丟到院子裡趕快燒了。
江流深吸一口氣,重新扯回淩亂的思緒。
她抬起頭望向窗外。院中梨花樹枝頭的花瓣所剩無幾,被風吹得在地上堆了一層,仿佛鋪了一地的雪。流光容易把人催。京城一年兩季,過了春天便是夏天。春日短的如同白駒過隙,一眨眼的功夫就隨著梨花瓣簌簌地落了。
“太後近來可好?”她問。
李靜遙手上繡花的動作頓了頓,抬眸道:“病了有一陣日子了。”
江流皺眉:“禦醫可來瞧過?是因何而起?”
“怕是心病。”李靜遙歎了口氣,拉著江流到榻上坐下。
“你可知何千盛何大人?”
江流一聽見這名字便心生厭惡。她抿著嘴點點頭,略帶好奇地詢問:“你在這深宮之中,與前朝並無往來,為何會提起他?”
公主壓低了聲音,慢慢道:“你可曾見著過何千盛的那位夫人?”
江流一聽,憶起那日王府宴席結束後,李承允在燭光下對她說過的話,心中頓時了然。李靜遙見她這幅模樣,便知李承允大概已將事件來由講給她聽了,補充道:“前些日子,皇上隨口提到,姨母在何家過得並不如意,常年臥病在床,何千盛待她又格外刻薄……”
她頓了頓,接著道:“姨母曾寫過一封家書,不知怎的就傳到了太後手上,我曾瞧見過一眼,可謂是字字泣血啊……”
江流皺著眉:“怎會這般巧?”
“是啊。”李靜遙不住地歎氣,語調中多了幾分擔憂:“母後聽聞此事,茶飯不思,夜夜難寐,想必心裡定是後悔不已。”
江流低頭沉思片刻,總覺得事情不太對勁:“若隻是心病,怎會到了臥床不起的地步,太後可有在服藥。”
李靜遙點點頭,兩人對視片刻,突然都沉默了。
半晌,李靜遙才緩緩開口:“皇上不允許其他人在太後宮中隨意走動,我近不了身,也不知她如今吃得是什麼藥。”
江流點頭,卻無法抑製內心的不安。她皺著眉,心中飽有疑問卻又不敢問出口。宮裡隔牆有耳,即便是在長樂宮,她和李靜遙也不敢多論宮中之事。兩人隻對視一眼,便明白了彼此的想法。頗有默契地將此事藏匿於心底,就此揭過。
江流率先扯開話題:“我那日在紅袖館見著位熟人。”
李靜遙轉頭看她,似有不解,但偏了話題:“你去紅袖館做什麼?”
“當然是瀟灑去了。”她揚起頭,片刻後,朝李靜遙告狀:“你王兄也去了。”
“我王兄是抓人去了。”李靜遙伸手在她額頭上點了下,自顧自地說:“抓的是何人?必然是瀟灑的人。”
江流撇撇嘴:“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我遇上的是貞妃的妹妹,姚青。”
李靜遙挑了挑眉:“你曾與我講過,似乎是和她有過過節?”
“是了。”江流點頭。
“有過節不要緊,姚家的女兒性子烈了一點,但絕不是無用之人。”
“她進了紅袖館。”江流惋惜道。
李靜遙低頭淺笑,指著未繡完的蓮花繡紋道:“這蓮花,不論是泥濘還是清水,都能開得清雅,不受影響。人若能如花這般,便可進退自如了。”
江流低頭看著綢布上那朵初開的蓮花,針腳細密,花瓣層次分明。她不禁讚歎:“你的針法比我強上許多,當真是一雙巧手。”
“打發時間罷了。”李靜遙道:“繡花不過是修心,心靜了,花繡得便好看。”
江流垂下眼簾,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蓮花繡紋,隨口道:“說來也是奇怪,我那日問了姚府的舊仆,皆說姚平川赤膽忠心、鐵麵無私,可何千盛一再彈劾他,朝上竟也無人反駁。”
“姚平川忠於王朝,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敢於直諫,私下裡怕是也得罪了不少人。”
“他們二人……皇上當真看不出?”江流好奇。
“怎會不知?”李靜遙手上的針線活未停,抬眸冷笑:“你且看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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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上,群臣分列兩旁,氣氛如臨寒冬。姚淩遇刺一事未結,今日朝議再度聚焦於此,眾人爭執不下,言辭激烈,幾近喧嘩。
禮部尚書齊明譽率先站出來,憤然開口:“臣有本奏。姚淩雖不近朝堂,但才乾不輸豪族,皇上欽點提拔,足見陛下慧眼識人。然而宮宴之上遭遇不測,此事若無確切交代,恐難服眾,更是會令陛下威名蒙塵。”
“望陛下明察,徹查此案,以振朝綱。”
“不輸豪族?”立於一側的何千盛冷笑出聲,緩緩踱步於殿中央:“臣身為禦史中丞,所諫之言皆為實事。姚淩之死雖不幸,卻並非不可釋然。人命本有定數,區區一介小卒,未免勞師動眾。”
身旁有人立馬附和:“當今朝堂,邊關戰事未歇、江南水患初平,陛下正值用人之際,若因小事滯礙大局,豈不本末倒置?”
朝中諸臣聞言無不皺眉,又一人站出來,孝仁帝抬眸,見正是兵部尚書陳自庭,他冷聲反駁:“大人此言差矣!姚淩乃姚將軍嫡孫,被害乃國之大事,若視為小事,敢問朝廷何以立於四海?”
何千盛似早有準備,依舊從容,淡然開口:“尚書大人不必動怒,姚淩是否棟梁自可另議,但你既提起姚平川,本官倒想問一句,姚平川真如諸位所言,一片清白嗎?”
此言如石破天驚,再次引起殿內嘩然。何千盛目光掃過群臣,語氣中添了幾分淩厲:“當年邊境戰事連年,糧草運送途中卻屢遭劫掠,甚至在糧道上平白無故少了數萬石糧米,姚大人正是負責此段糧道的統籌之人,卻在沿途私設數個中轉站,敢問此舉何意?”
大殿寂然片刻,旋即群聲鼎沸,姚平川部下許元登時麵色鐵青,邁步出列:“何大人慎言!當年邊關軍糧短缺,臣等為籌集糧草,不惜自掏腰包,以保前線戰士不挨餓,怎可容你在此含血噴人?”
何千盛抱拳作揖:“許大人既言清白,那本官隻問一句,糧草既然,為何邊關將士仍傳出斷糧之事?而黑市中卻出現大批朝廷軍糧,這其中難道沒有貓膩?”
“你——!”許元氣得須發皆張,額角青筋暴起:“何大人既提此事,臣懇請陛下徹查!若姚家清白,必請何大人以汙蔑之罪謝罪於朝!”
“若查出問題,姚大人又當如何自處?”何千盛目光微冷,不疾不徐地接了一句。
話音未落,陳自庭再度出列,正色道:“何大人不必在此興風作浪。當年戰事膠著,糧草輾轉損耗在所難免,此事早有定論,並無姚家貪墨之嫌。”他頓了頓,繼續道:“何大人屢提舊時,莫非意在轉移視線,刻意模糊姚淩之死?”
話題兜兜轉轉又回到姚淩身上,饒是孝仁帝,也聽得有些不耐煩。
何千盛卻毫不退讓,反而露出一抹淺笑:“諸位既然如此篤定姚家清白,那邊請陛下準許徹查此事,以正視聽。否則,姚家的清白不過是自說自話。”
一直站在一旁未出聲的李承允聞言眸色動了動。
徹查?能徹查出什麼結果?
他抬眸冷冷看向孝仁帝,皇帝神情淡然,對殿內劍拔弩張的氣氛毫不在意。鬨大了才叫好呢,最好鬨的全天下人皆知。
氣氛凝重,孝仁帝緩緩舉起手,輕咳一聲:“姚家之事,朕心中自有計較。邊關戰事正急,糧草調度更不可懈怠。此事既爭執不下,便命禦史台徹查,無論何人,若敢有隱瞞,以國法論處。”
話畢,群臣退朝,孝仁帝又開口道:“瑞王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