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毒(1 / 1)

慕容遙捧著藥箱撞開艙門時,禦醫正撕開煥遊笙染毒的袖管。

那皮肉翻卷處泛著詭異的青紫,隨脈搏跳動向心口蔓延。

“是西域蛇木毒。”禦醫一邊說,一邊將銀刀在燭火上炙烤。

煥遊笙斜臥在榻上,眼皮無力的下垂,銅鏡忽映出門縫一閃而過的杏紅裙角,她猛然抬頭:“去關門!”

慕容遙起身,已遲了半步。

世安公主怔怔望著榻上人,玄色勁裝浸成赭色,散亂烏發間露出一截蒼白的頸,唇上咬出的血痕比胭脂更豔。

最刺目的是左臂——潰爛的傷口爬滿青紋,像毒藤絞碎白玉。

“煥姐姐騙我……”公主踉蹌撲到榻前,淚珠滾滾落下,“你說衣裳破了……這……這……”

怎會是這般光景?

煥遊笙想抬手替她拭淚,卻被劇痛逼出冷汗:“不過皮肉傷,公主莫怕。對不起,奴婢……奴婢也沒想到那刀淬了毒,沒能及時回去陪伴公主……”

聞言公主哭的更凶了,淚水落在煥遊笙的手背上,竟有些灼熱的痛感:“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都怪……都怪我貪玩,不然煥姐姐也不會受這樣的傷。”

煥遊笙扯了一抹笑:“奴婢是公主護衛,做這些都是應當的。”

禦醫手起刀落,剜出腐肉,榻邊銅盆頃刻盛滿毒血。

公主終於繃不住大喊:“煥姐姐不是我的護衛,在我心中,你早就是我的親姐姐了!”

煥遊笙有一瞬間怔忡,禦醫這時落下銀針,一口黑血噴在鮫綃帳上,她重重跌回軟枕。

世安哭喊著要撲上去,被隨之趕來的皇後死死攔住。

“快,拿止血散來……”

“怎麼回事?”皇後將公主按在懷裡,目光瞥向一旁的禦醫。

禦醫匆匆包紮著煥遊笙的傷口,頭也來不及抬:“刀刃上塗有西域蛇木毒,此為番邦劇毒,微臣無法全然拔除,隻能以銀針封穴。好在姑娘武人體質,若能壓製毒性,隻在動用內力時會受阻,並無性命之憂。”

皇後垂頭看公主:“世安彆哭了,你的煥姐姐並無性命之憂。”

聽到此言,世安公主才稍微鎮定下來,半晌,抽噎著問:“行刺者是何人?”

禦醫默默退了出去。

皇後目光有一瞬間的銳利:“是當地勢力。”有些事也當讓女兒知曉了,“本宮近日得到奏報,江南貪腐和逾製極其張狂。這些人因為知道事情敗露無力回天,就想玉石俱焚。自知無法動搖朝廷,所以才把主意打到了公主頭上,欲行淩辱之事。”

世安公主忽然想起母後不允她外出,可她仍四處亂跑,最後惹得煥姐姐身受重傷,心中自責,卻也難免埋怨母後不將實情告知自己,又怨父皇無知無能輕易應允,一時心情複雜。

慕容遙咬牙:“隻有齷齪卑鄙的懦夫,才會想要通過踐踏女子來逞凶鬥狠。”

湯易儒頷首,目光又有些憐愛的落在妹妹哭腫的眼上:“泱泱大啟,連外族大軍都不怕,如何會怕這群烏合之眾?世安放心,母後很快就會替煥姑娘報仇,不叫煥姑娘的血白流。”

……

三日後,晨光透過紗窗,在螭首香爐上投下斑駁光影。

煥遊笙倚著青瓷枕悠悠轉醒,身上清爽,之前受傷時的血漬已然清理乾淨。

她抬眼,看日光蒙蒙中慕容遙將晾好的藥湯倒入越窯秘色盞。

盞底繪著的蓮紋在褐黃藥液中若隱若現,恍如當年暗衛營寒潭中隨波搖曳的枯荷。

回身,慕容遙見煥遊笙醒來,正看著自己,不由大喜過望,立刻到門口叫人請公主過來,然後才來到床邊:“是否有哪裡不舒服,口渴嗎?”

煥遊笙感到喉嚨乾澀,於是頷首。

慕容遙扶起煥遊笙,將軟墊墊在她的背後,讓她舒服的半靠著,又殷勤倒了晾的剛剛好的茶水。

煥遊笙抬手欲接過茶盞,慕容遙卻無視她的動作,將盞沿抵在她蒼白的唇下,可見鬆石色袖口沾著幾星藥渣。

煥遊笙也不矯情,就著喝了,潤澤的茶水滑過喉嚨。

慕容遙見煥遊笙緩了口氣,才取了藥來:“當心燙。這是用天山雪蓮配的解毒湯,雖不能根除餘毒,卻能緩你心脈灼痛。”

藥氣氤氳中,艙門忽被推開。

世安公主提著裙裾衝進來:“煥姐姐!你終於醒啦!母後說要放你三月病假,這瓶西域玫瑰露……”

話音戛然而止——她瞧見慕容遙的指尖正拂去煥遊笙唇邊藥漬。

湯易儒隨後踏入,蟒紋披風挾著江風而來:“世安,禦醫說了煥姑娘需靜養。”

他目光掃過案上藥盞,在慕容遙手指間多停了一瞬。

衛靜姝捧著手爐立在門邊,指甲掐進爐身忍冬紋:“公主,這玫瑰露需用溫泉水化開,不如讓我為煥姑娘調製?”

“那就麻煩衛姐姐啦!”世安公主將玫瑰露遞給走過來的衛靜姝,轉身一屁股坐在煥遊笙床邊,“從今往後,煥姐姐教我習武可好?我不要永遠被護著……”

煥遊笙笑著看她:“習武很苦……”

“再苦也比看著你流血好!你都不知道,那天我嚇得手腳都不聽使喚了,三個小腳趾忽然感情很好的樣子,排排隊擠在一起。”公主抱怨起來。

煥遊笙輕笑。

慕容遙適時開口:“旁的也就罷了。煥姑娘體內餘毒未清,會影響內力運行,不如先隨我去尋藥。”

“煥姐姐重傷未愈,怎麼能輕易走動?叫人尋了藥送回來就是了。”世安公主第一個反對。

慕容遙搖搖頭:“神醫多半不願插手世俗之事,且脾性古怪,就算強行請來,也極可能不配合醫治。所以最好本人親自前去,方顯得虔誠。何況諸多靈丹妙藥也需親自去尋,且被摘下後藥力持續不了太久,需當即服用。”

經曆了之前的事,公主也不很一意孤行,不得不接受他的說法,想了想,又道:“那我要跟著去。”

湯易儒看了慕容遙一眼,才勸說:“世安,你無自保之力,若跟著去了,隻會讓你的煥姐姐分心照顧你。”

衛靜姝目光在慕容遙和煥遊笙之間遊移,她看出煥遊笙對慕容公子和二皇子殿下一樣,並無男女之情,但此去,煥遊笙會和慕容公子多上許多單獨相處的機會,於是也開口:“公主,二皇子殿下說的對。煥姑娘和慕容公子輕車簡從,才能快去快回。”

如此,世安公主當然是不願,室內陷入沉默。

煥遊笙才尋了機會開口:“奴婢不去。”

她暗衛的身份旁人不知曉,但她自己卻清楚,即便是被派遣執行任務,也須得快去快回不能耽擱。

何況是這樣四處漫遊,求醫問藥,定然是不被允許的。

慕容遙詫異:“為何?”

煥遊笙垂首,隨口道:“療傷醫毒都看機緣,無需急於求成,公主身邊少不了人。”

“本宮準你去。”皇後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眾人抬眼望去,紛紛行禮,煥遊笙欲起身,被湯易儒按住肩頭:“不必勞煩。”

“遊笙不必多禮。”皇後扶著蘭枝款款而入,搖曳的裙擺掠過滿地碎光,“本宮已著人準備,明日便啟程往藥王穀。烏龍池畔的孫神醫,最擅解西域奇毒。”

世安公主猛地攥緊煥遊笙未傷的右手:“藥王穀離揚州三千裡!煥姐姐怎能……”

“世安。”皇後指尖撫過女兒淩亂的鬢發,“你可還記得你八歲時秋狩,那隻折翅的雛鷹?”

公主怔住。

她想起那隻被自己藏在錦被中三日的小鷹,最終因不肯離巢試飛,在某個清晨僵冷在她掌心。

皇後又看向煥遊笙:“世安經此一事也該成長些了。遊笙要外出拔毒,世安為安遊笙的心,也該以自身安危為重,是不是?”

世安公主雖不舍煥遊笙離開,但關心仍舊占了上風,於是吸了吸鼻子:“母後放心,煥姐姐放心,世安不會亂跑了,煥姐姐回來之前,世安都會乖乖待在母後身邊。”

“這樣你可放心了?”皇後似笑非笑。

煥遊笙垂頭:“奴婢遵旨。”

……

暮色漸沉時,煥遊笙獨坐鏡前整理藥箱,從手中抽出字條,是皇後方才落座時悄悄放入她手心的。

上麵隻有幾個字:探尋神秘中立勢力。

銅鏡忽然映出衛靜姝的月白裙裾:“此去藥王穀,要過劍門關。”

她將青瓷瓶擱在妝台,瓶身刻著衛氏家徽:“蜀道多瘴氣,這瓶蘇合香丸可避邪毒。”

煥遊笙來不及說感謝的話,艙外忽起喧嘩,隱約傳來湯易儒的聲音。

她望向窗外,見他正在甲板訓斥辦事不利的漕運官員,藏青的披風在暮色中如鴉羽翻飛。

緊接著,世安公主進來,將繡著歪斜杏花的帕子塞進煥遊笙行囊:“這是跟衛姐姐學的,煥姐姐帶著,就當……就當我在旁邊嘰喳。”

她強笑著,淚珠卻在眼眶打轉。

煥遊笙自然是拉著她的手好生安慰了一番,很快話音湮沒在驟起的江風中。

樓船忽地傾斜,十二麵錦帆轉向的吱嘎聲裡,混著禦史台快馬踏碎運河堤的蹄音,暗衛營的其他暗衛也正在快馬加鞭趕來。

……

晨霧未散,慕容府的馬車已候在碼頭。

車轅以百年柘木製成,通體漆作紫紺色,廂壁浮雕著慕容氏家徽——九曲黃河紋中托起一柄青銅劍,取“鎮河定波”之意。

車頂四角懸著金鈴,鈴舌刻成竹節狀,隨江風輕晃時,清音竟似笙簫合鳴。

“這車看著笨重,實則內藏機關。”慕容遙掀開車簾,露出廂內鋪設的雪貂軟墊,矮幾上固定著青瓷藥壺,“車底板夾層填了軟木,便是蜀道嶙峋,也不至顛簸太過。”

煥遊笙撫過廂壁暗格,指尖觸到機括凸起。

她想起暗衛營的馬車,那些藏著淬毒弩箭的車轅,與眼前這架透著書卷氣的馬車截然不同。

“煥姑娘,該啟程了。”湯易儒披風沾滿露水,“此去藥王穀,若遇險情,可放赤炎信鴿。”

世安公主眼眶紅腫如桃:“煥姐姐定要記得傳信!”

“送君千裡終須一彆,保重。”

煥遊笙上了馬車,駛過揚州石橋時,她掀簾回望。

彼時,樓船最高層的雕花窗前,皇後正執筆批閱奏折,朱砂禦筆在“漕運總督遇刺案”上劃出一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