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易儒收起長劍,玄色錦袍上沾著晨露,顯得愈發清俊。
他微微一笑:“難得見你起這麼早,可是為了昨日那農家女的事?”
公主點點頭,眼中滿是急切:“正是!我尋了慕容公子和衛姐姐,大家一起商量對策。”
不多時,慕容遙和衛靜姝也陸續趕到。
慕容遙身著竹青色長袍,手中握著一卷書冊,神色淡然;衛靜姝則穿著井天藍留仙裙,發間簪著一支翠玉簪子,儀態端莊。
公主將眾人引入涼亭,簡單說明了王娥的情況,末了道:“王娥說,村民不會輕易放棄獻祭河神,很快就會找其他女子來代替,最有可能的就是她的好友王垚。但此事涉及當地習俗,讓父皇、母後下旨禁止有些不妥。”
“我想過‘替身祭祀’,就是用等重金銀替代活人,可那麼多金銀他們也拿不出,說不得又被扣個心不誠的帽子。我是沒辦法啦,所以想請大家一起想想,最好是往後都不要以活人獻祭了。”
湯易儒率先誇讚妹妹的成長:“世安果然聰慧,思慮周全。”
公主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這些都是煥姐姐提醒的功勞。”
湯易儒和慕容遙聞言,看向站在一旁煥遊笙的目光中,不由多了幾分欣賞。
衛靜姝見狀,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隨即笑道:“公主既然有此心,我們自當儘力相助。”
她頓了頓,率先提議:“若要改變這一陋習,須從根源著手。既然村民篤信河神,不如將計就計,製造神異,讓河神現身,親自告訴村民無需獻祭少女。”
公主眼睛一亮:“這主意好!可是……具體該怎麼辦呢?”
慕容遙時常在外遊曆,頗懂些天文曆法和術數推算,於是接過話頭:“近兩日,風向正逆轉,三日後傍晚江邊會起大霧。若要製造神異,這是最好的時機。”
湯易儒點點頭,轉頭問煥遊笙:“煥姑娘,你作為公主近衛,功夫了得,可精通輕功?能否在水麵上屹立不動?”
煥遊笙恭敬垂首:“輕功需要借力,踏浪而行如淩波微步尚可,但於水中矗立不動是做不到的。”
湯易儒沉吟片刻,又問:“那若有竹片固定於水中,是否可行?”
煥遊笙頷首:“若有竹片借力,或可一試。”
竹片固定於水中也是不易,還不能讓村民察覺,細節仍需進一步敲定,慕容遙見多識廣,湯易儒沉穩可靠,衛靜姝細心敏銳,倒是相輔相成。
至於煥遊笙和公主,一則沒有太擅長的,二來也樂於配合,就在旁邊靜靜地聽著,偶爾提出一些疑問,為計劃添磚加瓦。
就這樣,一直快到午膳的時候,才算是明了。
慕容遙最後補充:“若有充足霞光,效果會更真實。這就需要金銀、寶石、琉璃等物折射光線。”
世安公主聞言,拍著胸脯保證:“這些交給我!還有衣著首飾,也由我來籌備!”
衛靜姝不甘示弱:“既然如此,我也願為公主分憂,一同準備。”
公主高興地點頭,隨即又問:“此事是否要告知王娥和王垚?”
慕容遙搖頭:“此事機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王娥和王垚,我們與她們萍水相逢,不能全然信任。”
公主雖有些不忍,但還是答應下來:“好,那且讓她們再擔憂幾日吧,就按你們的計劃行事。”
眾人商議已定,各自散去準備。
……
午時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殿內,將金絲楠木的桌案映得熠熠生輝。
皇後與皇帝對坐用膳,桌上擺滿了精致的菜肴。
翡翠豆腐以高湯煨製,豆腐嫩滑如脂,湯色清亮如琥珀;素炒三絲以鬆茸、竹蓀和銀耳為主料,點綴著幾片金箔,宛如一幅山水畫;蓮藕釀糯米以荷葉包裹蒸製,清香撲鼻,藕片薄如蟬翼,透光可見內裡的糯米晶瑩剔透……
即便是看似普通的青菜,也用雞汁煨過,鮮香濃鬱卻不顯油膩。
世安公主提著裙擺走進殿內,臉上帶著甜甜的笑容:“父皇,母後,兒臣來陪你們用膳啦!”
皇帝抬起頭,眼中滿是慈愛,微笑著招呼:“世安來了?快坐下,嘗嘗這道翡翠豆腐,是你母後特意吩咐膳房做的。”
公主乖巧坐下,一塊豆腐放入口中,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真好吃!母後最疼世安了!”
皇後微微一笑,替她盛了一碗蓮蓬湯:“慢些吃,彆噎著。”
公主接過碗,順勢撒嬌道:“父皇、母後,兒臣有件事想求你們幫忙。”
皇帝挑眉:“哦?什麼事讓我們的世安這麼鄭重其事?”
公主放下筷子,將祭河神之事細說,末了眨巴著大眼睛:“兒臣幾人想了個法子,讓河神‘現身’,告訴村民不必獻祭少女。”
皇帝聽完,笑著看向皇後:“梓潼覺得如何?”
皇後語氣溫和:“世安能有此心,實屬難得。不過,此事關乎朝廷威嚴,還需陛下定奪。”
皇帝哈哈一笑,大手一揮:“既然是我們世安的主意,朕自然支持。準你調用禁衛,但切記不可張揚。”
公主高興得差點跳起來,連忙夾了一片鬆茸放到皇帝碗裡:“父皇最好了!兒臣一定不負所托!”
皇後見狀,笑著搖頭:“你這孩子,就知道哄你父皇開心。”
公主吐了吐舌頭,又夾了竹蓀給皇後:“母後也嘗嘗,這竹蓀鮮嫩得很呢!”
皇帝和皇後相視而笑,對公主的聰明伶俐感到欣慰。
世安公主慣會哄人的,午膳自然是賓主儘歡。
吃了飯,公主匆匆拉了煥遊笙回去,開始籌備。
……
龍井禦茶的茶葉在琉璃杯中翻飛沉浮,初時如青蝶振翅,繼而緩緩舒展成旗槍爭鋒之態,茶湯漸染成嫩黃透碧之色,霧氣氤氳間凝出一朵蘭花狀的雲煙。
這茶是皇帝欽點,茶香清冽如空穀幽蘭,初聞似晨露沾濕,再品隱有炒製時柴火灶煨出的栗子甜香。
皇帝呷了一口,入口鮮爽如飲春泉,喉間回甘似嚼冰糖,尾韻裡竟透出石髓般的礦質清氣,他麵露享受之色,片刻後忽然道:“梓潼,你覺得世安身邊那個丫頭如何?”
皇後垂著眼,淡淡道:“陛下是說遊笙?怎麼突然提起她?”
“正是。”皇帝手指摩挲著茶盞,笑道,“朕看那丫頭人品貴重,又同世安交好,不如指給皇子做皇子妃,如何?”
皇後手上一頓,從容放下茶盞,常年握筆處的薄繭若隱若現,她語氣平靜:“遊笙雖好,但她是習武之人,心誌堅定,未必願意在後宅蹉跎。陛下還是莫要亂點鴛鴦譜了。”
皇帝挑眉:“大啟朝的皇子無需依靠外戚,朕倒覺得她挺合適。”
皇後笑容不變:“人各有誌,強求不得。陛下若真為她好,便讓她繼續陪著世安吧。若有一日,遊笙覓得如意郎君,陛下再下旨賜婚不遲。”
皇帝含笑,將茶盞放回桌上,發出哢噠一聲,杯壁凝出三圈金環:“皇後說得有理,是朕唐突了。”
說完,起身大步離開。
“臣妾恭送陛下。”皇後望著皇帝的背影。
不一會,心腹宮女蘭枝上前奉茶,是皇後素日喜愛的武夷山母樹大紅袍。
這大紅袍雖則名貴,卻因口感厚重,並不受皇帝喜歡,反倒是皇後的心頭好。
每年產量不足兩斤,都被精挑細選了,除了賞給世安公主的那部分,幾乎是專供皇後享用。
皇後輕抿一口,香氣在舌尖散開:“蘭枝,世安那邊的事,叫人留心些,儘量為她提供便利。”
蘭枝恭敬應下:“是,奴婢明白。”
皇後望向窗外,目光深遠:“活人獻祭,終究是殘忍之事。若能借此機會革除陋習,也是功德一件。”
“娘娘心善,奴婢定會全力協助公主。”蘭枝遲疑了一下,才道,“方才陛下提起煥姑娘,不知是不是……”
皇後掀了掀眼皮:“無妨。陛下庸碌、貪戀美色、缺乏擔當,卻有一個極大的好處,就是豁達開明。他自知無明君之相,便不專權,使能者居之,朝臣各司其職,對兒女亦寬容待之。”
“他之所以縱容齊鳶,非是疼愛,而是不愛。齊鳶歿了當日,陛下就已經察覺有異,但他需要本宮維持朝局穩定,故而選擇視而不見。如今就算對遊笙有所懷疑,亦會看在本宮和世安的麵子上,睜眼閉眼的放過。”
……
夜幕低垂,王家村的土路上揚起一陣塵土。
幾個村民拖著疲憊的步伐走進村正家的院子,為首的漢子名叫王大壯,粗聲粗氣地喊:“村正,找了一天一夜,王娥那丫頭連個影兒都沒見著!”
村正王德福坐在堂屋的木椅上,手裡端著一盞熱氣騰騰的濃茶,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莫不是出了啥意外,掉河裡淹死了?”
一旁的趙三嬸撇了撇嘴,語氣裡帶著埋怨:“那丫頭自打抽中河神的簽,整日哭哭啼啼的,還老往河邊跑,擾了河神的清淨。要是真死了,那可真是晦氣!”
王大壯撓了撓頭:“村正,現在咋辦?總不能耽誤了祭河神的大事吧?”
王德福歎了口氣,假惺惺的:“唉,王娥那丫頭也是可憐……可這祭河神的事,耽誤不得啊。”
王二狗擠上前,眼珠子一轉:“村正,不是還有個王垚嗎?年紀差不多大,之前也是候選,不如就讓她頂替吧!”
王德福故作猶豫:“這……王垚那丫頭也是個苦命的,咱們這麼做,是不是太狠心了?”
趙三嬸不耐煩地擺擺手:“村正,您就彆假慈悲了!祭河神是大事,耽誤不得!再說了,王垚她娘去的早,那丫頭平日裡也沒少受咱們村照顧,現在該她出力了!”
其他村民也紛紛附和:“是啊是啊,村正,就這麼定了吧!”
王德福見眾人意見一致,便順水推舟:“那……那就這麼辦吧。不過,祭河神的日子得提前,免得夜長夢多。”
王大壯提起:“那得找先生算算日子。”
一行人又匆匆趕往村東頭的“先生”家。
那人名叫張瞎子,本是外村人,因能掐會算,被王家村供成了半仙。
他雖不是真瞎,但一雙花眼總像是在看著你,又像是看向彆處,很是神秘。
他乾瘦的臉上兩撇胡子一高一低,手裡捏著一串銅錢,正坐在堂屋裡閉目養神。
王德福上前,姿態恭敬:“先生,咱們村祭河神的事出了點岔子,想請您算個吉日。”
張瞎子也是個利落人,聞言二話不說,花眼翻了翻,手指掐算起來,口中念念有詞:“甲乙丙丁,戊己庚辛……河神屬水,水旺於亥時……明日戌時,正是吉時。”
村民們聽了,紛紛點頭:“先生果然神機妙算!”
眾人臨走時,又留下一筐雞蛋和兩個饃。
張瞎子將東西放在神龕下,在一旁,是漕幫的“平安銀”賬簿。
……
當夜,王垚被幾個漢子強行拖進祠堂。
祠堂裡陰森恐怖,燭火搖曳,映得牆上的祖宗牌位忽明忽暗。
王垚被綁在柱子上,嘴裡塞著破布,眼淚無聲地往下流,她早想過會有這一天,卻沒想到來的這樣快。
她娘走得早,爹時常不在家,平日裡就總餓著,這會村民怕她逃了,更是不給水米,直餓得她頭暈眼花,眼前漸漸發黑。
忽然,她看見王娥的鬼魂從黑暗中飄來,臉上帶著淚痕,聲音淒厲:“垚兒,我好冤啊!這世道不公,咱們女子生來就是命苦……”
她還來不及說什麼,接著,已故的娘又忽然出現,滿臉心疼地抱住她:“垚兒,娘的心肝,你怎麼這麼命苦啊……”
王垚的眼淚更加洶湧,她想要開口,卻隻能發出嗚咽聲,伸手去抓娘,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猛地一眨眼,娘和王娥都消失不見。
忽然,牆上的祖宗牌位活了過來,一個個指著她鼻子罵:“不孝女!不願祭河神,就不配活在世上!”
“你怎麼不早早去死!”
“女娃兒就是賠錢貨!白白浪費了村裡十幾年的糧食!”
……
王垚心驚膽戰,身體因恐懼而顫抖,她想要辯解,卻隻能發出無聲的抽泣。
祠堂內的陰風似乎更加淒厲,吹在王垚的身上正如淩遲,那些牌位上的字跡在燭光下扭曲變形。
王垚驚恐地望著那些牌位,心中滿是絕望。
祠堂真是冷啊,即便是正午的陽光也無法驅散寒意,饑寒交迫中,王垚逐漸失去了意識,再次睜眼,是在下一個傍晚。
王垚的意識模糊中,隱約感覺到顛簸,口中有微微的甜。
她看了眼杵在身旁的趙三嬸子,隻覺得那甜味不過是瀕死的錯覺,趙三嬸子那樣的人,哪裡有良心,又怎麼可能偷偷給自己喂糖水?
來不及多想,村民們聚集在村口,王大壯和幾個漢子抬著竹筏,竹筏上綁著王垚。
她嘴裡塞著破布,臉色蒼白如紙,無力掙紮。
村民們排成長隊,男女老少皆有。
趙三嬸手裡捧著香爐,香煙嫋嫋;王二狗舉著幡旗,旗上寫著塗鴉似的“風調雨順”四個字;嬰兒在祭祀隊伍中熟睡;其他村民或提著供品,或拿著紙錢,臉上帶著虔誠與麻木。
隊伍緩緩向河邊行進,夕陽的餘暉灑在王垚的臉上,猶如漫長的酷刑。
到了河邊,王德福站在一塊大石頭上,高聲道:“鄉親們,今日王垚去做河神的新娘,是她的福氣!咱們村往後風調雨順,全靠河神保佑!”
村民們紛紛附和:“是啊是啊,王垚這是去享福了!”
“那年柳娘去做了河神的新娘,果然風調雨順,收成極好!都是河神保佑!”
……
王垚的眼中映出了村民們扭曲的麵孔,她的心沉到了穀底。
李大壯和幾個漢子將竹筏推入翻湧的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