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正玉趕到醫院的時候,林方好已經從手術台上下來了。
現在正躺在板車上,被麻醉醫生和巡護護士等人一起挪回病床,護士拉起簾子,在她身上貼各種儀器和軟管。
楊正玉推開單人病房門走了進去,正巧聽到護士正在交代鄒雅青注意事項。
楊正玉視線越過她們,看到躺在病床上那人的時候,心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揪住了。情不自禁心疼的想:短短半年沒見,她為什麼會把自己搞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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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方好原本骨架就生的不大,從前她喜歡吃零食,胳膊腿總是肉嘟嘟的,所以看起來像個胖胖的陶瓷娃娃。
這兩年多了許多煩惱,不那麼愛吃東西了,體重也跟著下去了一些。
現如今病了,穿著一身掛不住的寬大病號服,身上掛滿管子,麵容憔悴的平躺在病床上,真叫人不忍心多看。
可能是麻醉還沒醒的緣故,她手腳不安分的亂動。
她皺著細細的眉毛,又不敢真不聽醫生的話睡過去,隻能輕輕闔著眼反手拉著鄒雅青的手,嘴裡含含糊糊的胡喊亂叫:“姐姐,姐姐......我好痛,我好困,讓我睡覺好不好......”聲聲哀求,企圖喚醒身邊人的憐憫之心。
似乎是覺得彆人心軟同意了,就真的可以睡覺一樣。
雅青姐無可奈何,隻得時不時拉拉她的手、拍拍她的臉頰。嘴裡溫柔的哄她,叫她忍一忍,不要睡著。
楊正玉過去拍了拍鄒雅青的肩膀,對回頭的人問:“怎麼樣了?”
鄒雅青指了指牆邊的椅子,示意她坐下說。
楊正玉搬到她旁邊坐好,鄒雅青把床頭櫃上的病曆拿給她看:“虧得她哥那時候鬼使神差的想回去給她關鐵門,才及時發現。”
楊正玉不太會看病曆,翻動了幾下,直接聽鄒雅青跟她說。
“醫生說,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不太要緊。就是小腿壓折了手術後要時間康複。嚴重一點的是之前失血過多加上呼吸過度導致昏迷。好在當時也搶救過來了。”
鄒雅青雙唇緊閉,極力克製內心複雜的情緒。
摸著林方好被石頭剮蹭的傷痕累累的手臂,又滿臉慶幸的長舒一口氣,感歎道:“好在......好在她之前教過我們急救和止血。要不然......”
內心的不不平靜,一時間讓兩人相顧無言。
接著她又拿出一張紙放在楊正玉眼前:“我比較擔心這個。”
楊正玉接過,幾個大字映入眼簾:安全評估表。
鄒雅青手指點了點某個地方,楊正玉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
鄒雅青回頭,瞅了一眼乖乖眨眼保持清醒的林方好,輕聲湊到楊正玉耳邊對她說道:“我聽說,她自己偷偷檢查吃藥,好多年了。”
楊正玉鼻尖一酸。突然想起小時候她們剛認識那會的事情,那時她發現林方好一直不和班上同學聊天說話,更沒有看見過她放肆的嬉笑玩耍過,直到和她成為朋友,才和其他女孩子多說幾句閒話。
從前她以為林方好隻是內向慢熱了一點,隻不過是要人帶她加入話題而已。
為什麼會這樣呢?
鄒雅青搖頭不解:“是啊,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本來是不願意談論她的隱私的。可是她現在孤零零一個人,我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楊正玉擦了擦眼角,讚同的點點頭。可是該拿她怎麼辦呢?
鄒雅青收拾好心情,神情嚴肅:“不過也彆太擔心,她手術時我出去問過醫生和護士了。她沒打算瞞著,自己也有按時吃藥複查。”
楊正玉小心的戳了一下紮在她手上的留置針輸液管。
因為常年不出門,白得好像透明的暖玉。黃色的留置針針管埋進林方好的手背上,楊正玉恍惚間也體會到了被針紮的那種痛感。
冬日的暖陽透過病房裡封死的窗戶,照在林方好的額頭上。
她雪白的臉頰在陽光下,像一隻透明的紙皮湯包。皮膚潔淨無痕,看起來就像是不事生產,且無憂無慮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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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護士過來換輸液瓶。鄒、楊兩人起身給護士騰出位子,讓她方便檢查楊正玉的情況。
護士小姐姐用力拍了拍林方好的肩膀,大聲叫她名字讓她不要睡著。
重新把她喚醒後又耐心地交代幾遍注意事項。讓她們適當鬨一鬨病人,不能讓她閉眼,免得待會分不清她是否真的睡著了還是昏過去了。
等護士出去了,楊正玉索性椅子上起身,站在床頭看著她。
察覺到她開始偷偷閉眼睛了,就伸出兩隻手指扒拉她的眼皮。
鄒雅青也順勢走到另一邊,搓她的臉。
林方好被她們兩個搞得齜牙咧嘴。
楊正玉“噗呲”一聲笑了出來:“林方好,你這樣子看起來真像個傻子。”
林方好黑溜溜的眼珠子隨著她轉動,認出來眼前的人。
癟了癟嘴,委屈的質問她:“正玉,我都這樣了,你還笑話我。”
楊正玉戳著她鼓起的臉:“誰叫你這麼蠢,把自己搞成這樣啊?”
林方好試圖辯解:“我隻是不小心......”
楊正玉顯然不相信她的鬼話:“嗬。聽說和你一起上橋的箱子,可是好好的。”
林方好哄她:“正玉你彆生氣,我下次再不這樣了。”
楊正玉不說話,隻一味蹂躪她。林方好被揉得嘟起嘴巴,徹底沒法自救,隻能用眼神對鄒雅青求助。
鄒雅青在林方好期待的眼神中走了過來,在她鼓勵的眼神中伸出了手......彈了林方好一個腦瓜崩,並且火上澆油地補了一句“活該。”
林方好被彈得“哎呦”一聲後,絕望的閉眼,悲憤對老天爺感歎道:“真是惡語傷人六月寒啊!”突然停頓了一下,眼神認真堅定的望著鄒雅青,滿臉嚴肅的補充道:“十二月更是寒上加寒。”
鄒雅青被她逗笑了,又彈了她一下。
好在,林方好還是幸運的。能解救她的人很快就來了。
房門被敲響了,三人不約而同的一齊望去,來人推門了走進來,舉起手裡的餐盒示意:“三位女士,飯來了,先放下手裡的活吧。”
床旁桌被拉了出來,將飯菜一個個擺上桌。香香辣辣的香菜牛肉,粉粉甜甜的板栗燉雞,醬香油潤的青椒炒肉、酸香鮮嫩的泡椒蒸魚、清脆解膩的手撕包菜.....林方好統統不能吃。
林方好聞著香味吞了吞口水,憤怒的控訴道:“你們太過分啦。”
陳引喬手中的筷子一頓,接著夾了一塊肥瘦相間的炒豬肉穿過她的眼前。油潤潤的豬肉被塞進他嘴裡,林方好眼巴巴的看著。
身體動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三人,一筷子一筷子夾著菜吃起來。飯菜擺在她病床上方的餐桌上,也就是她眼前。眼睜睜 看著牛肉、燉雞、炒肉、蒸魚、包菜香噴噴的招搖而過。
她淚眼汪汪,一副快被他們氣哭了的樣子。
明明病房裡有單獨的餐桌,這群壞人一定是故意的。
鄒雅青默不作聲的看她擠出幾滴眼淚,放下筷子摸摸她的頭,作安慰狀。
然後把放在床頭的保溫盒提過來,打開給她看了一眼,是白蘿卜燉大骨頭湯。
湯燉了幾個小時,肉頭上連著的肉肉和筋被燉的軟爛,味道融進湯裡變成清亮的高湯,白蘿卜吸收了湯汁變成半透明的淡黃色,暖呼呼的冒著熱氣,看樣子就很好吃。
陳引喬看了一眼手機時間:“離出手術室差不多有三小時了。”
林方好高興得伸手要拿:“可以吃啦!”
鄒雅青拿調羹把蘿卜和肉搗爛,將床頭抬高後遞給她。林方好一天沒吃飯了,接到保溫盒後,立刻舀一勺湯塞到嘴巴裡,頓時滿足的想流淚。
打過霜的蘿卜沒有了辛辣的口感,隻留下甜絲絲的味道。新鮮的豬骨頭被燉的骨髓肉都流出來了,肉香四溢的。林方好喝完一口解饞後,察覺到裡麵一定放了很多去皮的生薑。參在湯裡燉煮,聞不出來,但喝起來讓人身體熱熱的,很驅寒。
因為手術後要限製飲食,林方好喝了幾口後,克製又不舍得放下勺子。
扭轉身子,伸手去夠床頭櫃上的紙巾,她想要擦乾淨勺子上的殘渣。
鄒雅青抽出幾張濕紙巾,想要伸手去接她吃過的勺子,結果被林方好躲開了。
林方好讓鄒雅青繼續吃飯,說自己擦就行。
她用粘著輸液針的那隻手拿著勺子,將手指伸直了彆扭的夾著把手,另一隻手抽出她手裡的濕紙巾。仔仔細細的擦乾淨了,才單手放回餐盒裡。
因為是過年,大家都有事情要忙。所以看林方好沒什麼事,鄒雅青和陳引喬就先回家去幫忙乾活了。
等到了晚上,在醫生的首肯下林方好終於可以睡覺了。
楊正玉洗漱完出來,一出門就看見她閉上眼睛睡覺的身影。
於是沒多想,直接躺到陪護床上,側身麵對著她躺下也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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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兩點,護士拿著醫生新開的阿片藥來換。
林方好慢慢睜開眼睛,醫院樓頂上顯眼的標識,在夜空中照射出鮮紅色的光。
其實城市的夜晚,大多時候總是安靜的。沒有星星和月亮閃爍、沒有青蛙和蟋蟀的鳴叫,視線裡唯一存在的,隻有黑色的沉沉天幕。可是,隻要在城市裡工作生活,即使再安靜,也能讓很多人心神不寧。
其實楊正玉一直在淺眠,她腦子裡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催眠,翻來覆去都沒成功。
醫院的陪護床,即使是擺在最貴的病房裡的那種也讓人睡得不舒服。
沒一會,她便心煩氣躁的睜開了眼睛。
醫院的病床前方一般會留著一盞小燈,作用是方便夜班的護士隨時過來觀察病人的病情。
此時這盞燈正在床頭散發的微弱燈光,正好灑在林方好的床上。她散開的發絲擋住部分燈光,在她的臉上留下淺淺的陰影。
看她的樣子,好像是在觀察著頭頂的藥瓶。
可是,楊正玉看她的樣子又覺得,她應該沒在看什麼,可能是在發呆或者思考,但也可能都不是。
林方好麵容平靜而柔和,安安靜靜的躺著,隻有微微眨眼時那顫動的睫毛,訴說她著的心潮。
楊正玉輕輕叫她的名字:“好好。”
牆角下的聲控地燈,比林方好先做出反應。
室內頓時亮堂了許多。至少足以讓楊正玉看清楚她望過來的那雙眼睛。
林方好偏頭看她,對她笑:“正玉,你睡不著嗎?”
楊正玉:“林方好。”
林方好微微動了動身體,對她咧嘴一笑:“你要猜猜我這瓶藥的滴速嗎?”
楊正玉:“好好,你生病了。”
林方好:“嗯?”
楊正玉:“你可以不高興。”
林方好:“......”
林方好沉默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於是慢慢轉過頭,不再注視著她。
房間內再次陷入沉默,隻有心電監護發出“滴、滴”的提示音。安靜的室內,很快隻剩下一個盞床頭燈。身邊躺著有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安心的環境讓楊正玉再次昏昏欲睡。
等了好久,就當楊正玉困得迷迷瞪瞪時,忽然聽到她小小聲的說。
“每分鐘26滴,我沒有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