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請公主斬妖 桃林為我 4093 字 2個月前

兩個人的意識在一片虛空之中浮浮沉沉,靈魂似乎穿越了經年時光,回到了不可追不能忘的少時。

宮禁之中有著全天下最大的藏書樓道山學海樓,樓下就是舉世聞名的道山學館。

國子監每年招錄蔭生八百人,向天下各州府招錄二百人。能進國子監的若非家世顯赫,便是各州府的少年天才。

道山學館裡除開幾位皇子,便是些從國子監選拔出來的鳳毛麟角,總數不過三十人。

時人都稱能入道山學館的即便是白身、是寒族,日後也必能封侯拜相,位列公卿。

裴玄之就是這學館中的一員。

那一日下學,剛轉過紫山殿便聽到斷斷續續的抽泣之聲。

隔著水榭四顧,池中蓮葉泛起無邊碧浪,南方進貢的夜舒蓮隨風款擺含苞待綻,環著翠水的是垂柳老杉茂密蔥綠,樹下是大片大片的醉醒草紫意蓬勃,在垂絛之下雪青之間坐著一個小小身影,哭得肩頭聳動,滿池風光都不能解她悲傷,幾隻蜜蜂環著她撲動翅膀,時時伺機落在她的發帶之上。

“哎呀!”

她驚呼一聲,一邊哽咽一邊抬手亂揮,帶著滑稽的哭腔,“彆咬我,去吃那朵胖蓮花!”

夜舒蓮其葉夜舒晝卷,一莖有四蓮叢生,連花苞都比尋常蓮花大得多,極為難得,在她口中竟成了一朵胖蓮花,裴玄之不由莞爾。

“誰欺負你了?哭得這樣傷心。”

裴玄之乍然出聲,嚇她一跳,她回過頭,腮邊凝淚,呆呆地看他,爆出一個響亮的哭嗝。

他族中女孩被規訓太過,行站坐臥極為講究,從小到大從無天真爛漫的時刻,唯一一個活潑可愛同他親昵的十四娘也因病早夭了。

看見她一時如同看見了愛哭愛笑的十四娘,頓時生出幾分憐意。

這一打岔將她的傷心事遮了過去,她忘了哭,抽咽著問:“你,你是誰?”

“我是從天而降的神仙哥哥,專門來哄你這小哭包的。”

“我不是小哭包!”

她一本正經地反駁。

“你淚如斷珠,不是哭包又是什麼?”他逗她。

豈料小姑娘忽然變了臉色,悲傷地說:“瑤娘和芳嵐說,我是罪人。”

他微微驚訝。

宮中侍女眾多,但隻有掖庭裡的罪臣家眷常被人稱作罪人。觀她衣飾簡單,裴玄之原本還以為她是哪宮的小宮女,不意她竟是掖庭中的罪眷。

她小小年紀卻身世淒苦,裴玄之不由起了幾分憐憫之意,便也靠坐在柳樹下,想要幫她疏解愁腸。

“便是瑤娘和芳嵐欺負的你嗎?”

她搖搖頭:“也不是,她們對我很好的,平日裡都是我太過頑皮。”

裴玄之倒是認準了她被人欺負,心想,她可真是天真大度,旁人欺負她,她還要說是自己頑皮,隻敢躲出來哭泣。

他哪知瑤娘與芳嵐竟是已故的戚昭儀的貼身侍婢。

忽然想到荷包裡有婢女悄悄放進去的糖霜蓮子,大概是心疼他讀書辛勞。他不曾阻攔她們的好心,卻也從來未吃過。眼下倒是正好送給她,想必小孩子都愛吃這樣清清甜甜的零食。

他倒是忘了自己也還是個孩子。

他從荷包裡撿出一顆蓮子,放入她的手心,“嘗嘗。”

她撚起放進口中,清甜的滋味彌漫在唇齒間,竟然比鳳陽閣裡的榛子糕還要好吃。

見她吃得香甜,他也高興,便一顆一顆地遞給她,不知不覺荷袋便見了底,她意猶未儘,他隻得答應她明日再帶新的來。

她高高興興地走了。

裴玄之回了家,叮囑侍婢再放一些蓮子在荷包裡。青黛看著空空如也的荷包高興地應了。

第二日下學,剛過了紫山殿就見她早已等在柳樹下,巴巴地眺望著。

他如約帶來蓮子,她照舊吃得香甜。

臨分彆時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阿滿。”

她歡快的回答,叮囑他,“明天彆忘了帶糖霜蓮子,糖阿兄。”

給你糖吃就是兄長嗎?小姑娘未免好騙。

這不倫不類的稱呼惹得他頻頻皺眉,卻也沒糾正她。

一連兩個月,阿滿與他隔幾日便湊在一處吃糖霜蓮子,她吃糖,他看她吃糖。

她講一路跑來的見聞,諸如螞蟻捉了隻大青蟲,可惜卻運不進洞中,又如在磚縫裡撿了一枚通寶,再如瑤娘給她編了五彩繩,隔幾天又叫她丟在水坑裡。

這些瑣碎之事他聽來津津有味,忘記了許多不開心。兩人靠著粗壯的柳樹看滿池荷花,又愜意又自在。

裴玄之告訴她端午戴五彩繩是為了祈福,將繩子丟掉是為了祛除厄運。

她的睫毛忽閃著,好像是兩片蝶翼,忽而道:“那我的厄運一定很多,瑤娘說,我是帶著厄運來的。”

裴玄之對從未謀麵的瑤娘產生了強烈的不滿,對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說出這樣刻薄的話,實在沒有慈和之心。

他說道:“彆聽她們亂說,你阿娘為你取名阿滿,必是希望你事事圓滿,此中有珍你重你之意,哪來的什麼厄運。”

小女孩又開心起來,“你的名字也是你阿娘所取嗎?又是什麼意思?”

他自出生起就由乳母撫育,對於母親是敬大於愛的。母親是典型的大家閨秀素來端正得體,她也從未以什麼特彆的愛稱稱呼過他。

玄之二字是父親的寄望,玄淵之水為深為遠,不可測量。

“是父親為我取的名字,大概是希望我優秀吧。”

“真好,我都沒見過我阿耶呢。”

阿滿有些小小的傷感,聽瑤娘說她出生那日很不湊巧,院中的合歡樹被雷劈著火了,加之娘親難產而亡,父皇連看都未看她一眼,就叫人把她抱走了。

她連個大名都沒有,隻知道自己行九,該稱九娘。阿滿這個小名是阿娘咽氣前取的,這麼多年,唯有瑤娘會喊一喊。

她忍不住想每天都能見到阿耶與阿娘一定很幸福吧。

女孩的心思都在臉上,裴玄之當然知道她在豔羨些什麼。於她而言父母雙全已是奢望,自己高堂俱全再有諸多怨言無異於踩著她的傷疤舞蹈。

這樣一想,許多苦澀凝在舌尖又咽了回去,隻在肚腸之中千回百轉。

三歲開蒙,五歲習字,小小的他還沒有桌腿高就要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案前描大字,稍有錯漏就要被打手板。

看著父親嚴厲的麵孔,他連哭都不敢哭,眼淚在眼眶中打轉,最後悄然泅濕墨跡。

父親常說天才亦有勤勉之功。他學得越快越好,父親就會愈加苛刻,令他不敢有一絲一毫的自滿懈怠。

母親從不違逆父親,也很少去書齋看望他。直到十四娘長大些才會偷偷跑進他的書齋,會對著他僵直的手腕輕輕吹氣。

那樣純然的關愛與親近幾乎令他誠惶誠恐,當十四娘第一次掛著他的脖子撒嬌時,他完全不敢亂動,以至於不知該怎樣回應她。

後來,十四娘生了風寒,纏綿病榻,他曾長夜跪在宗祠祈求祖先保佑她,也曾在佛像前希求自己可以代替她受苦。

可是,十四娘還是離開了。

從此以後,他的書齋又冷寂下來。

世人都稱他為裴家寶樹,雲程發軔指日可待,可無人知曉,無數個苦讀的日夜,他心中所求唯有一絲溫情。

心中泛起幾分悵然,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唯有枕著清風默然。

忽然,舌尖嘗到一縷清甜,她探著身子將糖霜蓮子塞進他的口中,鼓著腮含糊說道:“可甜了,阿兄也嘗一嘗吧。”

*

這日,裴玄之一回到家中,便聽聞父親叫他去書房。

父親沉著臉坐在書案後,見他進來,沉聲道:“你可知錯?”

種種言行通通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他疑心父親知道了他與阿滿的見麵。

裴家累世簪纓,家規森嚴,若是知曉他在下學之餘同掖庭罪女相見,既失禮儀之道又失向學之心,父親必然會震怒,懲治他之餘,一定會遷怒於阿滿。

“兒子不知。”

他打算咬緊牙關不認。

父親冷聲道:“還敢嘴硬!知錯不認,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就在這裡跪著,想明白再說。”

說罷,父親拂袖而去。

他跪至天明一夜未眠,第二日照常去學館讀書。下學時,看也沒敢看阿滿,徑直出了宮。

回家之後不見青黛蹤影,反倒跟了個新來的書童在身邊伺候。

“青黛呢?”

他隨口問道。

“被發賣了。”

他恍然大悟父親竟是因糖霜蓮子而發怒。

青黛處處細致體貼從無差錯,如今被遷怒發賣,不知會流落到何處。他暗中叫人去問詢她的下落,帶去銀錢聊表歉意。

夜間父親再次召他去,依舊問他,“可知錯了?”

他頷首稱是,靜聽垂訓。

“你雖在學館就讀,萬不要以為自己才高一籌便自矜自傲自負自毀,更不可自嬌自慣不事辛勞。區區讀書之苦都不能承受,日後何堪大用,今日你既能在讀書之時以糖食佐口,他日未必不會玩物喪誌。”

“你且去吧,記住今日的教訓,回去將《誡子書》抄五十遍。”

抄完已是深夜,一日一夜未眠卻毫無困意,他不由想到阿滿見他目不斜視離開時那副委屈又驚訝的表情,好像十四娘伸手去夠糕點卻被阿娘打在手背上,烏黑的瞳仁裡蓄滿水光,下一刻就要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