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請公主斬妖 桃林為我 5272 字 2個月前

這鏡中有一處寶地,以金銀琉璃為峰,號稱小須彌山。

小須彌山終年金光繚繞,生長著茂密的菩提與高榕,山腳有一眼清泉,泉水甘冽,許多禽鳥走獸都會來此飲水,日久天長,它們個個毛色鮮亮靈氣四溢。

他用來打發時光的事就是守在泉邊吞食鮮美的鳥獸。

可每當他食了鳥獸再滑入泉水時,原本平緩如鏡的水麵就會像滾水一樣沸騰,每一滴水都化作刀劍,沿著鱗甲的縫隙腐蝕他的血肉。

這眼泉水於萬物為福祉,於他則是規束,泉底時常傳來頌念之聲,警告他不要妄造殺業。

劇痛加身頭腦欲裂時,他就拚命地撞向泉底,希冀破開結界重歸自由,每當這時梵音就會更加響亮。

這樣的折磨不知經受了多少年,有一天無常鏡內天地動蕩,高榕與菩提相繼傾倒,泉水倒湧鳥獸四散。

梵音消失了。

鏡麵的結界不知為何鬆動,這意味著禿驢佛光暗淡,法力不濟,機會千載難逢,自由就在眼前,他幻化出龐大的原形,蓄畢生之力,向泉底的水鏡衝撞而去。

一下,兩下,三下......

水鏡迸現出細碎的裂紋,裂紋順著水底蔓延,仿佛天頂即將碎裂,天河之水要奔湧而出。

囚禁他千年的結界變得殘破不堪,他迫不及待地探出頭去。

“咦?”

聞聲四顧,眼前冒出一個又一個毛茸茸的頭,攢在一起好奇地看過來。

“原來這裡麵還藏著一條小泥鰍啊。”

泥鰍?!

誰說他是泥鰍?他使出全力掙脫結界殘餘的束縛,無常鏡經此衝擊,行將潰散。

“不好,鏡子要裂開了!”

“不能讓它跑出來,它是器靈!”

“完了完了,殿下要生氣了。”

周圍亂糟糟的,竟是各色妖怪在七嘴八舌地討論。

察覺到自己似乎成了供人觀賞評點的玩物,他怒意更甚,張開大口,打算吞了這些小妖打牙祭。

忽然一道法術兜頭砸來,意欲將他逼回鏡中。

羈困千年,好不容易得見自由的曙光,他豈肯再度回到那一方逼仄世界,當即將法力催動到極致。

一擊過去,那偷襲的小妖砸在玉床上不知生死,見他如此厲害,其餘的小妖一哄而散。

剛要離開無常鏡,就見那小妖竟從玉床的廢墟中掙紮爬起,再次阻攔他。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啊,他抬抬手就要送他灰飛煙滅。忽然,一股沛然的力量當頭砸下,將他打回泉底。

外麵是眾小妖的歡呼以及七嘴八舌地告狀。

“殿下回來了!”

“殿下,鏡子裡住了一條小泥鰍。”

都說了本君是蛇神不是泥鰍!他發出憤怒的咆哮,聲音傳出去,鏡身的裂紋又多了幾道。

“殿下,鏡子要碎掉了,是少歡阻止了那條泥鰍。”

名叫少歡的妖精咳嗽一聲,周遭又傳來一陣驚呼。

一道驚奇的聲音傳來,透過無常鏡清晰地落在他耳邊,“原來石妖也會咳血啊。”

半晌沒聽見少歡的回話,估計是被這欠扁的話氣暈了。

泉水晃動,他知道鏡子被人捧起來了,跟著那道好聽的聲音又傳了進來,隻是依舊欠扁。

“你這麼弱,還是在裡麵好好修煉吧。”

鏡子又被加了一層禁錮,不是佛法,而是妖法。

想當年他也是大名鼎鼎凶性難馴的一方大妖,如今竟被一隻女妖封印,最氣的是從頭到尾他連人家的麵都沒見到。

奇恥大辱,簡直是奇恥大辱。

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一定是佛法削減了他的法力。

他起了好強爭勝之心,一次又一次地撞向池底,不意女妖的妖法竟然如此厲害,原本行將破碎的鏡子竟然堅若磐石。

令他稍感欣慰的是,每當鏡子因撞擊而震顫時,外麵總會傳來小妖們畏懼的驚呼,可是後來就連這樣的慰藉也沒有了。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小妖們的驚呼從“啊!那麵可怕的鏡子!”變成了平靜的“那破鏡子又發神經了。”

他倍感挫敗,開始靜下心來修行。

時日久了,小妖們都開始擔憂:“那鏡子都好長時間沒挪窩了,裡麵的泥鰍不會是死了吧?”

又叫他泥鰍!他氣得甩尾巴。

外麵立時傳來歡呼:“啊!動了!動了!詐屍了!”

不知過了多少年,他終於從水鏡中探出頭,第一次仔細地打量周遭的一切,那是一間華麗的大殿,地上鋪著冷玉,梁上淌著星河,鮫紗和霞幔輕薄而絢麗,正對著他的是一張萬年寒晶雕琢的大床,床邊扶桑木凳上的婢女打著扇子,頭顱一點一點的,在床帳深處有女子在休憩,隻隱約瞧見她曼妙的背影。

他忍不住探著身子伸著腦袋去窺探更多。

忽然,床上女子動了動手指,指尖射出一道流光,一片鮫紗兜頭罩來,他在鮫紗裡掙紮,無常鏡滾到地板上,發出脆響。

婢女被驚醒,茫然地看向四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女子仍背著身,漫聲道:“好的不學,儘學些登徒子。”

他頭頂鮫紗探出頭,晃頭晃腦的有幾分可愛,婢女“呀”了一聲,“殿下,小泥鰍跑出來了呢。”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怒道:“你才是泥鰍,本君是蛇神,懂不懂啊!”

婢女奇道:“可你分明就是一條泥鰍啊。”

他想變出原形,好叫這無知少女見識見識,誰知道變來變去好似個四腳蛇在爬來爬去,不由得惱羞成怒:“是不是你搞的鬼?”

他質問床帳深處悠然安睡的女子。

女子承認得痛快:“是啊,你打碎了我的玉床,隻罰你做五百年的泥鰍來還債,便宜你了。”

他身為大妖的自尊心極度受挫,“你說罰就罰?你誰啊?”

“我是你主子。”

他不服,挨了一頓打後,老實了,鑽回泉底繼續修煉。

這天,他再次探出鏡麵。

還是那間臥房,隻是多了一個男子。

男子將一件綴鱗甲遞給她,興衝衝說道:“這甲片是龍鱗,繩索是龍筋,怎麼樣?不錯吧。”

女子不太感興趣,敷衍道:“不錯,不錯。”

男子不太滿意,“你也不問問我是打哪兒弄來的?”

女子耐心耗儘:“愛從哪弄從哪兒弄,彆煩我。”說著強推了男子出門。

“哎!哎!我話還沒說完呢……”

殿門“啪”地關上,依稀聽見男子喊道:“這是我從衡衝小兒身上扒下來的,你是沒瞧見他跪在我腳底下的樣子……”

那件靈光閃閃的綴鱗甲遺落在寒晶床上,無人問津。女子坐回妝台,看見他又在探頭探腦,屈指輕彈,一陣天旋地轉他又回到了水底。

這次他終於看清了女子麵孔,那種極富衝擊的美麗,震得他失神。

明明是該惱怒的,可腦海裡都是女子似笑非笑的模樣。

頭上被觸碰過的地方麻酥酥的,冰涼的蛇軀也暖洋洋的,他鬱悶地盤成一團,疑心自己中了毒。

偷看她,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有時是探出頭去,有時是隔著水鏡看去。

大多數時候是隔著水鏡偷偷看她,因為出了鏡子他就是泥鰍模樣,在她麵前不能顯露出強大的妖身,也不能化為人形,他很自卑。

可是他又不可自拔地喜歡上了盤繞在她指尖的感覺,又暖又香的手掌常常讓他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暖洋洋的。

他最厭惡的便是她身邊總是擠滿了傾慕她的男男女女,最礙眼的就是那個名叫少歡的小妖,還有她那個暴躁的哥哥。

她哥哥總是挖空心思尋一些奇珍異寶送過來,每每都要炫耀一番,她很不耐煩,總是半路推他出去。

有一回他瞧見鏡中的他,大為驚奇,“你從哪弄的這麼個小玩意兒?怪有意思的。”

“彆人送的。”

他來了興趣,一連猜了幾個名字都沒猜對,索性捏著他的尾巴提起來,“這個好,給你大侄子玩合適。”

他甩頭咬他虎口,被他一掌拍在桌子上,險些成了麵片兒。

她拍開他的手,怒道:“滾出去。”

他也惱了:“你什麼態度,我可是你親哥!還記恨我呢是不?屁大點事兒至於嗎?”

最後,他又被無情地關在了門外。

她看著他嘖嘖兩聲,“還敢說自己是蛇神?連個巴掌都躲不過。”

他鬱卒,覺得丟臉死了,埋在桌子上不肯起來。

她在一旁瞅著他的癩皮樣發笑,那笑聲像是藏著爪杖一樣,搔得他渾身癢癢。

他秉性最為記仇,此後很長時間都在蓄意報這一拍之仇,可惜一次也沒成功過。

挫敗,還是挫敗。

打不過她也就算了,怎麼連她哥也打不過,這兄妹倆究竟是吃什麼長大的。

想當年那佛門高僧還是同他纏鬥了幾天幾夜受了重傷才將他封入無常鏡中的,現在怎麼人人都能拿捏他了呢?

他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蛇神了。

也許是上蒼聽到了他的心聲,有意替他報這一拍之仇,她哥竟然就那麼突兀地死了,不止是死了,聽說是魂飛魄散,就連她那大侄子都跟著灰飛煙滅了。

本以為她會開心,畢竟她們兄妹兩個有過節,事實上她很傷心。雖然她沒哭過,可是夜深人靜時,她常看著滿殿珍寶發呆。

他不知道怎樣去化解她的憂傷,隻能纏在她的手指上默默陪伴。

她很感動,看著無名指上盤著的他真心道:“你要是當一輩子小泥鰍該多好。”

他嚇的身體一縮,連尾巴尖都藏起來了。

半晌,她輕輕笑了,“算了,逗你玩的,你這麼努力,就賞你刑期減半吧。”

他期期艾艾地抬起頭,見她不是玩笑,尾巴又小貓似的來回掃了起來。

這樣的日子本來再好不過了,兩隻妖相依相伴,隻等刑期一滿恢複真身,他就向她袒露愛意。

可惜,世事不遂人願,雲闕仙宮又來了一個男人,是個被她撿回來的野男人,既沒有青湛湛的麟甲,也沒有長須和鹿角,長得人模人樣,比起自己威武的身軀簡直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可恨她卻被迷了雙眼,整日同他廝混在一處。

他警示她:“那家夥必定不安好心。”

卻被訓斥了,“專心回水鏡修煉去。”

謝清微的到來使他徹底進了冷宮,曾經他陪著她一同遊曆,一同飲酒,可現在都被謝清微取代了。

他覺得自己被困在這副泥鰍身軀裡,毫無吸引力,若是她瞧見他原身的樣子,一定會喜歡的。

正逢有小妖在誇讚那個裝模作樣的仙君,他怒意難當,一口吞掉它們,恢複了真身。

第一次以人形出現在她麵前,他很激動:“殿下,我心悅你,咱們相伴了百餘年,不如就此成婚吧。”

本以為她會開心,然而,得知他化形的經過她勃然大怒。

他爭辯:“不過是幾個小妖罷了。”

她冷笑一聲,“你也不過是個小妖罷了,竟敢肖想本宮?”

這話著實激怒了他,他沒想到自己在她眼中竟與彆的妖毫無二致。

“還夭夭命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好幾隻妖一起撲上來。

雲闕仙宮成了戰場,她冷淡地看著他被圍攻。

那種譏誚嘲弄的神色,令他鮮血上湧,理智全無,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金光彌漫的小須彌山,那眼清泉於萬物為福祉,於他則是洶湧的殺機。

他幻化出龐大的妖身,逐個吞沒麵前的螻蟻。

忽然,自天邊飛來無數刀劍,他被困在劍幕之中,鋒刃刺穿堅硬的麟甲,鮮血染紅了潔白的冷玉。

在意識昏沉之際,他聽見他們的對話。

她說:“你最恨濫殺的妖,怎麼唯獨放過他?”

他淡淡說道:“他活著可以滋養鏡子的斑斑裂痕,平日裡你不是最愛這麵妝鏡嗎。”

他在無儘的黑暗中沉浮,很痛苦又很荒謬。到頭來他能苟活竟然全仰賴這麵剝奪了他自由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