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槐決明(1 / 1)

他的桉她的樹 過欷 6765 字 2個月前

楊桉從高壓氧倉裡出來,一個人看著走廊上擦身而過的人,提不起什麼力氣。

無論再怎麼佯裝,有些東西過不去就是過不去,很不想承認越來越糟糕的心情。

下到樓下的中心庭院裡,正中的圓形木椅圍著一棵40多年的滇樸,花台裡的紫花酢漿草垂著淡粉柔軟的花瓣,花梗葉梗呈淡紅色肉質,被白毛,十分容易被折斷的樣子。

三麵封閉的庭院,靠牆的花台種滿了3米多高的黃槐決明,決明的花果期可達全年,既能看到鮮黃的槐花開滿枝頭綠葉,又能看見7、8厘米的豆莢,乾裂到炸開的或還在成長的新豆莢都掛在枝乾上,新舊交替是可共生共榮的。

陰翳的人都會很喜歡敞亮的光,一個人安靜的看著陽光被遮擋在樹葉間,把滇樸的綠葉沁得透綠,像翡翠一樣,這樣的時光可以把心裡麵呼之欲出的怨懟暫時擱置。

樹間投下的光影,微風煽動樹葉,響動溜進右耳,卻鑿不開左耳,心裡揉捏成她一直追尋的另一種聲音告訴她:“你快要抓到我了,期待嗎?”

楊桉這幾天經常是一個人單獨行動了,時不時想方設法的把她媽媽支開。

有時候對上劉女士的期待目光就會不知所措,劉女士每天早起的第一句話已經從:“快點,起床!”

轉變為:“怎麼樣?有沒有失眠?”

特彆是媽媽問她是小心翼翼的神情,她知道媽媽也在拚命隱忍問她的衝動,問多了會造成誤解,但問少了是不是就是不關心,或者也已經不抱希望了。

其實她知道每天早上的問題分明應該是:“你的耳朵怎麼樣了?有沒有好一點?要是睡不夠,就再睡一會,我們不急著趕進度。”

母女兩在逃避話題這件事上難得達成一致,好像突然間就不知道該如何相處了。

是一直會陪她一起堅守嗎?誰會先放棄?

難道這也是這場仗的一個副戰場?那些綿柔的安撫安全感也會轉化為期許後的失望甚至是絕望,變成更大的難題困住她們,步履維艱進退維穀。

不僅考驗著楊桉,也拷問著劉女士。

生病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

楊桉收起頹喪,練起嘴角的微笑弧度,打開病房門向裡麵走。

劉女士買了些水果,對著楊桉說:“有想吃的嗎?”

楊桉喝了口水,搖搖頭,掏出手機等著輸液。

7.20

冰哥:「好點沒?今天食堂的小炒肉特彆好吃。」

桉第斯傷脈:「還行。」

冰哥:「要考試了,快要放假了,你倒是好玩,不用上課。」

桉第斯傷脈:「來,換你來。」

7.22

冰哥:「確定了,30、31期末考,然後放假。歐耶耶耶耶……」

冰哥:「你怎麼樣了?想和你一起背書。嗷嗚!」

桉第斯傷脈:「還行。」

7.23

冰哥:「嘿咻嘿咻,你在乾嘛呢?」

冰哥:「今天來查操的那個男生巨帥,你看不見啊啊啊啊啊!!」

冰哥:「耳朵好點沒?」

桉第斯傷脈:「還行。」

桉第斯傷脈:「你幫我多看兩眼。」

7.24

冰哥:「還好嗎?」

桉第斯傷脈:「還行。」

7.25

冰哥:「耳朵?」

桉第斯傷脈:「還行。」

7.26

冰哥:「好多了麼?」

桉第斯傷脈:「還行。」

冰哥:「……」

7.27

冰哥:「哈嘍哈嘍!」

桉第斯傷脈:「還行。」

冰哥:「你好高冷啊!」

滑動著這幾天兩人的消息,楊桉連解釋的勇氣都沒有,埋頭當人機,但還是耐著性子說正事。

桉第斯傷脈:「我還有本書《中國國家地理》你可能要幫我還一下,就在桌洞裡,借書證在裡麵夾著的。」

桉第斯傷脈:「我沒事,一時難說的清。你好好複習,要考試了。」

桉第斯傷脈:「多看點書,比盼我回去有用,少看手機啦!」

桉第斯傷脈:「加油!好好考哦!Fighting ! Fighting ! Fighting ! 」

劉女士見她默不作聲的玩著手機,想起顧醫生話,笑著自然開口:“萬一,我們要醫治很久,怕不怕休學?”

楊桉愣住,手機屏幕熄滅,立刻說:“不,不要,完全沒有必要。我才落下幾天的課,你相信我,我補得上來。期末考沒考就沒考了。”

劉女士遞給她一半削過的梨,楊桉扯開話題:“這梨看著就甜,媽,你也吃。”

“晚上吃魚去?”

“好耶!”

劉女士深諳,拿捏楊桉就兩樣,她感興趣的和她喜歡吃的,那個魚店都有,有花的世界,好吃的魚。

*

謝樹回來後,一天都不想回家,怕看到他爹張臉自己會忍不住動手,索性直接在醫院安營紮寨,餓了就去楊叔哪裡討吃喝,困了就找那哥三,自己名下也有房產。

到處都是容身之所,何愁沒有去處。

這麼大的人了,顧笙然也勸不動他。

然後這人就在護士站站崗,哪叫一個敬業,搞得一眾護士姐姐阿姨覺得自己快要失業。

他給楊桉換了4次針水,但是楊桉今天下午都在睡覺。

其實楊桉隻是不想麵對這個世界,閉眼擺爛。

臨床慈祥奶奶出院了,醫院裡來來去去的人更新換代的速度就和課間操的站位一樣,沒有那兩天會保持一模一樣,靠窗的也可能沒幾天出院了。

剛進來的患者背著楊桉收拾病號服,反複折疊打開,看得出來她不喜歡。

外套是純黑色皮衣,貼身的鮮黃色長裙,顏色和早上庭院裡的黃槐決明一樣,是明豔傲然的耳目一新。

和這個麵目潔白的病房格格不入,像是昂貴的香水,些許噴灑的香氣笑意,就足以攪動了這裡的鬱鬱寡歡死氣沉沉。

更像是一抹亮色點燃興致。

然後她轉身對上楊桉的打量眼神,揚起一個風情萬種的笑,自來熟道:“你醒了?”

楊桉被美到窒息,臉部線條極佳有輪有廓,下頜線折疊清晰,長相大氣,無論哪個角度都找不到瑕疵,發髻和妝容都十分妥帖。

她會不會是明星?自己會不會在電視上見過她?但是明星會屈尊於這種地方?

果然不僅無腦小說看多了,無腦電視劇也吸收了不少,救命!楊桉你沒救了。

她抬手在楊桉麵前晃了晃,又試探性問了一句:“哈嘍哈嘍!”聲音也那麼好聽!

楊桉眼裡的驚呼無所遁形,幡然回神:“啊,我……哈嘍!”接著意猶未儘誇讚:“你好好看,我是不是在哪裡看見過你。你是明星嗎?”

口直心快且沒有腦子,一直是楊桉的本命標簽。

劉女士最先反應過來,照著楊桉的頭就是一拍,“沒有禮貌!叫姐姐。”

“哈哈,你好可愛。”她嫣然一笑,溫柔問候楊桉,“你是怎麼了?”

楊桉摩挲著後腦勺,瞥了瞥嘴,細細微微的窺視她,她脫掉黑色外套,裸肩上的紅色內衣肩帶很出戲,很惹眼,但是和黃色長裙打造的淡純不相符,是一種魅惑。

從剛剛迷糊狀態回升,定眼看清楚了那兩根紅色肩帶,楊桉用指尖點了點左耳,“這裡。”

她察覺打量,笑容上閃過幾分不易察覺的沮喪,看了看劉女士,學楊桉指著自己的鼻尖,眼神沒有閃躲地笑著和楊桉交流:“我,鼻息肉,切了就沒事了。”

劉女士識人無數,開始推測眼前人的工作,醫院人來人往,對所有人充滿包容和平等尊重。也並不想過多攀談,但出於禮貌開敞應付:“左耳,突發性耳聾。”

而且對於帶著楊桉來說,她作為一個母親,想過分的為楊桉屏蔽‘所謂的不好外界’,就因為那外露的紅色肩帶,所有的目光都帶著審視和規訓。

被黑色外套遮擋住的紅色肩帶,像是兩條紅線,劉女士在心裡讚美這個年輕人的美,不被看見還好,卻是楊桉不應該接觸到的紅線。

她愣了一下,解讀出劉女士的審視,習以為常承受住目光,用和善平複一切犀利,遲疑著關懷:“嚴重嗎?手術做了嗎?”

“不用做手術。”

收拾完了,她拿上病號服進到衛生間,聲音遠遠的傳來:“真好!不用手術。”

有時候,人和人之間的隔層是一眼就能看見的,從著裝言談到呈現給人的狀態。

她穿著很好,全身上下都是一種天然的鬆弛,楊桉的環境決定了自己從來都不可能擁有這種東西,那些是滋生自卑的來源。

雖然想儘量不和彆人比,但是當那些東西放置在你麵前,對於楊桉來說,不是厭惡,而是欣賞和讚歎,她想要。

比如,讓她產生這種類似感覺的另一個人——謝樹。

可想要的東西當沒有時,就會用嫉妒掩蓋,為自己披層馬甲。

楊桉覺得自己能與之媲美的隻有自己對待困境時不屈的信仰,用這微渺的力量來換自己的生機蓬勃,它更像是一種自我的英雄主義,當抗爭完成時,它可以更好的麻痹自己,雖然比不上那些,她也沒有且允許自己沒有,因為她可以一直目睹自己的光芒,哪怕隻盛開在自己眼中。

人生的籌碼僅一人足矣。

說曹操曹操到,謝樹終於在給楊桉第五次換針水的時候遇到她醒了。

楊桉看到消失四天的騙子穿著白大褂,並不想讓人知道他認識自己,一直低著頭。

換針水時,一般都會確認名字。謝樹嘴角抿笑,對患者一視同仁,十分自然開口:“楊桉。”

楊桉點頭。

謝樹沒聽到回應,複又喊了一遍:“楊桉。”

劉女士坐在凳子上,拍著她:“喊你,出聲啊。”

楊桉再點頭,小聲回答:“嗯。”

劉女士笑著表達謝意,眉眼都要裂開到耳根,“麻煩你了,今天一直都是你在換針水。新來的嗎,看你的年紀和他哥哥差不多,畢業了沒?”

楊桉抬頭看著謝樹,一直?還扯了扯劉女士的衣角,想阻止她媽的打探。

她並不想和謝樹有過多牽扯。

謝樹看著她的小動作失笑,裝作無視,剛開口:“不麻煩的,阿姨,我……”

就被衛生間裡傳來的聲音打斷:“你今年高中是吧?我看你隻有17、8歲,要是不出意外,我也有一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弟弟,他今年也……”

她輕輕甩了甩手上的水,看著謝樹停止了話語。

謝樹也抬眼看她,停住手中的動作,這個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正好這時,曹茜進來,把藥遞給她,隨即埋頭記錄並叮囑,“12408,魏皎,這是明天的檢查,顧醫生上班的時候,把報告給她。再具體安排手術的時間。這是你今明兩天先開的藥。這是洗鼻的藥液,怎麼用,顧醫生給你說過吧!”

魏皎接過住院的手環,把藥丟在床上,就在那係手環,頭也不抬,“說過,今晚要查床嗎?可不可以到外麵住?”

曹茜無語:“不可以,你攏共也住不了幾天院。”

楊桉想著,‘魏皎’名字也這麼好聽,那個‘jiao’,是皎皎月光的‘皎’嗎?還是‘嬌’?不像自己的‘桉’,可是從小到大沒有一次平安過,這個名字更像是一種反向詛咒。

曹茜囑咐完,看著謝樹說:“你不走?”

謝樹沒走,就一直盯著魏皎看。說實話,這個人的偽裝能力會讓謝樹形成錯覺,特彆是病號服穿上的她,要不是之前的厭惡讓他印象深刻,他多半是不感興趣的。

謝樹跟在曹茜後麵出門,門關上的那一刻,眼神還一直在魏皎身上。

魏皎聽到關門聲,才抬起頭,向那扇門看去,她知道謝樹在看自己。

她知道謝樹,弟弟失蹤那一年,謝叔叔把自己接回謝家住過一段時間,隻不過那時候謝樹隻有9歲,但是叛逆已經初見端倪,自己隻是在晚飯時見過幾次。後來離開謝叔叔家,就再也沒見過。

魏皎就是那個謝樹在昨天的高爾夫球場上看到的,陸衷末的人。

魏皎看著謝樹走向陸倩玫,慢慢下車,向陸衷末走去,看了一眼謝維銘。

謝維銘把球打遠,“唉,快近了!”

陸衷末笑著說:“謝哥這放水也太明顯了,小弟可就卻之不恭了。”

謝維銘做出邀請手勢:“陸兄,請!”

陸衷末和陸離識快謝維銘一步向前走,魏皎走到謝維銘身邊:“這件事,我建議你不要把謝樹拉進來。他太乾淨了!”

謝維銘用笑意偽裝,快速說:“來不及了,他們已經在接近他了,沒事,我們準備將計就計,利用謝樹的相親設局。倒是你,想辦法抽身。陸衷末疑心太重。他現在上鉤了,警方也準備收網,你會有危險。”

魏皎也笑著,攀談掩飾,交流聲音刻意放低:“謝叔叔,我無所謂,隻要能找到我弟弟,況且我在他身邊,也好有一個照應。”

她快速看了一眼,眼前的人一直像個大哥一樣,13年前的事現在已經追查到了陸衷末身上。她要找弟弟,謝維銘要查出當年被停職的真相,還有走失的另一個人,警方這些年也從未放棄。但證據鏈也還不完備,而且幕後一直有一個主使,或許這個人就是當年謝維銘停職的推手,而陸衷末隻是一個傀儡。

但陸衷末也是唯一的突破口。

半晌,魏皎像是打氣一樣追問謝維銘,“我們會成功嗎?”

沒有人回答,海風從身後往前吹,他們離陸衷末越來越近,推著他們向前走,陸衷末看向他們,而後不動聲色注意到提醒:“小樹也下來了?”

所有人向著謝樹看去,他卻視若無睹,帶上黑色墨鏡,在溢滿日光的草坪林緣散步。

溜達許久,謝樹轉身看謝維銘和陸衷末、陸離識交談,旁邊一直不遠不近陪著的女人。

臉上已經不是嫌棄了,目光閃過疑惑,但更多的是憎惡。

不臟嗎?

*

楊桉發現,謝樹開始往不斷的病房裡跑,提著吸氧設備,“楊桉,今天的氧氣吸了沒?”

劉女士先說:“還沒呢?我這正好想去叫護士呢?”

楊桉翻白眼:“……”

拿著藥來,一對一告誡:“楊桉,這是新開的甲鈷胺,銀杏葉片和維生素。前麵都在按時吃嗎?”

楊桉剛想從他手中接過,麵無表情:“哦!”

劉女士一臉欣慰:“謝謝你啊!謝醫生,還剩三次的。”

又折回來一次,“楊桉,睡覺呢?需要助眠的嗎?”

楊桉咬緊下顎,無奈中帶有憤怒的說:“不需要!”

“……”

劉女士倒是越看謝樹越覺得他眉清目秀善解人意手腳麻利做事認真,親切問候到祖宗八代,誇讚張口就來。

誇得謝樹受用至極,有點忘乎所以了,也不枉他天生是姨的殺手。

特彆是知道他是顧醫生的兒子,還是學醫的,然後小時候在永安長大,渾然不覺已經把謝樹和她哥楊陸架在一起對比,還時不時尋求楊桉同意。

劉女士為人和她所展示的那樣,豁達沒有芥蒂,或者說她不在意,會刻意忽略人與人的固化區分,但楊桉不一樣,她單純狹隘,用課本裡學到的東西套用著場合,變成一種自以為是的做題拿分。

楊桉看著謝樹終於推門出去了,趕緊對著媽媽普及,冷冷諷刺:“媽,你可住嘴吧!他就是在來路上的那個人,坐在我們後座的那個人,撞到我的那個人,記得不?”

“真的嗎?難怪越看越眼熟。”

楊桉兩眼一黑,無可救藥的老媽。

謝樹打了個回馬槍,冷不丁出聲。

“那個人?”是那個人。

認識不到幾天,已經被賜了一堆綽號,楊桉你可真行。

楊桉:“……”

嘚!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