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1 / 1)

他的桉她的樹 過欷 5567 字 2個月前

陽光順著窗簾的罅隙,歪歪斜斜一條落在謝樹的臉上,風吹動簾子光從左臉頰晃動到右眼。

“嗡嗡嗡……”手機鬨鈴已經響了無數次,謝樹抬手摸著床頭櫃,卻空無一物,於是往枕頭下麵掏,他是趴著睡的,閉眼按直覺搜了半天。

“啪啦……”。枕頭落到了地上。

大少爺才不耐煩的睜開他金貴的眼睛,慢慢挪著頭往床底下看去,手機也在下麵。

床墊柔軟舒適,他很不情願的像隻蠶蛹蠕動著用手夠手機,“還差一點”,又往前動一寸,“哐嘡”,連人帶被子摔了個四腳朝天,腳尖還在床上呢。

這麼一遭,什麼瞌睡都該醒了。

四顧茫然坐起身,1:32。

要不是外麵日光亮堂,真該懷疑是不是還在酒桌上。

回家的這幾天,就沒在零點以前睡過覺,天天醉生夢死、紙醉金迷的。

昨晚本來看完煙火,十點半都不到,可以假惺惺告彆後拍手回家了。

結果,陳時那狗逼又發作了,吵著鬨著鐵了心要去吃燒烤,他們三麵麵相覷卻也一點轍沒有。

隻能舍命陪君子。

無法,失戀最大。

如果說,包廂裡四人都還有理智,就隻是喝到微醺,那麼燒烤攤旁邊的他們就是爛醉如泥了。

陳時還在懷念他們好久沒有這麼瘋過了,也就是高考過後的那陣子,四個人全國各地的瘋玩。

‘現在一晃四年過去了,周默、路陽濯、我都畢業了,就剩謝樹還有一年,大家都有什麼考慮?’

一瞬間話題從失戀跨到人生上,加上酒也飽了醉了,話匣子打開,收都收不住。

後麵,居然抬手開始劃拳,其實這是謝樹在楊叔店裡和那些司機大叔偷偷學的。

高考結束後的聚會喝醉了,在他們麵前露了幾招,頓時吸引力倍增,路陽濯和陳時搶著學,周默表麵上看不上,但本著不能掉隊,其實會了之後,邏輯比誰都清晰,謝樹就這樣稀裡糊塗把他們三都教會了。

四個矜貴大少爺在人聲嘈雜的露天燒烤攤劃拳,放眼望去,卻又不突兀,因為周遭都是這樣的。

越喝越醉,越醉越灌。

四人的司機來接他們的時候,已經快要不省人事了。

陳時抬頭望月,一小彎成金鉤一樣的月,偶爾蹦出來一句:“黑格爾說過……”

路陽濯最瘋,抬手就捂住再世黑格爾的嘴,“滾一邊去的黑格爾,十啊,接著喝啊!”

周默已經喝趴了,雙手枕頭趴在桌上,有輕微的呼吸聲,應該是睡著了。

謝樹慵懶靠在凳子上,就那麼一眨不眨的看著晦暗不明的夜色,神識不知遊離到了那個地界。

……

掙紮起身,抹了把臉,長手長腳把自己支到窗邊,雙手拉開窗簾,陽光瞬間湧入。

宅子在較高的山腰,這附近都是富人區,彆墅花園彼此間隔較遠,從這裡可以俯瞰完整大半個城市的景色。

遠山青黛,驕陽透過雲層射向水汽氤氳的南湖,淡藍的霧霾隨日光下瀉籠罩著大地,近街的小巷錯綜複雜,恍惚發覺自己幾個月沒見到這樣的景色了。

‘嘩啦嘩啦~’

捧著熱氣的水胡亂搓著臉,看著鏡子裡有些清醒的自己,謝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傷痕已經沒影了。

睡眼惺忪地洗漱好已經是20分鐘後的事了,邊磨磨蹭蹭回複消息,拾起桌上的飛鏢,射向門邊的鏢盤,“啪”正中靶心。

慢慢吞吞地保持龜速向樓下移動,回家真好,可以永遠做一個混吃等死的大少爺。

途徑二樓書房,聽到爺爺和謝維銘交談的聲音,嗓音亙古不變的鎮定理性,他見怪不怪,抬步離開。

“這件事為什麼要把小野扯進來?”

嗯?我的名字?提起的腳尖向後倒退,單純好奇。

攝手攝腳地趴到書房門上,活像做賊。

“你是真的想聯姻還是為了什麼,給我個實話,我們家什麼找不到,你還非得上趕著湊?”爺爺的聲音。

謝維銘:“爸,我這麼做肯定有我的道理。”

爺爺:“要是讓我發現你想插手小野的人生,你最好死了那條心。”

謝維銘:“爸,不會的,我有分寸。”

爺爺:“你最好記住你今天的承諾!”

謝樹腦袋一歪,眼裡掛著笑意,加快下樓的步伐。

*

楊桉推著輸液架,天天躺著睡得渾身難受,她也漸漸適應這裡的環境。

看著迎麵走來的年輕夫婦滿臉笑意,男的懷裡抱著不到一歲的小孩,是另一個病房的病友。

劉女士搭橋認識的,因為是劉女士同姓本家。

“楊桉!”

“叔叔阿姨好!去換藥的嗎?”

“嗯,今天沒哭,可能傷口結痂了。你怎麼樣,睡得著嗎?能聽見了嗎?”

“還好。”

其實在醫院裡,你將會看到形色各異的人,聽見各種各樣的見聞,話題可以扭轉360度,也會遇到很多顛覆認知的場景。

譬如像她這個病的患者,有還是懵懂無知但已經失聰的還不會講話的小孩,楊桉以自己的角度惋惜,但是又想著萬一是在小孩已經明白懂事後再失聰,會不會打擊更大;

有風燭殘年的老人帶著助聽器依然大笑著和人聊天,自嘲能多聽到一句就是賺到;

有比她更小的孩子因為耳鳴睡不著覺,父母陪著整夜整夜的在走廊上溜達,扛到累不住了才疲於生理性的睡眠;

也有事業上升期的青年,卻因壓力過大引發耳鳴,滿臉愁容,不能丟的工作,不能忍受的耳鳴;

楊桉雖然冷臉,但是和她媽媽獨處的時候,飯吃的比誰都歡,劉女士知道她沒事。

如同一個小型的社會縮影,折射著無數的人生百態,每個人的應對方式也是各有千秋,大同小異。

打開窗戶,風爭先恐後灌進來,吹散充斥的消毒水味。

一個男性渾厚的聲音響起:“你好,請問,耳鼻喉科的B區是在前麵嗎?”

楊桉聞聲轉頭,卻沒見人。

“這裡!”

低頭看見一個還未到自己胸口的人,可看麵相應該是中年人。

眼神微動,隨即反應過來,“對,就是前麵。”

“唉,我還在A區繞了半天。謝謝啊!”

“啊,沒事。”

謝樹站在護士台,看著楊桉自如地應對著,與人交流時嘴角始終擒著笑,好像沒他認知的那樣糟糕。

隻是額頭有一團淡紫色的痕,白皙的臉上十分明顯,那道傷也正在慢慢痊愈。

或許這幾天一直尋找困惑的是這種笑容,比起安慰、鼓勵,貌似這樣的明媚更有說服力,謝樹遁然開朗起來。

她身上溢滿破窗而下的暖陽,白光蔓延遍地,陽光慢慢從門口的門簾拖到地板上又移動到第一張病床上,時間舒緩靜謐。

楊桉心想著這日子真是舒坦,整天不是吃了睡,就是睡了吃的,自己八輩子沒過過這種神仙生活,難怪小孩都喜歡裝病,好吃好喝伺候著,誰不樂意?

顧笙然一進住院辦公室,就看見小混蛋不知從哪裡來搜刮來的白大褂,還故作其事的帶著口罩,專心致誌的坐在電腦麵前,冷不丁來了句:“發瘋?”

“我這是敬業!”

“演戲給誰看呢?我?”

顧笙然站在桌旁,敲著桌麵,“起開!”

她坐下後,悠悠開口:“那個女孩子怎麼樣?聽你爸爸說,你還答應帶著人家逛逛?昨晚喝成那個鬼樣子是被傷心了?你們進度怎麼樣?”

謝樹暗罵謝維銘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倒是會添油加醋,還有她媽媽是怎麼得出結論,怎麼在瞎推導。

但是又不能讓她知道和陸倩玫的約定,不然她知道了就等於謝維銘知道了。

顧笙然看著謝樹像川劇變臉一樣,生動表演著確定、懷疑、猶豫、思考等一係列表情,於是伸手在他麵前打了一個響指,好吧,學不來謝樹這些稀奇八糟的耍帥方式,根本不響。

謝樹按下她的拳頭,一臉無語道:“幾十歲的人了,不會就不要瞎學!”

顧笙然咂嘴,嗤笑不想看他。

謝樹接著語重心長:“也不要偏聽偏信,歪曲事實,我跟她就是沒影的事。昨晚喝酒是和默陳時路陽濯他們,沒彆人。”

顧笙然似笑非笑說,“不想說就不想說,裝什麼老謀深沉!”

滑動鼠標,滿屏病例文本,“嗬喲,看了這麼多啊!來,說說見解”,抱臂看戲一樣望向謝樹。

謝樹看著窗外,語氣溫柔:“彆拿我尋開心,我多菜你又不是不知道。”

拉過一旁的椅子,坐著滑到桌子前,看著顧笙然試探性詢問:“那個楊桉的情況怎麼樣?”

顧笙然看他,遲疑的說:“你怎麼知道?”

心裡莫名一虛,摸鼻公事公辦的口吻自然開口:“不是剛剛看到她的病例,永安的嘛!想起來就問一句咯!”

顧笙然歎息一聲,關掉一頁頁的病例,“有些嚴重,不知道聽力能不能救回來,耳鳴可能是消不掉了。這些我沒敢告訴她,說了一堆唬人的話,讓她一定不要多想,穩住心態。不過,小姑娘比我想象中的冷靜、穩定,可能是因為她以前有過……”

正好關到楊桉的那一頁,按鼠標的指尖上抬,瞟了一眼謝樹,隨即快速叉掉。

看著謝樹改口道:“也沒什麼,就是現在的遏製住病情,聽力不要惡化,爭取最大限度的減弱耳鳴。聽天由命吧!”

謝樹抓到了漏洞,“怎麼了,你還遲疑了?”

顧笙然平靜解釋:“就是一些過往病史,現在還不確定誘因!我不敢下結論。不過,她挺不錯的!你怎麼這麼上進了?”

謝樹:“……”

顧笙然頭疼,謝樹今天求知欲旺盛,揣著十萬個為什麼,問煩了把他趕了出來。

謝樹乾巴巴雙手插兜在走廊溜達。

曹茜拔下吸氧機器插頭,楊桉微微抬頭取下罩在臉上的吸氧器,劉女士自然接過,準備去清洗。

曹茜又抬眼看著針水,出口叫住劉女士:

“明天你們做完高壓氧就可以搬到最裡麵的那間病房裡了,左側靠樓梯間的那間,就是你的床位,12407,近門的哪一張。那床的病人明早出院,手續基本已經辦完了,還差一個醫療保險,明早一早他們應該就會出院。所以你們明天輸液就直接搬過去吧!”

隨即摸摸楊桉的腦袋,笑著對她說:“到哪裡你就會安靜很多。”

“好的。”

楊桉靜靜看著橘黃斜陽慢慢爬上她的床,鬆弛地落在輸液的左手,暖意恒生,最後兩個小瓶了。

側頭看著窗外的天空,萬裡無雲,從病房另一邊射來的夕陽打在窗框上,像是給那片斜望才能看得到的天空罩上薄膜,彼此被透明玻璃隔開,卻有種克製的交融。

第三天了。

完整住院兩天半,輸液三天了。

漫不經心看著劉女士和鄰旁的病友家屬小聲交談,偶爾看看她的針水,慢慢捂住右耳,看著藍天,閉眼,感受,一樣的,還是那個聲音。

重複了成十上百次的動作,沒有變化。

有時候會拿突發性聾和心臟病橫向對比,尋找落差,或者說求安慰。

心臟病時的病房比這恐怖多了,先心病有心內和心外之分,她是屬於心內,總體程度較輕,也不是開胸手術。

她在病房裡麵見到的心外基本都是開胸手術。

那時候她十二歲,去照胸片的時候,不經意看到其他小孩胸口蜿蜒爬著的長痕,真的被嚇到了。

心臟病病房裡的哭喊聲是真真實實的,基本都是小孩子,比現在吵,有一次看到一個很嚴重的風濕性心臟病,虛弱通過身體的行動外顯,呼吸困難,或輕或重的喘息聲,還會咳血……

人世間所有的常態都會在醫院裡展示,不管你是如何富裕貧窮,矜貴醜態,高尚自私,人性在這裡都會被剖刮,留下血淋淋的道德線,不,是關於生與死的基準線。

有些東西不敢回看,禁不起回憶。

如果說心臟病是生理上的疼痛,那麼突發性耳聾就是看不見的心理陰翳。

楊桉不知道自己會被磨折到什麼程度,下一個天明醒來還是一樣的嗎?

陽光走的快了,落在她的眼睛,不燙卻也是催醒了她,她抬手下意識擋著睜眼。

光暈籠罩的五指罅隙間依稀可見一張帶著口罩的臉龐,攝人心魄的眼睛。

楊桉認出了那雙眼睛。

一個人站在夕陽裡,對著她的輸液瓶掃視,光裡的灰塵隔絕在他的周遭,湧動成金色。

耀眼、斑駁、橘輝、記憶。

時間會永遠把這個圖景鐫永進人生刻度。

謝樹給她換完針水,假裝看了一眼,轉身離開。

楊桉從他的頭顱認人,撐著身體,快速起身。

“後腦勺!”

時間靜默了那麼一秒。

謝樹轉頭,一臉驚悚:“什麼?”

誰他媽叫後腦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