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人畫師(八)(1 / 1)

平城詭話 小林誌怪 3778 字 2個月前

杜見春剛來到正廳,就感覺有些彆扭,仔細一看,發現正廳的桌椅都是背朝大門,麵對臥房的。而在她的印象裡,剛來到姚府時,這裡的布置擺放都是正常的。

溫升竹也發現了這一點,他向杜見春說了崔冉的推測:“崔冉猜到了姚府的秘密,她說整個姚府都是一個表演影子戲的地方,壽宴和臥房都是舞台,而這裡麵的客人紙人都是被操控的影子,在姚府待得越久,就變得越徹底,而完全變成紙人的那一刻,就是我們這群外來者的死期。”他說話聲音努力維持平穩,若是有心辨彆,依稀能夠感受到其中的顫抖,他邊說邊抓住身邊一隻香爐。

“你在乾什麼?”杜見春察覺到他的動作,突然出聲。

溫升竹背後一涼,他的意圖被發現了。

杜見春手中還握著那把短刀,正朝他步步逼近,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光,影子在身後拖的很長,如同一道流出的黑漆。

他晚了一步。

隻差一步,他就能砸暈她,砸暈這個已經不是杜見春的“人”。

“你要殺了我?”可奇怪的是,杜見春眼中並沒有殺意,“因為你覺得我已經不是人了?”

溫升竹僵住了,他突然有些茫然,能問出這個話的杜見春,似乎還是一個清醒的活人,並沒有變成姚府的倀鬼。

“在這裡這麼久,你卻沒有絲毫變成紙人的跡象。”溫升竹抿了抿唇才道,他能感受到自己聲音的嘶啞,因為緊張,他的嗓子乾涸極了。

他邊說邊舉起了手,此時他的手掌,已經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紙。這是一種又自然又詭異的狀態,他舉起手臂時,手也跟著晃動。

這是他今晚第二次發現自己變成紙,因此接受的十分良好。

“我沒有變成紙,是因為這把短刀,”杜見春揮刀示意,“這是我平時隨身帶著的祭器,一把小斂用的祭器。”

在被紙人侍女追趕時她就在想,紙人侍女之所以追趕她,是因為她沒有參加壽宴,是個意外情況。換個說法,她是沒有配合演出的人。因此下場隻有被變成紙人帶走。那麼如果她假裝自己是姚府的一員呢,事情會不會不同?

“我來到這裡,發現角落擺著棺材和祭台,因此我猜測這裡進行的“劇目”是喪事,而一場喪儀的進行,有很多步驟,我拿到了祭器,就充當了幫助下斂的人,那麼我就混進了喪儀,成為了姚府的自己人。”杜見春隻是賭一把,很幸運,她賭對了。

又或者是來到正廳之後,“姚府”的判斷能力減弱,對於紙人和活人,姚府中人和外來者的分彆也沒有那麼清楚。

說到這裡,她笑了笑,語氣輕鬆道:“你手上拿著的香爐,應當也有相同的作用,不如你試試?”

其實她已經注意到,溫升竹拿起香爐之後,身體沒有進一步變成紙,這就意味著,她的猜想是正確的。

溫升竹也發覺,隨著他摸到那隻青銅香爐,他身體的變化確實停止了。他還發覺,香爐猶有餘溫。這裡麵應當剛燃過香。

解除了懷疑之後,溫升竹輕鬆不少,他抱著香爐,繼續尋找崔冉提到的油燈。他一邊找,一邊想起來什麼似的問道:“你剛才說看到了一具棺材?”

“諾,就在那裡。”杜見春伸手一指,就在她身後,有一具極華貴的棺材。

溫升竹卻覺得疑惑,他剛才進來時,並沒有看到棺材。而隨著杜見春的指引,在那片灰黑色的空間中,一個模糊的輪廓逐漸顯現。

怎麼會這樣?

他蹙起的眉頭和難看的臉色讓杜見春也覺察到蹊蹺,她試探著問:“有什麼不對?”

“一開始,這間屋子裡我隻看到四套桌椅,一道楹聯,五幅書畫,與尋常大戶人家並無不同,但是當你告訴我那裡有具棺材時,我的眼中竟然真的出現了棺材的樣子。”溫升竹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看見棺材的過程更像是杜見春的言出法隨。

“這怎麼可能!”杜見春簡直是難以置信,他們明明同處同一空間,溫升竹卻說自己一開始根本沒有見到棺材,“難道姚府真的把我當作自己人了?”

溫升竹卻不這麼想,他沉思片刻問道:“我們之間有什麼不同?”

“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是少爺我是假侍女。”她飛快答道。

“我起初看不到棺材,也許是因為我們進府時身份不同。”溫升竹覺得後半句比較靠近真相。

“你是說……”杜見春順著他的思路繼續想,“你是壽宴的客人,所以看不見棺材,而我是搬運東西的人,沒有資格去壽宴,所以……”杜見春恍然大悟,紙人侍女根本不是要把她趕到壽宴上去,而是要她來正廳,成為喪儀的一份子。

現在溫升竹來了,拿到了香爐,所以他從客人變成了喪儀的參與者,他也因此看到了棺材。

這具華貴的棺材是由楠木造成,兩旁雕著二龍戲珠,龍的周圍畫著“暗八仙”,全部圖案花紋都貼著金箔,發著幽幽的光。

它就安靜地待在那裡,吸引著他們的目光。

現在正是一天之中最暗的時刻,窗外墨色濃鬱,杜見春不敢冒然開棺,生怕其中衝出什麼她應付不了的東西。

溫升竹也沒有把握。他們猜這裡要進行一場喪儀,卻不知道何時開始,怎麼開始。除了這具棺材外和倒放的桌椅,這裡十分正常,正常到不像一個靈堂。

“杜姑娘,作為一個收屍人,這個時候我們要做什麼?”他此時隻能全然信任杜見春,杜見春是最了解喪儀的人,現在隻能她說什麼她做什麼。

“要先……”杜見春雙眼睜大,吐出那兩個字。

兩個在這個地方顯得尤為恐怖的字。

“王正!”崔冉叫出了那個名字。

一個被寫在記錄簿封麵,若不是她特意在書坊重新翻閱了記錄簿,她根本不會注意這個名字。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王正,也是王掌櫃的真正的名字。

被叫出名字的人皮怪物停下了動作,他有一瞬間的呆愣,似乎對這個名字有些陌生。而崔冉已經被逼入房間角落,她身後是瑟瑟發抖,滿麵淚痕的姚夫人,而她則毫不留情地繼續說道:“你已經死了。”

是啊,他已經死了。

從剝下自己的皮開始,他就再沒有任何活著的可能了。

無數前塵往事紛至遝來,人皮怪物沉浸在過去中,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一個普普通通的書坊掌櫃,毫無所長,隻靠著粗糙的畫技和乏味的話本勉強糊口。這一輩子,永遠不會有把“王正”兩個字堂堂正正蓋到畫紙上的機會,他也永遠不會有名聲大噪的那天。

“你已經死了,而姚夫人也根本不存在。”崔冉再次開口,與此同時冰冷的氣息漸漸環繞住她的身體,一張堅韌而柔軟的紙輕輕地搭在了她身上。她沒有回頭,因為她知道,那張紙就是容貌舉世無雙,性情溫順柔婉的姚夫人。

哪有這種人?美貌,溫柔,不顧一切地愛上一個窮書生,欣賞他並不出眾的才華,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

這樣的人,這樣的姚夫人,不過是王正筆下的一個紙人罷了。隻有紙人,才能這樣毫無怨言地任他擺布。

“你可憐我?你看不起我?”可是過去帶來的回憶隻讓“王正”迷惑了一瞬,轉眼間他又暴怒起來,咆哮著:“你憑什麼可憐我?”

剝了自己的皮又如何?無論用什麼辦法,付出了什麼代價,他都已經成功了。成功的滋味太美妙了,這偌大的姚府,這裡的所有人,包括外來的人,都要被他操控,都要向他俯首稱臣。

一條粗壯有力的尾巴卷上了他的脖子,猛地收縮,砰的一聲,王正四分五裂,他縫合出來的身體不堪一擊。

“不,我隻是想殺了你。”崔冉冷冷道。

她說那麼多話不是為了說出真相,也不是為了鄙夷他,隻是為了擾亂他的心神,讓她順利地,殺了他。

畢竟她是蛇妖。

懷才不遇也罷,與權貴雲泥之彆也罷,畫師的尊嚴也罷,這與她有什麼關係?她唯一要做的,是從這裡出去。

驟然掉落的眼珠轉動著,看著崔冉緩緩地把尾巴收了回去。

細密的閃爍著光芒的鱗片從地板上劃過,也從他脆弱的皮膚上劃過,劃出許多細小的傷口。傷口接連不斷地湧出鮮血,淹沒了他的“身體”。

他好後悔啊。

他萬萬沒有想到,崔冉是一隻蛇妖,是一隻道行遠遠超過他的蛇妖。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會仔細篩選進入姚府的人。

崔冉朝書架招招手,沈天野一躍而下,順利地落入她的袖中。她是感應到沈天野魂魄的存在才來到這間臥房的,也誤打誤撞見到了消失的“王掌櫃”,見到“王掌櫃”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他已經不是人了。

接下來他們要去正廳了。

而他們的身後,散落的人皮正在緩緩蠕動,從流淌的血液中重新拚接結合,形成一個新的軀體。

他好後悔啊,王正怨毒地盯著兩人的背影,下一出戲,他要準備的充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