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窗子被猛的吹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大風灌注進來,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如怨如泣,在房間中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
漩渦之中,“王掌櫃”的身影也隨之飛長,一寸一寸,一尺一尺,轉眼間他就變成了一個肥碩高大的人皮怪物。
“夫人,你是否會害怕?”他聲音柔和,卻暗藏著森森殺意。
“王郎,是你自然不會。”姚夫人恍若未睹,她嬌小的身影被攏在“王掌櫃”的懷抱中,綠色紗衣輕揚,不過是他腰間的一個點綴。
“王掌櫃”的頭頂到了房頂木梁,木梁不堪擠壓發出嘎吱嘎吱的破裂聲,簌簌木屑接二連三地掉落下來,落了滿地。
木屑之下,那張醜陋的幾乎要裂開的臉龐上麵浮現出一絲疑惑,“夫人,你這裡怎麼有生人的氣味?”隨著這句話的問出,疑惑變成了惡毒。
“你在哪裡藏了隻小蟲子?”
原本風流的桃花眼被撐得充滿血絲,一隻碩大的眼珠往左邊一轉,從書架上慢慢掃過。
沈天野汗毛倒豎,他緊緊地貼著一卷書,恨不得自己此刻真的是一張普通的紙,不至於引起他的注意。
眼珠轉動停了。
沈天野屏住了呼吸,他完全忘了,其實紙人並不需要呼吸。“王掌櫃”擁有掌控整座姚府動向的能力,姚府的一花一木,一個紙人,都出自他的手。沈天野毫不懷疑,自己的存在,就如同黑暗中一點螢火,亮的驚人。
他這條小命休矣。當“王掌櫃”的目光落在他藏身的兩冊書縫隙間,他腦海中隻有這樣一個想法。
居高臨下的死亡注視,將他整個人攫住。他絕望地閉上眼睛,口中喃喃道:“崔冉,對不起……”
生命的最後關頭,他第一反應是自己對不起崔冉,崔冉跋山涉水,從血肉中撈出他的魂魄,又因為為他找身體而被卷入這複雜詭異的事件中。可自己現在卻白白把自己的小命交代到這裡了。
他閉著眼睛,等待死亡的降臨。紙人的死亡是不是沒有痛感?
一刻,兩刻,房中一片寂靜。
沈天野嘗試著又睜開眼,他看見那隻眼珠又慢慢地轉了回去,兩隻眼轉向了另外的方向。
在那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淺藍色的影子,快得讓人覺得自己是眼花了,可沈天野一眼就認出來,是崔冉!
他剛放下的心又重新提了起來,甚至比剛才更加緊張。他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是紙人,不過是大海中的一滴水,而崔冉,或者其他人,作為活人才是真正的深夜螢火。
他猜的沒錯。
崔冉後背一涼,野獸般的直覺讓她意識到有東西注意到了經過窗下的自己。
就在剛剛,她拉著溫升竹繞開東倒西歪的桌椅,提起一口氣,瘋狂地朝庭院外跑去。
可是還沒跑出幾步,溫升竹就發覺自己像是陷在了泥淖中,低頭一看,他的雙腳已經化作紙,與地麵融合在一起。
於是他主動鬆開了崔冉的手。
“我走不動了,你走吧。”他並沒有感到恐懼,也沒有其他任何情緒,隻餘平靜。他並不是不害怕,而是麵對這一切是頭腦空白,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念頭。
這就是妖怪的世界,在這裡麵,人是最微不足道的,也是最自不量力的,他突然覺得就算外麵的世界也突然生出一股荒唐來,人憑什麼掌控這個世界呢?
崔冉匆匆回頭,有短暫的愕然,但很快恢複了堅定,她一手握著他的肩膀,一手從他腿彎穿過,將他抱起來,“彆廢話,快走,出了姚府你就能恢複如初。”
妖怪構築的世界就是世人書中所記載的世外桃源、黃粱一夢,離開之後會發現於自身毫無影響。
溫升竹騰空而起,雙臂緊緊摟著她的脖子,整個人順從地貼進她的懷裡,閉口不言。
七仙在他們身後,漢鐘離變出一把鋪天蓋地的棕扇,狠狠朝他們拍來。張果老放出一群白色紅眼蝙蝠,緊隨其後…一時間地動山搖,整個紙做的世界搖搖欲墜,即將崩塌。
而他們身前,墨色越來越濃,似乎並沒有出路。直到崔冉一頭衝進黑暗裡。
堅實的石子路讓她長舒了一口氣。
崩塌狀漸歇,溫升竹遲疑道:“他們好像……停下了。”被抱著的姿勢讓他的氣息貼著崔冉的耳廓而過,崔冉下意識偏頭,被吹紅了半邊耳朵。
然後她才敢回頭,一道無形的邊界將七仙和姚府主人都攔在了後麵,三三兩兩客人狼狽地衝出來,挾著一身光亮落到黑暗中。
那處熱鬨非凡、燈火通明的壽宴,就被他們遠遠地拋在了身後,變成一塊模糊的白色亮麵。
崔冉把溫升竹放下來,看著那塊白色亮麵,突然問道:“你看過影子戲嗎?”
“什麼?”溫升竹一愣,搖搖頭。
“一開始是用紙剪成人形,在燈前的窗子上表演,後來窗子改成了影窗,以白紙作幕,可以隨身攜帶,隨時表演。”她解釋道。
溫升竹好像懂了她想說什麼。
姚府是一個裝著影人的木匣,平時關著,被他們打開之後,蒙上白布,擺上紙人,絲線垂下,匣子就成了表演場所。
“他們都是紙人,所以跑不出表演舞台。”溫升竹看著那群張牙舞爪的影子說道。不僅如此,離開了壽宴範圍,他的雙腳也恢複了正常。
崔冉點點頭,說:“走吧,去正廳。”
表演影子戲,需要有油燈一盞,映照影子,如果她沒猜錯,姚府應當也有一盞“油燈”,懸掛在某一處。
而她要取了油燈,燒了這紙紮的姚府。
他們繼續向前,夜色之中,彎曲小道猶如蛇腹,他們在其中摸索著前行。
紙的世界,很單薄,也很安靜。在這安靜之中,溫升竹卻聽到若有若無的窸窣聲,衣擺摩擦,微不可查。
是風聲嗎?
還是他太過於緊張產生了幻覺?
但是黑暗之中,確實隻有他和崔冉。崔冉超出他半個身子,呈保護狀,每走一步都格外謹慎。她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和反應,這帶給他無限的安全感。
要去正廳,需要先通過穿廊。
剛踏上穿廊,崔冉便覺得陰風陣陣,從自己身上穿過,這裡比庭院冷很多。姚府在努力“告訴”自己,前麵是危險的,而庭院才有生路。
但她對此嗤之以鼻。
“神仙”已經向她展露出真實麵目,那是由血肉塗抹的,所以無論她受到怎樣的暗示,都不會動搖向前的腳步。
她快要接近臥房了。
臥房一片漆黑,隻有一間亮著燈,格外惹眼。
方才的經曆已經告訴她,溫暖光亮的地方反倒危險,她想要趕緊去正廳,自然不能靠近那處。
可是事情總不遂她心願,她剛踏入臥房所在的橫廊,就聽到了左手邊傳來若有若無的腳步聲。
再一轉頭,一個侍女直直朝她走來。
她想要借助廊柱躲起來,卻發現侍女的目光已經落在她身上,原來此時已經月掛中天,冷白的月光隱隱照出她的身影,她已經暴露在侍女眼中。
而溫升竹慢她一步,正在陰影中。
“彆過來!”她壓低聲音道。
溫升竹立即停止腳步,借著月光,他也看到了侍女的模樣。柳眉細眼,兩團腮紅,都是細細用工筆描繪,一張紙人。
突兀出現的紙人侍女,猶如一個信號,他連忙側身躲在廊柱背後。就這樣一步的距離,月色分割,一明一暗,他與崔冉仿佛存在於兩個世界。
腳步聲接連響起,那紙人侍女背後,遠不止一人!
她們齊齊邁步,要抓崔冉。
崔冉見勢不妙,立即扭身朝反方向的光亮處跑去,如今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闖一闖了。
就是不知,那處廂房演得是哪一出?
她剛有所動作,紙人侍女便一起撲了上來。她們似乎是飄動的,因此速度格外快,就像殯儀隊伍中遍灑的紙錢。
趁著她們都去追崔冉,溫升竹閃身從穿廊之中快速跑過。
然後他推開了通向正廳的門。
門後一個安靜佇立的身影,聽到動靜轉過身來,高舉起手飛快地朝他劈下,她手中是一把短刀。刀鋒寒光凜凜,刀身血跡斑斑。
這是一把殺了許多人的短刀。
與此同時,溫升竹也看見了那人的容貌,可刀尖已到眼前,他根本來不及出聲。
“怎麼是你?”短刀停了,堪堪戳在他脖頸上,留下一個小紅點,對方驚呼出聲。
溫升竹向後一步道:“杜姑娘,幸好是你。”
在他麵前,收起了刀的人,正是剛剛先他一步來到此處的杜見春。
“怎麼隻有你一人,崔冉呢?”她著急道。她原本以為會是崔冉最先殺出重圍,來到正廳與她彙合,她也猜到自己經過臥房沒遇到一個紙人,是有人幫她吸引了紙人侍女的注意力。可她沒想到,來的人會是溫升竹。
這個看起來溫文脆弱的公子。
“她去了亮著燈的臥房,”溫升竹沒時間與她解釋太多,直問道:“你是否見到一盞油燈?”
“沒有,”杜見春搖搖頭,“我隻見到一具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