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人畫師(一)(1 / 1)

平城詭話 小林誌怪 3871 字 2個月前

溫升竹再醒來時,正在自己的床上。房間裡充斥著濃鬱的草藥辛辣味道,他翻身下床,動作輕鬆,沒有半分不適。

不遠處的書案上放著一卷打開的書,旁邊擱著飽蘸了墨汁的筆,案邊立著的鶴爐中煙氣嫋嫋升起。

這樣的場景在他過去的十年裡經常會發生,平日他就在這書案上檢查鏢局的賬本,那些數字極為繁雜且不能出現任何差錯,他通常專注地計算一上午就會感覺頭暈眼澀,於是會去旁邊的榻上小憩片刻。睡著時他的思緒也沒有停止,在昏沉沉間運轉著,因此會做短暫而奇怪的夢,醒來時隻記得模糊的感覺忘記細節。

難道沈臨風的死、尋人、救人、還有崔冉,都是他午間休憩時的一個夢嗎?他蹙起眉頭。

可是這種記憶和感覺太真實了,真實到讓他產生了強烈的彆扭感,好像他的身體一分為二,一個留在原地,一個神遊天外。儘管這天外並不美妙,反而如同書中所寫的阿鼻地獄,一派妖孽橫行的景象。

他一邊懷疑一邊走到案邊,順手將那卷書合起。拿起書的一瞬間,他發現下麵壓著一張紙。他有些疑惑把紙抽出來,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醒了就來大街王樓旁紙人店找我。落款崔冉。

不是夢,他又看了一遍這張字跡陌生的紙條心中有了大概的猜測,他不知因何故昏迷,昏迷後崔冉帶著自己和哥哥回到了沈家又給他留了信。

崔冉所說的大街,是平城最熱鬨的一處街市,從朱雀門至舟橋一帶,買賣晝夜不絕,行人如織。至於王樓,就是大街上最有名的一家酒樓,共有三層五樓,高聳相對,各樓之間有飛橋相連,燈燭徹夜不滅,映照著門楣錦繡、彩帛搖動,令人眼花繚亂。

可是他怎麼不記得那旁邊有一家紙人店?

更何況,尋常生意都會覺得紙人紙紮晦氣,王樓又怎麼會允許紙人店開在自己旁邊?

在他的印象中,紙紮店似乎是全部單獨經營在一道窄巷之中,除此之外賣金元寶、紙花和香燭等物品的小攤販也在那處擺攤。

但崔冉做事一向自有章法,他收了紙張,疊好貼身放著,又換了身相對輕便的衣衫如約出門。

出了房門,隻見到不遠處有兩個仆役在修剪樹木,灑掃庭院,見了他便恭敬地打招呼,繼而一人跑走,似是去傳報消息。

聞訊而來的是管家,他大約走的著急,麵上滲了層薄汗,顯得有些氣喘。管家剛剛站定就著急打量他,見他沒有什麼大礙且行動自如、麵色甚好,不由喜上眉梢,拱手道:“小少爺,您醒了。”

溫升竹問他:“我睡了多久?”

“崔道長將您送回來是昨日正午,已經有一日半了。”管家回答道。

“原來已有一日半了,不知是否叫舅舅舅母擔心。”溫升竹說道。

“這個崔道長送您回來時就已經交代過了。”管家說道。他想起昨日小少爺被崔道長帶回來,半身是血人又昏迷不醒,嚇得老爺夫人差點昏厥過去,以為大少爺沒找到小少爺又出了意外,幸好崔道長解釋說這血是在路上蹭的,他們才緩過來。

崔冉跟沈家人交代清楚,又說明沈天野已經找到,隻是現在魂魄不穩需要在她身邊調養一段時日,等人好了便可歸家,沈家夫婦心中的一塊巨石才徹底落了地。

“崔道長說您是中了妖術,身體並無大礙,她給您燃了引魂香,隻要睡一日便好,隻不過在香沒有燃儘時任何人都不能打擾您,靠近您的房間,因此您身邊並未安排下人守候。”管家繼續解釋道。“今日一早老爺夫人便去萬壽寺為您和大少爺祈福了。”

溫升竹點點頭,看來崔冉在送他回來後已經交代好一切,隻等自己去王樓找她。

————

等他到了王樓已是正午,樓中已經座無虛席。

繞過門前許多賣水飯和肉乾的攤子,溫升竹從人群中朝王樓兩邊一看,隻見一排店鋪分彆是賣熟食野味、湯羹茶水的,隻有右手邊一處窄窄的雕花木門,上麵歪歪斜斜地掛了塊牌子寫著清榮書坊,與這一眾店鋪格格不入,但也不見紙人店。

“溫公子!”

就在溫升竹四下張望時,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叫他。他聞聲看去,一人正負著手轉過身來,仔細一看,淺藍道袍,銅錢長劍,正是崔冉。

遠遠見到在人群中躊躇徘徊的溫升竹看向自己這邊,崔冉揚起手臂繼續叫道:“這裡,這裡。”

溫升竹也衝她輕輕揮手。到了崔冉身前他迫不及待地問道:“崔姑娘,那個山洞是怎麼回事?”

崔冉聞言擰起眉頭,一臉嫌惡道:“那山洞是個活的,我取了你哥的魂魄,它受了刺激就將我們吐了出來,誰知道我剛站穩就見到了平城城門。”

“山洞距平城相隔千裡,就這一下就將我們都送回來了?”溫升竹也很驚訝,顛倒乾坤,霎時挪移,這樣的手段比崔冉的銀鶴還要厲害。

“我倒是聽說有一種叫神形術的法術可以日行千裡夜行八百,卻從未聽過這血肉山洞也可以使用。”崔冉也覺得事情比她想象中還要複雜。

她一甩袖子,黑霧從其中滑出,漸漸凝聚成黑狗模樣,“如今他隻有魂魄沒有肉身,用不了多久就會消散,所以要在這裡定做個紙人軀殼叫他暫時住著,紙人脆弱不能沾水近火,回到沈家還需要你幫忙打掩護。”這就是她要把溫升竹叫來紙人店的原因。

隨著她的話音,黑狗也晃了晃腦袋表示讚同。緊接著她勾了勾手,黑狗就乖乖地回到崔冉袖中。

溫升竹了然,他此時已經極為習慣,他哥哥變成了一團黑霧,而這黑霧還能變作一條黑狗。

隻是……他看了一眼清榮書坊的牌子,難道這就是紙人店?他疑惑道:“我記得這家鋪子的掌櫃是個畫師,靠賣書畫話本為生。”

“書畫生意不好做,還做些彆的,紙人來錢快。”崔冉推門而入,隨手從書架上撿起一本話本,邊翻邊對他解釋道。

話本叫,清榮堂捉妖平話。大抵是書坊主人親筆撰寫的。崔冉草草翻閱,多是些沒有什麼新意的內容,妖怪也是尋常麵目,因著姻緣或錢財,蠢頭蠢腦地叫道士捉了去。

沒意思。她合上書見櫃台後沒人,於是拉動了懸著的提示鈴的繩子。

繩動鈴響,櫃台後門簾一掀,從裡麵繞出一個有些瘦弱的弓背低頭的身影,這身影邊走邊應:“哎,店裡有人。”說罷還咳嗽了幾聲。

溫升竹聽他聲音暗啞,心中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

倒是崔冉上下打量一番,驚呼:“掌櫃的怎麼憔悴成這樣!”

原來這是書坊掌櫃。掌櫃慢慢抬頭,唇角上揚扯出抹笑意,擺了擺手,回道:“前半月接連下雨,得了風寒,還沒緩過來。”

他說話也有些慢,整個人一頓一頓的,兩頰瘦得可怕,仿佛隻有嶙峋的骨頭撐了一張皮,臉上溝壑縱橫,下巴上留著的飄飄兩縷胡子也已經斑白了。

正是借著這兩縷胡子,溫升竹恍然想起這人是誰,他招呼道:“王掌櫃。”

王掌櫃與隔壁王樓的東家是隔了幾輩的親戚,因著這點血緣,王樓擴張時給他留了塊窄地,叫他做些生意生活。夏日裡王樓賣香糖果子、杏片之類的小食也會放在他店裡一份寄賣。這樣來看書的人有時順便買些果子回家也算一份收入。

隻是王掌櫃一年前還有些豐腴,怎麼現在像是完全換了個人似的,要不是那一點點熟悉的感覺以及兩縷胡子他幾乎認不出來。

被溫升竹叫到的王掌櫃正轉身理著書架上的東西,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好像耳朵也不好用了。

崔冉繼續道:“王掌櫃,我想要定一個紙人,價錢隨您開,工期最遲不超過三日。”製作紙人工序複雜,她又要的著急,因此也不拘價錢多少。

可王掌櫃並沒有反應,他依舊在慢吞吞地整理書,好像崔冉不存在似的。崔冉以為他沒聽到,可這是書坊之中沒有旁人也不吵鬨,隻有可能是王掌櫃故意不理會她。

崔冉心中暗歎一聲,她總是有些倒黴,許多事情輪到彆人很順利地就做成了,輪到她反而要多生阻礙。這王掌櫃不知道怎麼回事,明明上次還相處得很好,她也沒有拖延交付工錢,這次就突然冷淡下來。

可是她也沒有辦法,師父留給她的手劄中記載,平城隻有這一家紙人店的畫師能夠給紙人點睛,點了睛的紙人與魂魄融合才能行動如常人,叫人看不出來。

於是她又歎了口氣,舔了舔嘴唇道:“材料我來提供,畫師我也可以再找一位,隻要您來繪符點睛。”

紙人製作過程前幾步都與普通紙紮沒有太大區彆,隻是繪製完成後各個關節處都要貼上一道符增加靈活性,然後進行點睛。根據手劄,王掌櫃符畫得極好,紙人活動起來與活人彆無二致,幾乎很少有人能夠看出來不同。

這下王掌櫃才再次開口,可他卻沒有同意,反而說:“客人,書坊不再賣紙人了。”

他的聲音變得更慢,每個字都似思索幾番才從口中擠出來,因此顯得僵硬無比。

“王掌櫃……”崔冉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她彎下身子,與王掌櫃對視。隻見對方的眼睛中毫無光澤,半天也不眨動一下。活人的眼睛會這麼就都不眨嗎,崔冉心中升起一絲不妙的念頭。

還沒等她再說,門突然被人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