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1 / 1)

平城詭話 小林誌怪 3733 字 2個月前

精會不會死呢?

妖會被鎮壓,鬼會魂飛魄散,精會老去,生命從它們的身體中緩慢流逝,對於鼠子鼠孫而言,崔白是不老不死的。但是對於人而言,崔白是在一夕之間變得蒼老,變得頭發花白的。

在這二十年中,她一直沒有名字,寺廟旁邊的村野孩童偶爾見到她,嬉笑躲避著給她起外號,叫她“老白毛”。

老白毛,老白毛,小孩見了趕緊逃,逃到和尚廟,廟裡菩薩笑,笑得吱吱叫……他們一個追一個,一個接一個的拍手大笑,就如同她的子孫一樣,圍繞在她的四周。

高僧死的比崔白早,他死了之後,肉身坐化,栩栩如生。崔白也走了,有人說是因為高僧度化了妖怪,所以已經得道成仙了。

崔白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了這裡,她嘗試著把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種在土地上,長出更多的太歲。但是她失敗了。直到那個客人再次出現,送給她一塊她前所未見的太歲,長而粗,像一塊真正的木頭。

客人似乎隻是路過這裡,隨手拋給她一截太歲,就像當年隨便地攔住了她,賜給她一場造化。

於是崔白守著那顆太歲,又活了很久,久到她忘記了活著的意義,遇到了崔冉兩人。她聞到,崔冉和那個客人味道好像啊,崔冉也會賜給她一場造化嗎?

崔冉說:“結個善緣。”

她的臉跟客人的臉重合,明明完全不同,但是鼠的眼睛看不清太多東西,她隻知道自己終於又等到了。

這一次她不想活那麼久,她想把自己永遠刻在土地上,讓土地承認她的名字。

崔白死了。

崔冉拋下斧子,邁過那兩個字,突然想起了還年少的時候聽過的故事。坊間流傳妖怪討封,修行到一定程度要化作人形的妖怪會跟人對話,問他自己像不像人,如果得到肯定的回答,則功力大漲,反之則功力大退,甚至多年努力毀於一旦。

瀕死之時得到名字又有什麼意義呢?崔冉不懂,更何況她也根本不是人,就像溫升竹不是菩薩一樣。

走出崔白家很遠之後,崔冉回頭看過一眼,遙遙的那兩間屋子不過是荒地上兩處洞穴入口,跟她猜測的一樣。大群老鼠從洞穴中竄出來四下逃散,消失在山脈之中。

銀鶴突然發出尖利的聲音,振動翅膀長嘯而去。溫升竹挺直肩背,餘光之中,無儘的綠濤從他腳下掠過,他們直衝上半山腰。

離得近了隱隱能夠看到一處被藤蔓包裹的洞穴,可還沒等兩人看清楚。突然耳畔響起一聲鳴叫,狂風卷起,腥臭撲麵而來。又是一聲,溫升竹還沒有反應過來,身旁的崔冉就一把按住他的背,壓著他伏在銀鶴背上,操縱銀鶴猛地轉彎。

溫升竹感到堅硬的羽毛從他耳朵上劃過,慌亂之中,他看到一道黑影旋風般衝來,原來是一隻巨大的怪鳥,邊飛邊叫,聲音猶如變調的嬰孩啼哭。

怪鳥似乎是看準了他們,一次又一次地俯衝過來。隻是它的動作目的並不想將兩人趕走,遠離洞穴,而是要抓走他們。隻不過每一次都被崔冉躲開。溫升竹靠在她身後,咬緊牙關,發髻被甩得淩亂散開。崔冉以手為刃,帶著流光飛出一道道道法訣,將它斬得羽毛紛飛,慘叫不止,落下來的時候溫升竹伸手一摸,滑膩膩的一層油脂。

直到那鳥歪歪斜斜一頭撞進自己的巢穴,滴落了一路鮮血後咽了氣。它的巢穴就在洞穴旁邊一顆伸出的大樹上。

崔冉帶著溫升竹在洞穴外落地,緊接著她抓著藤蔓攀上大樹,隨手將怪鳥扔下山崖後撥開巢穴中厚積的羽毛樹葉,在濃厚的血腥氣中翻出了一隻黑色的小狗布偶。

布偶已經破了,沾了暗紅色並不顯眼的血,脊背上裂開一道口子,隻不過裡麵不是棉花,而是柳絮一樣的東西。溫升竹一眼就認出,這是沈天野常放在床頭案邊的布偶。

崔冉一手抓著布偶,一手抓著藤蔓快速地從樹上滑下來,將布偶丟進溫升竹懷中。

“滴一滴你的血上去。”崔冉吩咐他。

溫升竹毫不遲疑,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那血融入布偶,布偶緊跟著抖了抖又恢複平靜。

他儘管已經對這種奇異現象見怪不怪,但還是忍不住捏緊了布偶。他相信崔冉不會害他,但是對他而言,崔冉說什麼他聽什麼還是遠超他的行事準則之外。

“這是沈天野的擋災偶,雖然壞了但勉強能用,你與他血脈相連,滴了血以後危急關頭拋出來便能為你擋一下。”崔冉目光劃過,為他解釋道。

見到了布偶,崔冉猜測,沈天野多半就在洞中。她彎腰率先走入洞中,溫升竹收起布偶緊跟其後。

進入洞穴的第一反應就是冷。

與外麵截然相反,洞穴中冷的像是冬日,甚至崔冉伸手觸摸洞壁,上麵滑溜溜一片,是積水凍成了薄冰。

時不時有細小的冰柱從頭頂掉落,到身上之後就會化成一滴的冰涼水珠。一滴接著一滴,接連不斷地打濕了兩人的頭發。

腳下不是堅實的土地,反而是極為濕潤軟綿的觸感,猶如積了一層厚實的腐爛落葉,又布滿難以言說的黏液,每走一步都極為艱難。

不僅如此,洞穴中道路窄小,小的兩人隻能側身勉強經過。他們沉默地前行,扭曲的道路猶如腸道,他們好像行走在人的肚腹之中。

隻是走了沒多久,眼前突然一亮,刺目的白光充斥著四周,兩人忍不住掩上眼睛,待適應之後,他們才慢慢環顧身邊的景象。

藤蔓與花朵從頭頂垂落,擠擠挨挨,極有規律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了類似於文字的圖案,但是他們都沒有見過。

崔冉警惕地踏出一步,藤蔓緊跟著晃動起來,似乎因為他們的動作而蘇醒,整個空間也跟著小幅度地顫動。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異常。

崔冉試探著邁出了第二步,顫動更加劇烈,腳下的鼓動猶如脈搏。依舊沒有意外發生,她繼續往前走,握著銅錢劍的手也逐漸收緊。

第三步。她狠下心,腳下輕點,飄了出去,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在溫升竹眼中,她快到失去了具體的模樣,隻留一股殘煙。

當她再次出現時,她正站在鼓起的藤蔓中央,那裡緩緩升起一隻巨大的重瓣花朵,每一瓣都像一層蟬翼般透明的紗,層層紗包裹著另一道輕煙。

溫升竹幾乎忘記了眨眼。他猶如誤入仙境的凡人,在這裡忘記了一切。

他忍不住眨了一下眼,仙境停止。

花朵消失了,藤蔓也消失了。

崔冉還停留在原地,準確說一個崔冉停留在原地,一個崔冉站在一團升起的血肉的中央。

原來一切都是他的幻覺。根本沒有藤蔓也沒有花朵,隻有無邊無際的宛若活著的血肉,他低頭一看,鞋襪已經完全浸透成了深紅色。

沒有人在這樣的場景中能夠忍住心中的恐懼和惡心,溫升竹也是如此,他呼吸急促,攥緊了手,直到指甲陷入手心,他才借助疼痛回過神來,不至於昏倒。

但他依舊說不出話來,喉嚨像是被人死死扼住,隻有稀薄的氣息從中流動。

他徒勞地眨了一下眼睛。

血肉中的崔冉夾著一股黑煙又飄了回來,沒入自己原地停留的身體中,她的手臂抬起,手心中縈繞著那股黑煙。

另一隻手中的銅錢劍響動,銅錢撞擊的清音猶如遠山深鐘,敲擊在溫升竹耳畔,讓他神誌清明,從恐懼中解脫出來。

清醒過後,他注意到,那股黑煙落下,漸漸形成了一隻黑狗的模樣。黑狗走過來,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腿。

崔冉剛剛是魂魄離體……?那這隻黑狗又是怎麼回事。

溫升竹看著身旁這隻體型矯健的黑狗,摸了摸袖中的布偶,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從他腦海中冒了出來。

“這難道是…”他看向崔冉。

崔冉點點頭:“你哥。”

準確說是沈天野的魂魄。

黑狗聞言歡快地搖起了尾巴,也許是魂魄的緣故,他的尾巴搖得格外輕鬆,格外快,甚至搖出了殘影。

溫升竹彎下腰,一人一狗對視。黑狗水亮的黑眼中映出他的身影,緊接著咧開嘴,露出一個傻乎乎的笑容。

好像確實是他哥。

溫升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摸一摸沈天野的頭。就在他猶豫之時,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身體感受到不斷的擠壓。

在他失去意識的一瞬間,他仿佛看到崔冉對他說,他要吐了。

誰要吐了?

在擠壓蠕動中,崔冉露出了真身,一條粗壯的蛇尾從她身後生出,卷住溫升竹的身體,帶著他一同衝出了這片血肉。

該死。這種感覺非常不好,好像被同類吞到了腹中又被吐了出來,就算她對肮臟的環境早已見怪不怪,但還是被這種黏糊糊的感覺惡心到了。

等她收了尾巴,站在真正的土地上,抬頭看去,眼前煙雨籠罩中,平城的城門正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