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1 / 1)

迷路地圖[公路] 清疏影 4926 字 2個月前

“累了,”潘嶽自然而然膝起條腿,雙手一彎枕在腦後,“躺躺。”

“你有這麼弱?”林昶任斜眉。突然,像是想到什麼,他了然般噤了聲,一股腦向後倒去。

朱時宜:?

兩個筆直的男人在她旁邊,躺板板。

潘嶽劍眉揚起,神色愜意又從容。

“先前,我們在尚島,也是這麼躺著。”林昶任雙手往腦後撐,開口解釋,隨後緘默,像是又浸入往昔。

二人躺著,皆無言。

朱時宜也沒說話,跟著抬起頭,望了望天。

樓宇輝煌,星星看不真切,隻有月亮。

它好像有點孤獨,卻不會流淚,一直發著光。

月色朦朧,潘嶽虛了虛眼。

一陣海風吹過,某一瞬,是此刻。

記憶,在海邊定格。

它是漂流瓶,披荊斬棘,乘風破浪。

被浪濤之聲打撈而起。

那一晚,潘嶽躺在海灘上。一旁,是他那時,日日相伴的好哥們兒。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很鬨騰。但是那晚,就和現在一樣,誰也沒說話。

也許是晚風太舒服,也許是海浪太溫柔;也可能是,那晚的星星,過於明亮,也可能是內心,有些迷惘。

那刻,正如此刻。

浪深入了耳蝸,順著身體的每一塊骨頭,敲擊著大腦,卻又化身流水,成就每一滴血液。

風抵達皮膚,清潤身體的每一顆細胞。

甚至於,他感覺,好像連腿毛,都在這風吹之下,顫了顫。

大地馱著他前行,安安穩穩。

他看到了。

星星在閃爍,他的內心,有風吹,有浪流。

“人的感知力,隨著年齡的增加,會退化,”潘嶽忽而出聲,“小時候摸魚掏鳥蛋樂不可支,畢業分彆的悲傷淚如雨下。”

潘嶽微愣,有些分神。

一瞬緘口,他恢複往常,不再出聲。

“隔壁班喜歡的女同學經過,心動,”林昶任輕笑,“震耳欲聾。”

平流悄然,似穿堂風。

像被拉回某個瞬間,記憶卻微乎其微。

朱時宜不記得那個瞬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隻記得一種感受——濃烈、強大、不可忽視。

那個瞬間,也許,隻是一件特彆微小的事。

第一次買到棉花糖、被喜歡的老師當眾讚揚,放學叼著糖葫蘆,牽上父母的手。

對人生而言,完全不重要。

但那種感受,就是,記了這麼多年。

“我偶爾也想回到小時候,”朱時宜舒展月眉,“可以任性妄為的時候。”

“當時隻道是尋常。”

“人無法同時擁有青春,和對青春的感受,”潘嶽眉心微動,和緩開口,“感受的能力越來越弱,快樂的閾值越來越高。”

“高亢、低落,越來越少,生命的流動越來越快。”

驟然,朱時宜像被扼住咽喉,有些張不開嘴。

照常,林昶任高低會來句:嘿,假文青,這麼矯情乾嘛。

可他隻是沉默。

“三歲的時候,一年,就是生命的三分之一;三十歲,就是三十分之一。”

“每一年的時間都是三百六十幾天,可是給人的感覺,卻不似三五歲那些年。”潘嶽盯著月亮,光暈的輪廓愈發模糊。

“哎......欲買桂花同載酒啊。”林昶任支起腿慨歎。

“終不似,少年遊。”朱時宜彎起腿,抱著膝蓋。

遠方,一片迷蒙。

耳邊卻有一聲輕笑。

雖輕,但清晰,毫不掩飾。

朱時宜回神,瞥眼,潘嶽的唇角還沒落。

朱時宜心裡發毛:“你笑什麼。”

潘嶽不搭腔。

朱時宜不死心:“你笑我嗎?”

對方都破罐子破摔,她乾脆也就問。

潘嶽輕輕彆頭。

朱時宜:......

這意味不明的表情,絕對是赤裸裸的嘲笑!

“你這叫,”倏地,他又扭回腦袋,“為賦新詞強說愁。”

一字一頓,像木魚錘,正正敲上她的頭。

“我隻是接詩!”朱時宜辯解,耳後忽覺升溫。

她隻是覺得他們倆說的有道理,有感而發,絕對沒有在說她自己!

“年少不知愁滋味啊,”林昶任也笑了,“正值好青春,彆有那麼多煩惱。”

朱時宜語氣低落:“誰說年紀小就沒煩惱啊。”

她緩緩撐起下巴:“20歲,一個,沒有任何成就,又沒有資格任性的年紀。想要奮鬥卻像無頭蒼蠅,又懶,又提不起勁;想當鹹魚,卻沒有躺平的底氣。”

“父母的嘮叨,同齡人的成功,一切原本都那麼平常,我從沒有在乎過,”朱時宜不知不覺皺起眉,“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忽然,就焦慮了。”

“好像生活也沒什麼變化,可我卻感覺,什麼都變了,”朱時宜垂眸,“歸根到底,是我自己沒能力。”

“年紀到了,就會考慮以後,可又暫時沒有改變的能力,是會焦慮。”林昶任安慰道。

朱時宜猛猛點頭:“真不想長大。”

“年齡增長,”潘嶽聲音平和,“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都會更加完整,不像年輕時,害怕否定,隨意受他人影響。”

“甚至於,買個喜歡的東西,都畏手畏腳。”

朱時宜動眸,對上潘嶽的眼睛。

“認識你自己,”他的眼神似海溝,深不見底,“你追求什麼,就做什麼。行動起來,才不會自怨自艾,傷春悲秋。”

朱時宜呼吸一滯:“那你追求什麼?”

聲音尖細,有些迫切,像迷途羔羊的本能。

潘嶽靜默。

朱時宜落目,收回期待。

好像她問得太多。

“追求,”忽而,磁性的聲音響起,“幸福。”

潘嶽語氣堅定,沒有一絲猶豫。

“幸福?”朱時宜蹙眉。

是快樂嗎?什麼是幸福?

但她沒好意思多問。

“怎麼定義幸福?”剛沉寂的林昶任發問,成了嘴替。

潘嶽沒有看林昶任,他就著目光,看天,自然而然:“取決於,你的價值觀是什麼。”

價值觀?

朱時宜愈發迷離。

“不要給哥打啞謎,”林昶任道,“直說。”

“生活好了,就幸福。”潘嶽未言多字。

“什麼才叫好?”林昶任追問。

潘嶽撇了林昶任一眼,語氣悠悠。

“現在躺著,就挺好。”

林昶任:......

朱時宜:......

“所以,”朱時宜清清嗓,煞有介事,“躺平,等於幸福!”

出院!

潘嶽勾勾唇。

“所以,你要躺躺看嗎?”

海濱浪潮,摻雜著孩童的嬉鬨。

月光柔軟,輕輕灑在他的睫毛。

朱時宜微微晃神。

心動的種子,一瞬之間,萌芽、開花,仿若吸收天地精華,孕成月色之果。

“可是我昨天剛洗頭。”朱時宜超級心動。

“再洗就是了,拿你的風箏墊墊。”林昶任鼓動。

“那會不會很奇怪?”她悄悄探看四周,好像暫時還沒什麼人看他們。

“你不是一個人。”潘嶽慫恿。

朱時宜:?

剛剛是不是被罵了?

內心的糾結蕩然無存。

朱時宜理理風箏布,調整身姿,錯開風箏杆子,倒了下去。

......

爽!

整天的勞累被治愈,朱時宜撐著腦袋,膝上腿。

忽地,潘嶽起身,撈起他的襯衫。

“......看看能不能用得上。”潘嶽攤開拿出iPad,把襯衫遞給她。

朱時宜發懵。

下一秒,她想起自己穿的是裙子。

雖然是長裙,但膝著腿,容易走光。

朱時宜默默放直腿,假裝無事發生,打個圓場:“沒事沒事,不用給我衣服墊,身上沙子拍拍就掉了,把頭墊上就夠了。”

說著又悄悄攏攏裙子,重新膝腿。

“什麼時候躺著就能把錢賺了。”林昶任舒服地喟歎。

“晚上。”潘嶽絲滑回答。

林昶任:“現在?”

朱時宜也很期待。

還有這好事?

潘嶽:“入夢的時候。”

林昶任、朱時宜:......

“躺不平,肝不動啊,”林昶任手臂畫圈伸個懶腰,“錢不夠用,不舒服啊。”

話鋒一轉,林昶任道:“我懂了。”

“我的價值觀,就是多賺錢。”

潘嶽瞥了眼林昶任,不置可否。

“錢多就幸福嗎?”朱時宜問。

“錢多不幸福嗎?”林昶任反問。

朱時宜被嗆。

“那要多少錢才叫多?”朱時宜又問。

林昶任:“......”

“我不知道。”他聲音很輕。

朱時宜想起父親的話。

“錢是永遠不會夠的。”

他最在乎的就是錢。

錢很重要,這是共識。

那人呢?親人就不重要嗎。

父親說:“重要,但是沒有錢,拿什麼讓親人活。”

朱時宜無從辯駁。

若是大富大貴人家說這句話,她還可以說,她不是那麼物質的人。

可她隻是普通家庭,還是在一線城市。

悅城科技新興,富豪無數。

對比起來,她家,可以說是,連腳跟,都沒站穩。

以至於——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父親可以說是,全年無休。

朱時宜心疼父親這樣,卻又是因為父親拚命所做,讓她能夠說出一句——

她“心疼”他這樣。

“我就是個俗人,”林昶任自嘲一笑,“欲望很強,什麼都想要,什麼都沒做好。”

“可以,你要這麼講,以後對外,我就說MEETING那屋是我的設計。”潘嶽火上澆油。

“老狗,趁人之危,”林昶任似氣急,“那是哥的天才設計。”

“人生在世,飲食男女,俗點就俗點吧,”林昶任一秒釋懷,“反正俗又不犯法,還多交稅做貢獻。”

他已然一副自圓其說了的樣子:“爽就完了。”

可朱時宜圓不了:“但欲望,總是帶給人焦慮。”

不隻是物質,還有精神欲望。

“不想要,就不期待,就沒有焦慮,就不會痛苦。”

如果不在乎父母,不在乎世俗,不在乎金錢,就,不會痛苦。

潘嶽直言:“你喜歡痛苦。”

朱時宜毫不猶豫:“怎麼可能,沒有人喜歡痛苦。”

潘嶽又言:“你喜歡舒服。”

朱時宜這回認同:“沒有人不喜歡舒服。”

無欲無求的鹹魚最舒服。

“其實痛苦很舒服,”潘嶽聲線磁性,伴著浪聲,平添一分滋味,“什麼都不用乾,保持原樣就行。”

“可解決痛苦,要思考,得改變。”

“相比於痛苦本身,解決痛苦,反而更痛苦。”

像被點中脈穴。

“人不能任由自己沉湎於痛苦,那叫逃避,”潘嶽語氣依然平和,說出的話卻堅定有力,“置之死地而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