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江津玨臨走前交代“有事就找津嶼幫忙”,蘇卻笑著應了,卻始終沒有真的找過他。
加過的微信好友安靜地躺在列表裡,既沒有備注,也沒有置頂,就像那天突如其來的陣雨,短暫後歸於平靜,仿佛一切從未發生過。
她不是拘謹的人,相反,她一向自來熟。可有些關係,總讓她存著一點說不清的距離感,繚繞著卻不會主動靠近。
這幾天,她的日子過得有點無趣。
交換生的生活日子不算忙碌,但也沒什麼特彆的趣味。課業簡單,文化差異初期的新鮮感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初來時,她覺得這座城有趣,亭台樓閣間的飛簷翹角、煙柳巷陌裡的瓦灰磚青,讓她聯想到小時候愛翻的《紅樓夢》插圖。
可幾天後,她又覺得日子太過安逸,像一壺久煮的茶,香氣愈加單薄,乏善可陳。
於是,當那位來自明尼蘇達的交換生在課後搭話,她沒有拒絕。
明尼蘇達有不少北歐移民,金發碧眼,維京民族的高挑骨架十分惹眼,Reyhan正是其中典型。
他的性格開朗,極其舒展的笑容像是一杯冰鎮氣泡水,總能在平淡的氣氛裡添上一點興味。
在交換生交流會的第一天,蘇卻就注意到他了。
沒想到他倒是主動邀約的那個人。
“你知道嗎?為了這個位置,我可是提前三個月預訂的。”Reyhan約她去燕北新開的酒吧【懷古】,笑得自信又陽光,“這可是World's Top 50的名店,酒單裡有些非常稀有的經典酒款。”
三個月,那時候說不定她都打道回府,回美國處理畢業事項了。
想到這,蘇卻點點頭,應下了邀約。
回到宿舍,她打開手機和Tracy語音。
“北歐混血?喲,看起來你還是一點沒改,瞧著好看的皮囊就跑過去了。”那頭傳來Tracy一如既往的調侃,語氣帶著點熟稔的揶揄。
“皮囊當然重要啦。”蘇卻嘴裡嚼著糖,笑得毫不心虛,“再說了,能提前三個月訂下懷古的位置,算是有點誠意。”
Tracy可太清楚蘇卻時不時的戀愛腦上頭症狀。她的這位閨蜜,從小什麼都好,就是愛找樂子。幾乎沒什麼空窗期,戀愛談得一個接一個,但上頭快下頭也快。
“不過話說回來,我還以為你會先對那個人出手,叫津……津什麼來著?”
“江津嶼。”
“Yeah, whale,懂了。”
Tracy是一個華裔孤兒,早年就被一對美國夫妻收養,中文水平差到令人心痛。蘇卻也懶得糾正,畢竟她可沒興趣在這種時候當中文老師。
她翻了個白眼,“瞎說什麼呢?”
“不是說,雨中奔跑那一刻你都心動了?”Tracy的聲音帶著點促狹,“這種橋段可太經典了,我隻是好奇你怎麼到現在都沒出手。”
“喂,我哪有這麼饑渴!”
“那我給你數數,”Tracy掰著手指,翻起舊賬,“你高中那會兒籃球隊副隊長送你回家,傘都還沒收,你就說心動了。後來法學院校草請你吃晚飯,你第二天就說要表白。結果呢?最長也沒撐過三周。”
“哪有這麼誇張……”蘇卻小聲嘟囔,卻又無法完全否認。
“不過啊,換一個Midwest佬也不錯。”Tracy換了個語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That guy is a real whale though.機場專屬通道和那身行頭,明顯是大人物。你再怎麼動心,也不可能在這邊長久發展。能不能談點盼著長遠的感情?還是彆把自己卷進麻煩裡。”
蘇卻沒說話,靠在椅背上,目光盯著宿舍天花板發呆。
長久的感情?
她不是沒想過,每次戀愛她確實都傾儘全身心,但不知為何,對方總是很快就讓她厭倦。她一開始全力以赴,到後來卻隻能徒留疲憊。
Tracy自然看出好友的心情的變化,語氣一轉,調侃道,“反正現在北歐小汽水的約會近在咫尺,我等你凱旋的消息!”
這句話讓蘇卻笑了。她坐起身,把糖紙扔進垃圾桶,“嗯哼,你說得對。”
掛了電話,蘇卻點開了Reyhan的聊天框,確認了時間和地點。
她心裡清楚,那場雨的情緒隻是某種瞬間的心動。
一杯好酒,和一張好看的臉,現在才是當下更值得期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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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著京A8車牌的邁巴赫平穩行駛在公路上,車內的氣氛靜謐而壓抑。
付立握著方向盤,透過後視鏡瞥了一眼後座的江津嶼。
他低頭在看手機,屏幕上的信息來自史北鯤,內容簡潔明了——程燕回會來,時間已定。
燕北四大家族素來王不見王,社交場上鮮有正麵交鋒。程家發跡於機械重工,後逐步擴展至礦產與實業,但本質上仍是靠資源立身。程燕回則是程家大房的次子,輕浮隨性,整日流連歡場,與程家核心事務幾乎無緣。
他們此行要去的【懷古】,就是他的手筆。
付立沉吟片刻,還是開了口:“程二少這人,看著不像會知道什麼實質內容。他和程家二房的關係遠,倒是二房那位主事的,才是零件門的核心。”
零件門,正是史北鯤文件上,X325-L導致的大規模汽車回收事件。
這是一次關乎名譽與利益的災難:程家二房主導國內多家合資廠,急於搶占市場,在測試未完全的情況下推出了新一代燃油車。初期的市場表現可謂驚豔,但問題很快暴露。X325-L零件大規模失效,導致事故頻發,車輛回收率直線攀升,程家因此損失慘重,名譽掃地。
“程家二房的人不去找,卻繞到程二少這裡……”付立遲疑了一下,“能從他身上套到什麼?”
“有些人。”江津嶼將手機扣在腿上,聲音低沉平緩,“看著無能,未必是真。”
車子緩緩在酒吧門口停下。
“到了。”
下車的瞬間,一陣初秋的微涼撲麵而來。
【懷古】這個名字乍一聽有點沉悶,卻是如今燕北最火的打卡地。門口那一塊質樸的木牌,用的是從明代古建上拆下來的老料,牌上的字據說是某位隱居書法大家親手所題,字跡遒勁,滿溢古風。
外牆是青磚灰瓦,像極了胡同深處的老四合院,門口的兩盞宮燈映著黃色的暖光。透過門縫,可以看到裡麵隱約閃爍的霓虹燈光,和門口的古典氛圍形成了一種微妙的衝突感。
走進大門,才真正明白為什麼它能俘獲燕北那群富二代的心。
店內設計融合了燕北古老的文脈與現代時髦的審美——青磚拱門與金屬框架相得益彰,牆上掛著明清時期的仕女畫,天花板用的是傳統的藻井雕花,四角鑲嵌著極簡風的壁燈,將古典和現代揉雜在了一起,既顯得獨特又不顯突兀。
最特彆的是大廳正中的一架酒櫃,高約三層,仿佛一座金碧輝煌的小型塔樓,裡麵陳列著各國頂級名酒。聽說櫃中甚至藏有一瓶從泰坦尼克號上打撈上來的酒,價值連城。這個酒櫃不僅是裝飾,更是酒吧的招牌地標,幾乎每個來這裡的人都會停下來拍照。
懷古的受歡迎不僅僅是因為它的設計。
這裡是燕北城權貴子弟的秘密社交場,無數隱秘交易、曖昧試探都在這個看似無害的場合中進行。
江津嶼抬腳走上二樓。木製樓梯踩上去略有些老舊的吱呀聲,卻和整體氛圍相得益彰。二樓是個開放式走廊,內設多個包廂,視野開闊,目光可以掃過整座酒吧。
不過他的目的地並不在這裡。
他站在酒櫃旁,低調的服務生從一側推開了酒櫃旁隱秘的小門。江津嶼從容走入,裡麵是一台通往三樓的私人電梯。
三樓,雪茄房。
這是程燕回特意為自己設計的私人空間。
這裡安靜且奢華,所有的一切,都被調控得不著痕跡:木質家具散發淡淡的檀香,甚至還有特製地板的通風係統,確保煙味不會沾在衣服上。
最有特點的,是中央那一片透明玻璃地板,可以俯瞰整座酒吧。人群喧囂、燈光璀璨,就像是精心布置的一個魚缸,充滿張揚與浮華。
程燕回靠在沙發裡,懶散地翹著腿,手裡轉著一支古巴雪茄。
他見江津嶼推門而入,臉上的笑容帶著點玩世不恭。
“江少,今兒怎麼想起到我這兒賞臉了?”
江津嶼沒答,徑直在他麵前坐下。
霓虹燈光映在他的臉側,他微微偏頭,似笑非笑地看了程燕回一眼。
“酒吧的生意不錯。”
“大家玩得開心,場子熱鬨才有意思。”
程燕回抽了一口雪茄,輕吐煙縷,笑得漫不經心,“不過我這人最怕麻煩,若江少是來談什麼交易的,恐怕要讓您失望。我不接觸程家的事,也不碰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
如此直白的拒絕,像一記輕飄飄的耳光,話裡透著赤裸裸的挑釁。
程燕回像是隨意拋出了一顆石子,等著看它落入湖中激起幾層漣漪。
然而,江津嶼臉上沒有任何波瀾,甚至連微皺的眉頭都沒有。
“你還沒聽我準備給你什麼,就確定不感興趣?”
程燕回聞言,嗤笑了一聲,眼神裡的漫不經心多了幾分興味,像是捕獵者終於見到了點樂子。
“那江少不妨說來聽聽,看看能不能讓我開開眼。”
江津嶼淡淡勾唇,聲音低沉卻清晰,在空曠的雪茄房裡回響。
房間裡霎時安靜下來。
程燕回原本懶散的神情消失了,嘴角的笑意僵住,手中的雪茄顫了一下。短短幾秒的沉默裡,他的表情迅速變化,從怔然到陰沉,最後竟扭曲出一抹病態的狂笑。
“有趣,有趣,有趣!江少果然是這一輩的翹楚,怪不得四大家族的老狐狸都說江家出了個狠角色。”
他抬手揮退侍者,自己從雪茄盒裡取出一根,遞向江津嶼。
雪茄由整片煙葉手工卷製而成,和用煙絲卷成的香煙不同,基本無法用打火機點燃,現代多用酒精噴槍。但在這裡,程燕回親自拿起長柄火柴,熟練地點燃,火焰躍動間映出他眼底病態般瘋狂的情緒。
老錢家族抽雪茄最講究這第一火,火柴必須用天然的無蠟材質,才能不破壞煙葉的香味。
兩人靜默地抽了一會兒,隻有空氣中煙草的香氣緩緩彌漫。
“程家二房受損嚴重,確實是事實。當年,我父親親自督辦那些有問題的零件回收。可除了程家,還有一個人插了手。”
江津嶼微微抬眸,視線穿透煙霧,“誰?”
程燕回緩緩靠近,仿佛為了增加戲劇性,故意拖長了聲音。
“秦家。那個最近傳得有鼻子有眼的,要和你聯姻的秦家。”
江津嶼沒有回應,隻是微微抬眼,目光冰冷如霜。
程燕回笑意更深,“當年秦家那位還在中央工作,親自督辦了這起查封零件的流程。若說有誰能拿到這些零件,秦家應該有更詳儘的記錄。”
雪茄長久不吸,會自然熄滅。待江津嶼消化這段信息後,指間的雪茄火星已滅。
他站起身,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整理了下袖口,顯然已無意再留。
“江少,利用完就走,未免也太無情了吧?”程燕回靠在椅背上,嘴角含著幾分戲謔,“對了,秦家小姐最近正籌備一場宴會,聽說對江少很是期待。你要不用用美男計試試?”
江津嶼沒有理會他,隻是站在那裡,眉眼沉靜,似乎沒聽到程燕回的話。
程燕回的目光順著他的視線往三樓中央的玻璃地板望去,頓時了然。
玻璃下方,喧囂的酒吧中,一抹鮮豔的紅正在人群中流轉。
那是個漂亮的姑娘,穿著亮片吊帶魚尾連衣裙,身影隨著燈光微微搖曳,像是《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Daisy。她的眉眼彎彎,正對身旁一位英俊的洋人露出暢快的笑容,兩人湊得極近,仿佛沉浸在彼此的世界裡。
程燕回挑了挑眉,視線重新移回江津嶼的臉上。對方神色寡淡,唯有那雙眼微微眯起,掩藏著難以察覺的陰鬱。
“江少,要不要帶個女伴參加宴會?”程燕回笑得意味深長,“不然,小心被秦小姐吃了。”
江津嶼冷冷掃了程燕回一眼,雙手插在褲袋裡,抬腳便往外走。
明明屋內暖氣充沛,但他帶起的冷風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私人電梯門一開,江津嶼毫不留戀地進入箱內。
就在電梯門緩緩合攏時,一隻手猛地插入間隙,生生將門扯開。
“江少,你明明看不上我這種人,為什麼要選我合作?”
程燕回倚著門框,目光執拗。
江津嶼站在電梯裡,手插在褲袋中,目光淡然地落在程燕回身上。
“因為曾是同類,所以懂。”
他的語氣低緩,字字鈍重,帶著一股上位者的矜貴與威壓。
程燕回愣了片刻,隨即笑出了聲。
那笑聲在雪茄房裡回蕩,掩蓋了玻璃地板上某人款款而過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