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前。
晨霧初散,初秋的陽光透過雲層灑在草坪上。這家隱藏在燕北城中心地段的高爾夫俱樂部,寸土寸金,卻打造出一片開闊的綠洲。整潔如毯的草地綿延而去,周圍點綴著一排排修剪精致的林木,遠處還能隱約看見燕山峰巒,宛若潑了一層墨跡。
這裡是圈內人心照不宣的低調之選,會員資格從不外放,唯有名流權貴才能在此一展身手。
一杆清脆的擊球聲劃破這片綠意間的靜謐。
白色的小球破開薄霧,在玫瑰色的晨光中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輕盈地落在果嶺邊緣,又緩緩滾向球洞。
Birdy。
江津嶼收起球杆,將它遞給一旁的球童,修長的手指微微一抬,連帶著那低垂的眼睫仿佛將整個場景壓低了一度,疏離得叫人不敢貿然靠近。
“嘖,又是小鳥球,你這狀態,今天是想讓我破產啊?”
男人正邁步走來,手中拿著一瓶水,麵上掛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笑意。
是史北鯤。
他年紀和江津嶼相仿,眉目間卻多了幾分散漫的隨性。雖然一身派頭也講究,但與江津嶼那種天生的鋒銳不同,他渾身上下的氣質更像是混跡於街頭的藝術家,而非如今手握半個新能源行業的商業巨頭。
“你破產?”江津嶼看了他一眼,語氣不冷不熱,“上裡都快把特斯拉按在地板上摩擦了,我看你就是想賴賬。”
“哪能啊,賴誰的帳也不敢賴你的。”
史北鯤看了江津嶼的球童一眼,對方立刻笑嘻嘻地抬起胳膊,好讓他掃臂章上的收款碼。
史北鯤二話不說,轉了3000元小費過去。
他擰開一瓶礦泉水,順手遞給江津嶼,“哪天教教我唄。再這樣下去,我感覺自己隻是台ATM。”
“教?”江津嶼接過水瓶,似笑非笑,“你這水平,教不動。”
“呸!風水輪流轉,我隻是最近情場太得意,球場失意罷了。”
史北鯤裝模作樣地拍了拍球杆上的草屑,反諷道,“哪像老江你,球場得意,情場也得意。”
話音未落,他就察覺到空氣凝固了一瞬。江津嶼唇角的弧度未變,眼底卻掠過一絲寒意。
史北鯤暗叫不好。這位發小什麼都好,就是最忌諱彆人打聽私事,嚼舌根子。
更何況,他姓江。
富貴人家的名字掛在頭條上,而這些世家子弟的事卻是一點風聲都不可聞。
三代為門第,五代為家族,九代為世家。
江家便是這“九代世家”之中的翹楚,百年裡翻過大廈傾覆的浪潮,卻始終穩坐潮頭,權、勢、利皆不露鋒芒,卻可翻雲覆雨。世家子弟的起點,是普通人終其一生都難以企及的終點,但他們的家訓從不允許他們“露麵爭光”。
江家不需要光。
因為光從來都是照向他們。
江津嶼則是如今江家年輕一代裡,最出挑的一位。曾經因為放浪形骸,被江老爺趕出國,但因為幾年前的一起變故,他才得到機會回來。
但史北鯤比誰都清楚江津嶼的手腕和他隱藏的實力。
五年前史北鯤被逼接班,山窮水儘的時候,要不是這位發小一語道破新能源的未來,暗中為他鋪路,哪有上裡今天的輝煌?這個天大的人情,連他爹都不知道。外人隻當他運氣好,意外踩準了市場的風口。
“你看我這臭嘴。”史北鯤自打嘴巴,憨笑了一聲。
“都聽到了什麼了?來,說說。”
江津嶼的笑臉反而令他更如坐針氈。
“也沒什麼,我家老頭瞎說的,說秦家最近能升得這麼快,是你家那位大手筆扶了一把。”他小心翼翼地觀察江津嶼的神色,見對方沒什麼反應,才接著道,“聽說你父親前陣子和秦家人見麵,見了秦大小姐,所以坊間傳聞……”
“傳聞我要和秦家聯姻。”
不待史北鯤說完,江津嶼已經補充完。他輕笑了一聲,目光落在遠處山靄之間,神色莫測。
“看來最近大家很閒?”
這一句輕飄飄的反問,卻讓史北鯤感受到一股徹骨的寒意,立馬噤聲。
草坪上晨霧漸散,太陽的暖意開始爬上肩頭,江津嶼陪史北鯤打完最後幾球,邁步朝休息室走去。
一路上使出史北鯤渾身解數活躍氣氛,江津嶼偶爾應一聲,任由他天南海北地扯。
推開休息室的門,晨光滿屋,窗外紅杉的影子被陽光拖得很長,透著幾分歲月靜好的味道。
史北鯤坐在單人沙發裡,晃著手中的礦泉水瓶,眼睛卻悄悄瞟向對麵安靜喝茶的江津嶼。
幾次張嘴,他都欲言又止。
江津嶼像是看不見他那副蠢蠢欲動的樣子,茶盞擱在茶托上,聲音細微,但乾脆利落。
終於,史北鯤忍不住了。
“聽說你上周和高淩鷗在美國見麵了……”
江津嶼眼都未抬,“我去美國是談項目,遇見她純屬巧合。”
“我知道你對她沒意思,但她這次給你的簽名球你即使不喜歡,也彆丟的這麼明顯嘛。”
史北鯤捏捏手裡的礦泉水瓶,硬著頭皮繼續,“唉,我不是替她說話啊,就是覺得你這樣……挺不給麵子的。”
“什麼東西?”
史北鯤早就料到他貴人多忘事,掏出手機點開二手交易平台,“給,你自己看。今早整個圈子裡都傳遍了。”
江津嶼接過手機,目光落在屏幕上。照片拍得頗為用心,球身乾淨光滑,簽名龍飛鳳舞。
球上的字母縮寫,獨特的燙金設計,確實是他的。
“東西是我的沒錯,”江津嶼隨手把手機放回桌上,“然後呢?”
“然後?”史北鯤瞪著眼睛,“你就沒什麼要說的?”
“東西送出去,是她的事;我要丟,也是我的自由。”
江津嶼抬眼,語氣不疾不徐,“你特地提醒我,是想讓我撿回去?”
史北鯤訕訕一笑:“你也知道我和高淩鷗從小一起長大,她這人自尊心極高,麵子薄得很……這事兒現在整個圈子都傳開了,說她熱臉貼了冷屁股,丟人丟到家了。”
休息室裡陷入短暫的沉默。窗外陽光透過樹影灑進來,光影斑駁在江津嶼的眉眼間,他隨手撚起一顆花生放進嘴裡,表情隨意。
“算了,看在你這麼賣力替她求情的份上。”他終於開口,“我讓人聯係一下這個人。”
史北鯤頓時鬆了一口氣,連連點頭:“謝了老江,不愧是咱們兄弟情深!”
江津嶼睨了他一眼,“你這麼上心,倒讓我好奇,你為她求情,到底藏了幾分私心?”
史北鯤一怔,抬手捏了捏鼻梁,掩飾住眼底的一絲不自在,故作輕鬆道,“怎麼可能?你知道我什麼都無所謂的。”
江津嶼沒再追問,懶得拆穿。
終於勸動了這尊大佛,史北鯤如釋重負,“我去趟洗手間,一會再聊。這事我記你一個大人情!”
他前腳剛出門,落在桌子上的手機就震動起來。
江津嶼看了眼屏幕上“總裁辦”的來電顯示,隨手接起。
“哪位?”
那聲線似屋簷上的冰雪初融,清冷中帶著若有似無的鋒芒。
電話那頭蘇卻微微一愣,總覺得這個聲線有些熟悉。但她很快把這個念頭拋之腦後,切換至專業模式,“史總您好,我是京大校友辦公室的蘇卻。”
蘇卻握著手機,語調平穩流暢,自信滿滿地陳述著活動背景和校友采訪的重要意義。江津嶼半靠在沙發上,食指輕點著桌麵,眼底帶著一絲興味。
這個聲音有趣,不卑不亢,說起話來倒是很有分寸。
隻是略顯稚嫩,雖然努力裝成專業人士,但仔細一聽,就能猜到還是個學生。
“聽上去還挺有意思。”他淡淡開口,語氣裡帶著若有似無的試探,“不過你剛才提到校友峰會,我記得之前你們也辦過一次。那次活動上我發表了什麼觀點?”
蘇卻一怔。沒想到對方竟然還要考她,校友峰會本來就是她瞎編的,難道瞎貓碰見死耗子了?
“當然記得。”她快速滑動手機屏幕,一邊查閱史北鯤的資料,一邊不露痕跡地答道,“您提到新能源行業對可持續發展的重大影響,還分享了‘上裡’的品牌定位,以及如何打造核心競爭力。”
這些商業大佬的發言都是八股文,她背著背著就順口了。
“是嗎?”電話那邊緊追不舍,“具體說了什麼?”
這位史總也太自戀了吧,還要考她能不能背誦他的演講嗎?
蘇卻朝天翻了個白眼,但聲音依舊沉穩流暢,“比如您提到的,‘新能源不僅是技術革命,更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方向’”
這句話是她剛從《人物》雜誌裡看到的,管他的呢。
“我當時還說,‘到2050年,我們要把新能源覆蓋到世界所有的沙漠地帶’。”
蘇卻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接道,“對,這一點尤其振聾發聵!”
電話那端沉默了片刻,接著傳來一聲低笑,“我確實沒有說過這些,你編得不錯。”
蘇卻呼吸一滯,還未來得及解釋,另一道男聲突然從遠處傳來——
“唉,你拿我手機乾嘛?”
蘇卻:?
什麼情況?剛剛的人不是史北鯤?她是被耍了?
她還沉浸在被愚弄的震驚中,那道曾經在新聞訪談裡出現的聲音從聽筒傳來,“喂,對不起,剛剛手機落下了……”
蘇卻瞬間回神,打起精神繼續下去。
“京大校慶?”
江津嶼靠在沙發上,饒有興致地看著發小的表情從困惑漸漸轉為專注。對麵那個聲音似乎有種魔力,讓向來散漫的史北鯤都不自覺坐直了身子。
“這個角度倒是很新穎......”史北鯤點點頭,眼睛逐漸亮了起來,“你說得對,確實可以聊聊藝術和商業的關係。”
江津嶼挑了挑眉。
這個小騙子顯然很清楚史北鯤最愛談什麼,從藝術家到商業領袖的轉型一直是他的得意話題。
“行,那就這麼定了。”史北鯤痛快地答應下來,“明天下午兩點,我在公司等你。”
掛斷電話後,史北鯤將手機隨意丟回桌上,舒了口氣,“你聽到了吧?這小姑娘挺有意思,咱們學校沒白出人才。”
江津嶼沒接話,隻是抬眼看了看桌上的手機,臉上沒有明顯表情。
史北鯤見他不搭腔,也沒在意,忽然想起什麼,用捏在手裡的礦泉水瓶敲了敲桌沿,“對了,上次你讓我找的那個人,已經到位了。”
江津嶼的目光這才稍稍凝聚了一些:“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剛到。已經在調查那輛肇事車了。”史北鯤一邊說,一邊打開礦泉水瓶喝了一口,“不過研究報告還沒出——預計明天能拿到。”
“津嶼……”史北鯤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都五年了……”
茶室陷入一陣沉默。
那是一個禁忌的話題,但史北鯤知道,這事是讓麵前這位從一位不諳世事、玩世不恭的公子哥變成如今城府極深,手段雷霆狠戾的話事人。
“明天我親自過來拿。”
“啊?”史北鯤一愣,“不用這麼麻煩,我可以讓人直接送去……”
“下午兩點,我準時到。”
語氣不容置喙。
史北鯤也懶得再勸,望著江津嶼的身影消失在門後。
真是稀奇了,平時求他來自己公司都不來,今天吹得是什麼風,竟然要主動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