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1)

玉佩裡傳出的聲音,聽著隱隱有些耳熟,一時卻想不起在哪兒聽過。

鐘默也懶得追究,毫不猶豫地說了聲“好”。想起近在咫尺的反麵教材夷則靜,又不由皺了皺眉:“但你確定自己沒中毒嗎?”

“絕對沒有!”玉佩那頭的鬱清和還沒回答,夷則靜先叫起來,“他可是……總之他家學淵源,包乾淨的!”

他本想直接報出鬱清和芳菲穀門人的名頭,畢竟芳菲穀供奉千年花神,內門弟子皆受其庇佑,百毒不侵,這幾乎是整個江湖都知道的事情。

……但轉念一想,人鬱清和本來就逃婚出來的,想想便還是沒拆穿,隻將這茬含糊了過去。

所幸這事鐘默依舊懶得追究,隻輕輕點了點頭,低頭又咳幾聲:“我們在哪兒碰頭?”

“……在下現在身處另一個地方,恐怕無法立刻與修者彙合。”玉佩裡的聲音默了一下,認真道,“不過在下有一隻傳訊青鳥,應當可以代為傳遞。”

傳訊青鳥?

鐘默微微一怔,似是意識到什麼,輕輕挑了挑眉。

旁邊夷則靜卻忍不住道:“你是說你常用的那隻小木鳥?過不來的吧,我們隔那麼遠,怕不是飛到中途就要被人打下來——”

就像是呼應著他的話語般,本已安穩的結界忽又一陣震顫——來自外部邪修的衝撞越發劇烈,驚得夷則靜又猛然閉嘴。

“東邊。”恰在此時,卻聽鐘默沉聲開口,“東邊的畫皮牆是兩座宅子交界的地方,隻隔一層結界。我可以幫你打開,讓木鳥飛過來。”

“?”

這話一出,同時引起了兩人的詫異,兩道聲音不約而同冒出:

“交界?”

“畫皮牆?”

前者是夷則靜說的,後者則來自於玉佩裡的鬱清和。

“對啊。”鐘默不知道他們怎麼一個兩個的都愛大驚小怪,想了想,又恍然大悟地自我糾正道,“哦不對。東邊是我們這邊的東邊——對你來說應該是西邊。”

……這是重點嗎??

夷則靜微微張嘴,猶自詫異:“不是,這宅子的院牆我都看過,還特意翻上牆頭看過。外麵明明就是山林……”

“假的。”鐘默略顯不耐地揮了揮手,“我說了,是畫皮牆。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山林都是假的?

那牆的外麵到底是……

想起鬱清和之前說的他那邊的狀況,夷則靜似是終於明白了過來,漸漸變了臉色。

“……原來如此。”玉佩那頭的鬱清和也明白了,“所以從頭到尾,宴會的會場都隻有一個。”

隻是他們在一個會場,擺了兩張桌。

或者說,是設了兩個遊戲。

一個姑且算是躲貓貓,另一個則是讓桌上的菜們互相狩獵。但無論如何設置,遊戲的本質都是一樣的——無論是哪張桌上的賓客,他們的選擇都是躲在暗處,趁著無人注意,將他們這些擺上桌的菜一口一口偷偷吃掉。

推杯換盞的同時,又在各自尋覓藏在菜肴間的“餃子”。

而當那道心心念念的“餃子”終於被堂而皇之地擺上桌時,便意味著這場宴席來到了高|潮與尾聲。

“……”用力閉了閉眼,鬱清和開始努力平複翻湧的思緒。

他果然還是太托大了。他該再謹慎些的。明明行走江湖已有年頭,遇到這種事卻還是傻乎乎的走入瞉中而不自知……簡直奇恥大辱。

但現在顯然並不是去計較這些的時候。

深吸口氣,他再次抬眼,視線寸寸掃過四周,神情愈發凝重。

——和之前一樣,他所在的宅院裡依舊沒有任何燭光,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黑暗。

唯一不同的是,那些狂徒不再隻滿足於藏在暗處。

就在不久前——準確來說,應是他們確定“餃子”的所在之後,原本隻是暗流湧動的宅院,忽然天翻地覆。

鬱清和不知道那些蜒涎狂徒間是如何傳遞信息的,但很明顯,他們都在那一刻得到了同樣的信號。於是原本還隻匿在暗處的他們紛紛跳出,或狂笑或尖叫,宛如蝠群般在整棟宅子裡撲來奔去,抓著所有已死或未死的“賓客”,仿佛狂歡似地大快朵頤。

鬱清和甚至無法確定,此時此刻,這間宅院裡,是否還有除自己以外的活人……

或者說,活菜。

所幸他結界術向來修得不錯,第一時間張開結界,勉強還夠自保。但若要將那隻木鳥再送到西邊院牆的話……

怕是不易。

“……算了,多想無益。”

又是片時的沉默,鬱清和不再猶豫,從隨身芥子袋裡取出一個瓷瓶,將其中的藥粒全部倒出,又橫劍於前,伸手劍刃上輕輕一掠,掌間立刻多出一道血口。

他以靈力做控,凝血成線,飛快灌滿了一個瓷瓶,灌完用力一合掌,草草止住了血,跟著便將瓷瓶封好,又掏出隨身的木鳥,打算將那瓷瓶放進去。

……然而更尷尬的問題隨之浮現。

他們門派的傳訊木鳥腹腔處,確實有一處空間,可以用來放些細碎物品沒錯——但似乎也隻能放些細碎物品。

那瓷瓶長頸圓肚,竟是無論如何都放不進去。

這可糟了……鬱清和心裡咯噔一下,忙又在芥子袋內一陣翻找,確信自己這邊是真沒更小的容器了;唯一是勉強算小的,就隻有一個芥子袋,可這芥子袋也是門派發的,外人需得用他的血才能打開……

越發無解了。鬱清和眉頭蹙得更緊。下一瞬,卻忽似想起什麼,伸手入懷,從裡麵掏出來一根細細的紅線。

……正是他之前被困靈域時,從那神秘滾地雷裡,稀裡糊塗接到的那根。

這線不知什麼來頭,上麵竟也若有似無地沾著些靈力。他在剛逃出靈域那會兒,還曾拿出來仔細看過,正好被路過的陸子月瞧見,一通打趣,對方還信誓旦旦告訴他,這是正宗的紅鸞線,傳說中能給人牽姻緣的。

鬱清和自是不信這些,更堅信這東西既然能從那滾地雷中出現,必然有它的深意,於是一直鬼使神差地揣到了現在……

沒想到居然還有能派上用場的一天。

鬱清和心中短短感歎一瞬,不敢耽擱,忙動手用那紅線將瓷瓶固定在了木鳥上。

固定完畢,萬事具備,方又閉眼凝氣,緩緩吐息。

——結界外,那些嗅到他血液味道的蜒涎狂徒們早已更加瘋狂,隔著結界都能感受到外界靈力此起彼伏的震蕩與衝撞。恍惚之間,鬱清和甚至有種自己已被裝在碗裡的錯覺。

他修的結界術又和夷則靜不同。雖說成品遠比夷則靜的更牢,但夷則靜所擅長的那種可隨身移動的小結界,他也是無論如何都織不出來的。

眾目睽睽之下,要再隱匿氣息也不現實。這就意味著,一旦踏出現在所處的空間,他就等同於暴露在無數邪修狂徒的眼皮子底下。

“罷了。”再次吐納,鬱清和捏指成決,仗劍於前。

“搏一把了。”他輕聲說著,一手推開,牢固的結界轟然碎裂,無數碎片化為鋒利的氣刃,呼嘯著朝著麵前的人群傾瀉而去。

*

另一頭。

夷則靜房間內。

玉佩裡,是鬱清和結界破碎的聲音。

玉佩外,是自己結界被撞得幾近碎裂的聲音。

夷則靜麵露菜色,明知自己身為修靈者,決不可萬事仰仗他人,深深看了眼鐘默,卻還是忍不住道:“修者,那我們現在又該咋辦?”

鐘默無聲乜他一眼,沒有回答,隻低頭看了看自己腕上的鐲子。

映秋月給的幻術鐲子,彆的作用沒有,就是能給她身上加一層幻術,徹底遮掩住原本的容貌——當然,現在已經沒法完全遮住了。鐲子半毀,覆蓋在衣服上的幻術已經消失,就隻剩下臉了。

她行事向來直接了當,自打進了這宅子,卻從未再動過半點靈力,一直都隻費勁地用刀劈人。一方麵固然是因為體內惡咒猶在,她需要調用大量靈力進行壓製,另一方麵,也是怕這鐲子再受衝撞,真給搞壞了。

話雖如此,這鐲子上的裂縫卻還是隻多不少,也不知到底還能撐多久……

略顯煩惱地皺了皺眉,鐘默說出的話卻是分外堅定:

“還能怎麼辦。自然是也得殺出去了。”

“啊?”夷則靜瞪大眼,“可是外麵——”

話音未落,又是轟然一陣響。疊了兩層的結界終究還是沒能承受住外界的猛攻,徹底碎了!

外麵的邪修不知何時又回到了葉驚弦的屍體裡,這會兒正控著那軀體躍過碎裂的結界,五指森森化為龍爪的形狀,直衝鐘默門麵而來!

鐘默卻是不躲不閃,隻微微抬眼,一掌迎麵拍上——

她這回也沒客氣,隱雷隨著掌力貫出,當場就把那葉驚弦的身體又炸開半邊!

本身那葉驚弦就已隻剩了一半,被她這麼一炸,更是隻剩四分之一。漫天的血肉碎片混著食靈者本體的黑色屍塊一道,紛揚如花雨般落下,夷則靜怔怔看著,竟覺喉頭一陣翻湧——

一個沒忍住,嘔的一聲,側頭吐出一口鮮血。

“……?!”

這下輪到鐘默震驚了:“這都能把你惡心吐?”

吐的還是血?

“不是……是被反噬了。”夷則靜話說一半,沒忍住又嘔了一口,“我的第二個結界是用命力布的,被強行破開的話,我會受反噬……”

而且不知是為何,總覺得渾身經脈正隱隱作痛。總覺得像是姽嫿娘子埋下的毒發了。

夷則靜默默想著,隻覺身體一虛,不由自主便跪倒在地。偏在此時,又聽身後一陣異響,轉頭一看,臉色更瞬間慘白如紙。

——他們方才是把那半截葉驚弦收拾掉了沒錯。可除了半截葉驚弦,屋外還有那麼多的椅子人呢!

也不知那些人與半截葉驚弦之間,是不是定過什麼約定,方才那半截葉驚弦在時,他們雖說也在朝著這屋子靠近,卻從未進入,甚至都沒幫他進攻過結界……

但現在那半截葉驚弦死了,他們反倒一下活躍起來,幾乎是前赴後繼地往房間裡衝,椅子踩著椅子,人踩著人,宛如一片東倒西歪的潮水。

……然而即使是東倒西歪,潮水也依舊在朝他們用來。

不過一個愣神的功夫,甚至已經有不少已然翻過了窗戶。

一隻隻、一個個,看得夷則靜心頭越發沉重。

下一瞬,卻隻覺身體一晃,竟是被鐘默直接扛到了肩上!

“……?!”

夷則靜一愣,下意識開口:“等等,你乾嘛?攜帶傷者是最不明智的突圍策略——”

話音未落,隻聽啪啪兩聲。鐘默腳步不停,扛著他直奔窗口,順手給了衝來的邪修一人一個大巴掌。

巴掌清脆,邪修身體爆炸的聲音更是乾脆。夷則靜望著身後再次綻開的血雨,隻覺喉頭一緊,不由自主地便把話咽了回去。

又斟酌片刻,才小聲道:

“我說,初音姑娘。要不你還是把我放下吧,帶著不方便。我能自己找個地方躲著……”

“不行。你廢。”鐘默毫不猶豫地拒絕,人已經從窗口衝了出去,“我落單沒事,你落單得死。”

夷則靜:……

你這說得也太實誠了!

“況且,也沒什麼方不方便的。順手的事。”鐘默足下不停,含雷的巴掌又接二連三揮出,過處皆是一陣腥風血雨。

“我想你那個朋友,也一定很想在彙合的時候見到你。”陣陣腥風中,夷則靜聽她如此說道。

又是片刻的沉默。不知過多久,方聽夷則靜艱難地歎了口氣。

“姑娘,多謝。”他輕聲道,“大恩大德,來日必定報答。”

“不必。你活著就行。”鐘默目不斜視,反手又拍死一個迎麵撲來的邪修,“當然,你那朋友也最好活著,不然可就都白忙活了。”

夷則靜隻當她還在擔心那淨血的事,連自己還在作痛的經脈都顧不上了,忙開口向她再次保證,他那位叫“鬱泥”的朋友絕對靠得住,說要彙合就一定會過來彙合,即使真出了什麼事,也必定會將淨血送達雲雲——

鐘默隨口應了,看向前方的眼神卻微微閃動。

傳訊青鳥。這個稱呼她之前隻在一個人口中聽過,便是蘇若桃。

指代的則是他們門派特有的機關木鳥,據說隻有內門弟子可以申領,一人未必隻有一個,但至少會有一個。

而夷則靜那朋友……又是姓“鬱”,又有芳菲穀特有的傳訊工具,哪兒有那麼巧的事?

況且,就算她真的猜錯了,夷則靜的朋友並不是她想的那個人,就目前的情況看,她也有必要和對方好好聊聊。

一來她手上素鐲已然快要支持不住,萬一倒時真的真麵目暴露,她總的設法滅……不是,封口。二來,對方會用芳菲穀的傳訊木鳥,這事兒也對她很有價值——她要是會用這東西,早就跟著木鳥一起回芳菲穀了,犯得著在這兒折騰!

鐘默知道自己不聰明,但她不是沒有常識。之前蘇若桃的事也算給了她個小教訓——人這玩意兒,真的太容易被他人的生死給動搖了。

既然她現在想要接近夷則靜的朋友,那夷則靜自然也是得保護好的。不然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誰知道那人是不是又得忙著去療傷或是哭喪,白白浪費她時間。

思索間,掌間雷光微閃,又是砰砰砰幾叢血雨炸開。鐘默麵不改色地扛著人從血雨中走過,忽感胸口突地一痛,竟是那一直被壓製的惡咒又不安分,開始蠢蠢欲動。

鐘默心頭一沉,麵上卻是不顯。眼見又一個邪修斜刺裡殺出,終於不情不願地改了之前奢侈的打法,揚起夷則靜之前給她的匕首,一刀直接劃了過去。

正好劃在那邪修頸間,拉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咕嘟嘟的鮮血湧出,從夷則靜的視角,正好能看見那邪修捂著脖子,一臉猙獰地向地上倒去。

倒地的刹那,身軀竟又變化,原地化為一攤碎爛的肉泥,肉的顏色,竟是五彩斑斕。

看得夷則靜都有些恍惚:“他們……當真是人嗎?”

“噗。”回應他的,是鐘默的一聲冷笑,“不然呢?”

“……我知道蜒涎狂徒是邪修。”夷則靜咽了口唾沫,“可從未想過,他們能邪到這地步,居然連人樣都沒有了。”

實不相瞞,在剛看到的時候,他甚至還以為,麵前的這些,甚至連人都不是,而是真正的“蜒涎”。

傳說中那貪得無厭,什麼都吃的妖異。

鐘默卻隻再次冷笑一聲。

“很正常啊。”她邊趕路邊道,“見過被硬逼著吃靈裔的偃靈嗎?”

夷則靜一愣:“啊?”

“偃靈可以食靈,但不懂吸收。因此沒消化的力量便在體內衝撞,甚至會扭曲麵目和身體。”鐘默腳步很急,語速卻依舊不緊不慢,“你看到的那些人,也是差不多的狀況。”

“不同的是,我看他們還挺樂在其中的。”

夷則靜心頭一顫:“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椅子、土地、床。”鐘默淡淡道,“要將身體變成那副模樣,肯定得進食不少同類的靈。吃完又故意不吸收,才能讓那些物靈的外在也在自己身上重現。”

語畢,竟突然一笑。

“物靈開蒙極難,尤其是椅子與床這類俗物。也不知他們費了多大心思,才搜羅了那麼多來。”

“……”

不知是不是夷則靜多想,感覺她說到最後,很有點咬牙切齒的意思。

“這……畢竟都邪修了。”夷則靜也不知如何寬慰她,隻訥訥道,“邪修行事向來殘忍乖張。不然他們也不會以‘蜒涎’自稱……”

“蜒涎?”鐘默一個急轉彎,聲音不覺高了些許,“世上根本就沒有蜒涎這種靈裔。”

“貪得無厭是人,欲壑難填是人,自己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到頭來卻要把名頭都推到靈裔身上,用一個杜撰的靈裔來做遮羞布。也是真有意思。”

夷則靜:“……”

是毒素導致的幻覺嗎?

明明現在是鐘默在帶著他跑,但他不知為何,竟莫名有種,她隨時會把自己扔下來一起殺掉的錯覺……

還好,這種感覺並沒有停留太久。

風穿樹林,帶來陣陣屍臭。鐘默緩緩停下腳步。

他們麵前,正是鐘默所說的那麵“畫皮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