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小修)(1 / 1)

是夜。

茫茫海上,一座孤島。

島是野島,原本沒有名字。八十年前,青城偃門精心打造的機關樓船“列姑射”在附近海域出事,破損的船體被浪一路推到這裡——從此,“列姑射”就成了這島的代稱。

又因為“姑射”也是仙子的代稱,所以有些人也會管這兒叫“仙塚”或是“仙墳”。

沒人知道當時的偃門為何要花費巨資打造那樣一座巨大的樓船,就像沒人知道為什麼它莫名其妙就折在了海裡。人們隻知道,這“列姑射”出事的時間實在太過不巧。

它前腳剛被海浪吞沒,後腳偃門就爆發了激烈的內鬥,多方勢力爭得你死我活,一時竟無人顧得上那艘支離破碎的樓船。最多隻是撥幾名弟子去附近看著……

而當偃門內部情況終於穩定,準備去將船裡的東西撈回來時,他們才發現,當初被派去看守廢船的弟子竟早就死了個乾淨。

那艘裝滿了秘密的樓船,則連同它所擱淺的野島一起,徹底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中——

直至今晚。

隨著一陣陣不成曲調的歌謠,無形的結界輕蕩。破碎船體隨著荒蕪的孤島,又悄然出現於月色之下。

“……花非花,我非我,大夢醒,芳菲幾度?看歲月蹉跎,神仙埋骨……”

一個披著鬥篷的身影正坐在翹起的船頭,邊輕輕哼著歌,邊垂首玩著隻小木鳥。動作間露出瑩白的左手,十指修長,指甲圓潤,一眼可見得好看。

他麵朝著大海,身後是島上的密林。有人從林子裡走出來,懷裡抱著一個大竹筐,筐裡全是破碎的偃靈中樞。

“有病啊,現在還有心情唱歌?”那人沒好氣地說著,將竹筐重重往地上一放,“就為了你這點破事,整個靈巢都碎了!養那麼久的偃靈也全都報廢了!虧你還高興得起來。”

“已經發生的事,你氣也沒用。”披著鬥篷的身影冷哼一聲,撩起兜帽,露出一張穠麗的青年麵容,“再說,我高興,自然是因為遇到值得高興的事。你問都不問就上來罵我,這才叫有病。”

“喲,還真高興上了。”來人抱起胳膊,“怎麼,你親娘終於來找你了?”

“當然不是。”青年垂眼,“她養著那個姓鬱的假貨,不知多開心呢。哪裡想得到我。”

“之所以高興,是因為我遇上了一個好人。她誇我,誇得可好聽了。”

他說著,伸出自己的左手。袖口順著動作滑下,露出完整的左臂——隻要那小臂膚色同樣瑩白,線條流暢,按說也該是極好看的。

前提是,這條手臂上,沒有七零八落地爬著一條條樹皮。

樹皮崎嶇乾枯,一眼望去,宛如醜陋的鱗片。青年嫌棄地皺眉,轉眼又笑起來:“她誇我的手好看。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誇我。”

“啊?哪——哦,想起來了。”另一人恍然,“就最後那個進靈巢的女人是吧。”

說完,還特意看了眼青年右側空蕩蕩的袖子,嗤了一聲。

“就是那個死拽著你一條胳膊不放,嚇得你自斷一臂逃命的女人?”

“……我當時隻是有些無措。”被叫破醜事,青年臉色微紅,卻還是堅持,“但她確實誇我了。我留下的那條胳膊,後麵她也一直留著,還帶進了靈巢裡。我看見了的。”

“……”

旁邊人一言難儘地看他一眼,想想再次開口:“提醒一下。雖然我們無法知道靈巢裡麵究竟出了什麼事,但從目前情況來看,動手砸了你靈巢的,很可能就是她。”

“是嗎?”青年靦腆笑了下,“那她真厲害。”

旁邊人:“……”

無法克製地翻了個白眼,他轉身正要離開,忽似又想起什麼,回過身來。

“對了。我記得你之前說過,因為不想被人看到你的樹皮,所以行動時,乾脆把胳膊上的樹皮都刮了,對吧?”他回憶道,“因為刮不乾淨,甚至把整隻手都染成黑色?”

“是又怎樣?”青年頭也不回,“即使這樣,她還是誇我了。”

回應他的是對方的一聲冷笑,跟著就見那人不知從哪兒掏出條黑乎乎的東西,直接扔了過來。

“喏,在靈巢的廢墟裡撿到的。”那人抬抬下巴,“也不知道是被火燒了還是怎麼,焦成炭了。我剛撿到時還奇怪是什麼呢,現在再看——誒呀,該不會就是你那條被誇好看的手吧??”

“……”

青年沒有回答。

他隻偏了偏頭,無聲地看向那條被丟到身邊的、猶散發著焦味的手臂。嘴角漸漸繃直。

看了良久,又輕輕笑起來。

“果然,又是騙我的。都喜歡騙我。”

他小心把那隻木鳥放在斷手旁邊。再次開口時,聲音已然冷下來:

“說起來,這回死了多少?”

“啊?”沒料到他突然就換了話題,旁邊人明顯一愣,“偃靈嗎?說了啊,全沒了——”

“問的是人。”青年打斷他的話,“芳菲穀的人。”

“那我怎麼知道。粗略估計——也就一二十個吧。”那人聳肩。

“真少。”青年抿唇,“怎麼那麼少。”

“少歸少,也足夠他們頭疼了。”旁邊人抱起胳膊,“隻可惜了這些偃靈。”

那人說著,踹了腳旁邊裝滿偃靈中樞的竹筐:“喏,全壞了。這些可都是當年從‘列姑射’裡搶出來的稀罕貨。這年頭的偃門子弟一代比一代廢,這種成色,殺了他們都未必能再做出來。”

“……”青年神情微變,好一會兒才道,“你之前不是還撈了個很懂煉化的瘋子嗎?不能找他來修?我可以出錢。”

“術業有專攻,偃靈和煉化又不是一回事。”旁邊人道,“再說,那瘋子最近可忙呢。你就算去求他,估計也沒空管你。”

青年皺眉:“他忙?他有什麼好忙的?”

“忙著發瘋唄。”那人抱起胳膊,“本來就神神叨叨的,也不知是不是死過一次傷了腦子,非說自己有過一個造化靈,差一點就能改天換地,厲害得很……約莫半月前,突然瘋得更凶了。”

“說什麼,他的造化靈回來了,他要趕緊把她叫回來,不能浪費他當年耗費的心血。然後就到處找什麼法器靈物的,好像是打算弄什麼儀式……哦對了,你這胳膊還要嗎?”

說到這兒,忽似想起什麼,他忙朝著那隻斷手抬了抬下巴:

“他最近到處找靈物呢,你這胳膊,多少也能沾點邊。不要的話,給我拿去做個人情。”

“才不。”

青年不假思索地拒絕,利落起身。

順勢一腳踩在那隻斷手的手掌上,愉快地看著那手掌粉碎。好半天,才又緩緩吐出後半句話:

“他醜。我膈應。”

*

“呃……”

轉眼,又數個時辰後。

茶樓裡,一口氣交待完事情始末的鬱清和長舒口氣,伸手倒茶,換來對麵友人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你的意思是,你居然——”

“對,我還在逃婚。”鬱清和知道他想說什麼,吹了下茶葉,麵無表情,“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對,我這樣是很不像話。忤逆師長、毫無擔當,為了自己痛快,甚至拋下師弟師妹不顧……”

為了師門的體麵,什麼雙修爐鼎之類的事他一字未提,自然也不好說自己逃跑的根本緣由是對師尊的說辭心存懷疑,隻把所有原因都歸成了一句“不喜歡”。說完木著臉低頭喝水,顯然做好了被友人斥責一頓的準備。

不想對方隻嘖嘖搖頭:“不,我想說的是,你居然隻因為一眼,就對一個正臉都沒見過的女子動心了?”

“???”鬱清和震驚抬頭,看向對麵的眼神仿佛他剛說了什麼渾話,“夷則靜,你腦子被驢踢了?我幾時說我動……有過這種不像話的想法了?”

“你嘴上沒說。”對麵人挑了挑眉,“你眼睛在說。你是沒看到你提到那個救命恩人的眼神……我師伯師姑從小到大救我不知多少回呢,我對他們就從沒像你這樣。”

“那能一樣嗎。”鬱清和覺得他簡直莫名其妙,“再說,世上哪有什麼一見鐘情?都是那些孟浪子弟給自己找的借口!是粉飾他們貪色的遮羞布!我……我才不會做這麼不成體統的事。”

“是是是,你清高,你體統。”友人嘁了一聲,顯然對鬱清和的話極不認同。不過轉念一想說這話的人是鬱清和,又隱隱釋然了——

畢竟從世俗意義上來講,他這個老朋友確實是從小“體統”到大。因此在聽說鬱清和抗拒師名拒婚逃跑時,他還認真思考過對方是不是被人下咒了……

思及此處,友人的神情又正經起來:“話說,你接下去打算怎麼辦?你師尊肯定還要繼續找你的。”

“……我切斷了與師門蹤絲的聯係,他們一時應找不到我。”鬱清和默了一會兒,輕歎口氣,“至於那名女子……我已留書委托師弟轉達我的意願,也托他們好好照顧,保她在穀中不受怠慢。至於彆的,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此外,就是此次靈域的事……總不能就這麼算了。”

鬱清和閉了閉眼。

“經此一事,穀內弟子折損眾多。按照慣例,穀內肯定要進行悼魂大祭。我無法前往悼念,隻能私下再行祭拜。關於那靈巢的幕後黑手,也得設法調查,總得還亡者一個公道。還有就是……”

他頓了下,眼簾忽然垂了下去:“還有就是,那位出手相救的俠士……若是有緣,總該當麵拜謝……”

“……”友人若有所思地側了下身體,盯著他眼睛看了會兒,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嘿,又說話了。”

“?”鬱清和不解抬眼,“又說什麼怪話?”

“行行行,怪話怪話。”友人笑嘻嘻地坐直身體,把玩一會兒手中玉佩,忽然開口,“清和兄,橫豎你現在也無處可去。既然如此,不如來幫我個忙吧?”

鬱清和:“……什麼忙?”

“安心,不是什麼危險的事。”友人信誓旦旦,“你知道的,我們這邊,向來不太平,總有些不安分的邪修要搞事……剛巧我得到個消息,最近有夥邪修打算私下會麵,不知要密謀什麼。你來都來了,不如跟我一起去打探一下。若有收獲,我在門派裡長臉,也好動用關係,幫你打聽你要找的人啊。”

“想求我就直接求,何必這麼彎彎繞繞。咱倆的交情,用得著這樣?”鬱清和蹙眉,略一思索,卻還是點了點頭。

“說吧,何時動身?”

*

另一頭。

又兩日後。

遠在芳菲穀支門的映秋月正小心調整著麵前的銅鏡,試圖讓鏡中的影像更清楚些。

鏡子裡,鐘默正打著嗬欠朝她看,懷裡似乎還抱著什麼東西,從映秋月的視角,隻能看到一點茸茸的白毛。

作為一隻同樣毛絨絨的狐狸,映秋月很難對此不在意。然而她現在用的鏡子實在太小了,不管怎麼調都照不到更多。

沒辦法,她隻能作罷,想起不久前剛聽鐘默說過的話,又不由一陣頭疼。

“娘娘。”她試圖和鐘默確認,“您的意思是,在您動身後不久,那些蹤絲便不知為何都失去了效果。無法指到鬱清和所在的方向。”

“嗯。”鏡子內,鐘默誠懇點頭。

“於是你準備直接回支門。回來前還特意問了路。但還是跑錯了方向……”映秋月努力克製著自己的語速和語氣,“甚至跑到了一個沒人知道芳菲穀的地方……”

“應該說,是沒靈知道。”鐘默嚴肅糾正,順勢摸了下懷裡茸茸的白毛,“這座山裡的靈裔都很淳樸。”

“……行。”映秋月閉眼吸氣,“所以、所以您最後還是決定聯係我……”

鐘默再次點頭。

映秋月:“那您就沒有,可以指路的法術或法器之類的?”

“法術沒有。”鐘默非常乾脆,“法器倒是有,派不上用場。”

她糊塗慣了,以往出門也不會在意迷不迷路的問題,反正在哪兒不是睡,因此身邊從來不備相關的法器,也沒鑽研過這類法術。芳菲穀的蹤絲和小木鳥倒是都接觸過,但蹤絲早在找鬱清和時就用完了,至於那倆小木鳥,她隻學過應急的用法,卻沒學過正經的觸發方式,想要用那個直接導回支門也不現實。

“那,敢問娘娘,您可知您現在所在的是哪座山?”映秋月想了一會兒,換了個思路,“至少給小的一個名字或是地標……”

“哦——”鐘默若有所思地眨眨眼,又擼了下懷裡的白毛,“小狐狸,你們這山是叫什麼來著?”

那團白毛終於動了動,發出一陣尖細的、仿佛撒嬌般的狐狸叫聲。鐘默恍然大悟地點頭,抬眼看向映秋月,“小狐崽說他們都管這兒叫野英山。”

……嗬,剛才還是小狐狸,現在就是崽崽了。

映秋月端坐鏡前,努力克製著自己的表情。

還捏嗓子,當她聽不出來那叫聲有多假嗎?你個公狐狸再演一下試試呢?

“野英山啊?那娘娘您確實跑得有些遠了。”話雖如此,再次開口時,她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柔媚起來,甚至還翹了個蘭花指,“芳菲穀的勢力主要是在西南,野英山卻是在神州北麵的。那邊最大的靈修門派是夷夢澤。”

一方水土養一方靈。也難怪那些長在山裡的小精怪沒聽過芳菲穀的名號。

映秋月無奈想著,認真給鐘默指了方向。又主動請纓,打算去給鐘默打聽木鳥的正經用法,也省得鐘默之後繼續迷路。

“沒事。問題不大。知道該往哪兒走就行。”鐘默倒是很想得開,手指還在不停地呼嚕懷中白狐狸的毛,看得映秋月又是一陣胸悶氣短。

氣也沒辦法,總不能現在衝過去把那狐狸拎出來打一頓。橫豎事兒也說得差不多了,便鼓著臉悶悶告退,關閉水鏡前,想起這段時間來聽到的關於夷夢澤這邊的種種傳聞,又忍不住提醒一句:

“北邊近來據說很不太平,有不少邪修在那兒活動。娘娘還是早些回來吧。”

鐘默應了一聲,揮了揮手,映秋月眼前鏡麵微蕩,一切隨即恢複如常。

和映秋月不同,鐘默這邊是沒有鏡子的。她用以溝通的媒介隻是一汪泉水。水鏡結束,她就著俯身的姿勢,拘了口泉水喝了,又喂了懷裡的野狐狸一些,這才伸伸懶腰站起身,開始找起回程的路。

小狐狸陡然被放到地上,猶自戀戀不舍,嚶嚶嚶地在她腳邊蹭來蹭去,叫得那叫一個楚楚可憐;又聽身後有窸窸窣窣聲響,轉頭一看,才發現後麵不知何時又悄悄湊過來好些精怪,正躲在石頭後麵巴巴地看她,手裡還提著一臂長的鯉魚和用草繩兜起的一長串鳥蛋。

看得鐘默一陣頭疼。

“都拿回去拿回去,我不要這些——等等,這是什麼?不會是你的崽吧?拿走拿走,我不用。”

人家畢竟主動過來上貢的,鐘默也不想太疾言厲色。好說歹說把那些精怪都勸回去,抬腳正要離開,身形忽然一頓。

旋即猛地轉頭。

“……誰在叫我?”她微微蹙眉,目光掃過四周。

無人回應。

唯有陣陣冷風,拂過林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