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官吏兵卒的嗬斥聲,圍在酒樓四周看熱鬨的百姓們很快四散而開,隻留下沒了人跡,暗了燭火,唯有懸在簷角下的長燈籠還在隨風輕輕晃動,遠遠瞧著,煞是寂寞。
“可惜了……”
“嗐,這都是命呐……”
“好端端的,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可惜吳掌櫃了,多好的人呐……”
風裡依稀流淌著百姓的歎息聲,可大部分人遺憾感慨幾句後,又迅速將這事拋到腦後,忙碌起手頭的事兒來,更沒人注意身側閃過的身影。
穿著一身灰褐色衣衫的男人拉了拉頭頂的鬥笠,低垂著頭,迅速穿過人群。
他轉進酒樓旁的小巷裡,躲在門坊後注意四周。待周遭徹底安靜下來以後,男人一腳踩上堆疊在地上的磚瓦,雙手抓著兩側藤蔓輕盈蹬上圍牆,動作行雲流水,利索果斷,如黑色的燕子般輕盈翻入酒樓。
他對酒樓的格局非常熟悉,直直來到灶房後頭,隻伸手往裡一撥便打開窗戶鑽了進去。男人掃視一圈,並未停留,而是一路飛奔至二樓包廂,推門而入後立馬看向博古架。
確定博古架上的器皿擺得整整齊齊,並未有人觸碰過,男人長舒了口氣。他放下心來,伸手拿起其中一隻官窯雪花藍蓋罐來。
他一手抱著瓷器,一手掀開罐蓋,往裡瞅了眼,臉上登時露出喜色來。他急忙把罐蓋擱博古架上,迫不及待地伸手進去,取出一本不大的冊子來。
“呼……果然在這。”
“什麼東西在這裡?”
“當然是——”章泰嘴角噙著笑,下意識想要作答。隻是他話說出口,身體便像是被澆了盆冰水般僵在原處,半響才擠出個鼻音來:“……嗬!”
章泰的手指輕輕抽動,冊子從他的掌心滑落,隨即落入另一隻大手裡。
侍衛高遠微彎著腰,穩穩接住冊子,隨即雙手送到胤褆手裡。胤褆漫不經心地接過,目光還依然停留在對方身上:“原來還有這麼個東西?章泰。”
“你,你們……”章泰呢喃。
“真被大哥說中了,他還真來了!”說話的是三皇子胤祉,他跟著皇太子胤礽從門後走了出來,好奇地上下打量這名笨賊。
“你,你們怎麼會……”章泰的臉僵硬無比,抽動著擠出話語來。
“你是問我們為什麼會出現嗎?”胤祉瞅著不可置信的章泰,全身心沉浸在傻賊上當的愉悅中:“本皇子可以告訴你哦~”
胤祉快樂的眯了眯眼,興奮道:“是大哥!大哥懷疑你會出現,因此帶著我們一直守在外頭。”
??????
懷疑他會出現?一直守在外麵?
章泰完全沒想到會得到這般的答案,他猛地往後退了一步,身體重重撞在博古架上,發出劇烈的碰撞聲。
擺在上頭的奢華器皿輕輕晃動,搖搖欲墜,高遠與幾名侍衛動作利索,一手一個,穩穩接住落下的瓷器,仔細檢查裡頭,確定沒有冊子等物後才重新擱回架子上。
章泰的心臟胡亂狂跳著,臉色更是慘白如紙。他努力按捺住內心不安,身體往下滑去,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奴才,奴才隻是想借此機會,把噶爾漢用來威脅奴才的東西拿走……”
“隻是如此?”
“就,就隻是如此!”
胤褆卻是不信,慢條斯理說起章泰的作案過程:“你離開包間以後,並未前往茅廁,而是從包廂前麵繞去灶房。”
“大皇子您說什麼啊……”章泰背後被冷汗潤濕,他舔舐著格外乾燥的嘴唇,努力反駁著:“喇克達給我,給我作證了,我當時,我當時就是去了茅廁!”
“是嗎?不對吧。”胤褆背著手,黑沉沉的眼眸平靜地注視章泰:“他隻是看到你從後院小路通過,隻是你的話語誤導了他,讓他以為你前去茅廁。”
章泰喉結滾動,一時失語。
胤褆瞥了眼他,繼續往下說道:“想必同樣經曆過催債的你,清楚明白喇克達麵對的絕境,更清楚明白時下已是他最後的機會,又或者說本就是你慫恿他升起偷錢的心思,暗示他你可以成為他的不在場證人。”
章泰對視上胤褆的雙眼,身體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胤褆將他的反應儘數納入眼中,沉聲道:“你從喇克達口中得知酒樓安排的菜品……不,或許這也是你安排的。”
“你按之前預演的那般潛入灶房,將準備好的毒藥放入帶有黃裙竹蓀的湯裡,而後又翻窗而出,順著你預先看好的道路離開酒樓,再次從後門進入。”
“一切都是如此順利。”
“按照你想法製作餐食的吳掌櫃,按照你想法選擇偷竊的喇克達……”胤褆看著章泰略顯扭曲的表情,話鋒一轉:“唯一出乎你意料的是酒樓前兩日牆體破裂,瓦片翻落,而吳掌櫃更是剛剛尋了人來修造房屋。”
“你完全沒有提防,跳出圍牆時重重踩在黃泥和磚瓦上,你的鞋履沾上黃泥不說,就連磚瓦都被你踩破了幾片,你隻好儘可能處理乾淨,以免案子複核時被官吏發現問題。”
章泰麵上血色儘褪,驚恐地抬眸看向胤褆,眼前人的眼眸黑得驚人,仿佛像是跟在自己身後,把他的所作所為都看在眼裡。
章泰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神色難看至極。他強撐著最後的力氣,咬牙不肯承認:“大皇子殿下,吳掌櫃已經承認是他下毒了。”
“我,我根本沒有,下毒。”
“而且剛剛禦醫也查過了,湯裡根本沒有彆的毒藥!唯一有問題的便是那黃裙竹蓀!!”章泰氣急敗壞,扯著嗓門大聲怒吼。
“彆急啊。”胤褆垂眸瞧了眼章泰,輕聲道:“湯裡的確沒有放彆的毒藥,唯一有問題的是黃裙竹蓀。”
“那不就——”
“不過黃裙竹蓀切得很細致呢,混在黃花菜裡完全看不出區彆。”胤褆盯著他,補上一句話。
章泰的呼吸一滯,身體輕顫。
旁邊的胤祉對黃花菜並不陌生,聞言有些摸不著頭腦:“黃花菜?那不是常吃的菜品嗎?這有,這有什麼問題?”
“…………”皇太子胤礽和四皇子胤禛也麵露迷茫,齊齊看向胤褆。
胤褆沉默一瞬,道:“新鮮黃花菜有毒,需要焯水、炒熟或者風乾後才能燉煮食用——”
他對上胤礽幾人好奇的視線,又乾巴巴地補充道:“我也是無意間聽人說起的。”
“若是食用新鮮黃花菜,會引發惡心、嘔吐、腹瀉、昏迷乃至死亡,最奇妙的是它的反應乍一看與竹蓀極為相似,幾乎如出一轍。”
“吳掌櫃品性頗佳,又與噶爾漢有著深仇大恨,當官吏發現湯汁有問題時,他自然會承認自己下毒之事,避免牽連到彆的幫廚夥計。”
“而你還完了欠債,又有不在場證人,更與下毒之事無關,輕輕鬆鬆便脫罪與此事。”
“證據?證據呢?”
“證據啊——”胤褆喟歎一聲,盯著尚不願意死心的章泰:“你知道嗎?吳掌櫃為了避免牽累到彆人,因此這道理應放黃花菜的湯品裡,他放的全是切成細條,宛如黃花菜的黃裙竹蓀,沒有放一根黃花菜。”
“什麼!?”
“而你的手指,因著用力捏抓染上了黃花菜的花粉,恐怕你當時穿的衣衫內裡也有吧?”
“你回去換了衣衫又來此地,這些時間還來不及處理所有痕跡。”
章泰腦袋嗡的一聲,就如大皇子所說,他心下焦急得很,回到家換了衣服又匆匆而出,想要第一時間拿走東西。
他屏住呼吸,看向手指,顫巍巍的手指上染著一抹淡黃色——他前麵從未看到過,此刻卻覺得刺眼無比。
“可惡……”
“吳掌櫃是白癡嗎?嫁禍給彆人不好嗎?居然多做這種事情!”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章泰渾身無力,癱坐在地上,他不斷不斷重複著話語,到時下依然想不通:“為什麼,為什麼你們會守在這裡?”
“……可惡,這是為什麼?我明明,我明明想得萬無一失的!!!”章泰發出不甘的咆哮,雙手重重砸在地上。
“你不懂嗎?”胤褆瞧了眼章泰那慘白的臉龐,不由地笑出聲來:“若是你有任何要做的事都必須趕在夜禁之前,又亦或是等風頭過去以後。”
時下夜禁嚴格,尤其京城更是森嚴,不但內城各處設有柵欄和堆撥來維持治安、緝捕盜賊以及防範火災,而且還有執勤的八旗和綠營兵卒輪流巡視。
待到夜晚,想要穿越數道關卡來到酒樓,那是絕無可能得事兒。
章泰張了張嘴,卻是沒說話。
旁邊的胤祉瞧著他的臉色,追在後頭說道:“你想問那還有個可能,等這件事過去以後再來……對嗎?”
章泰沒說話,雙眼直直盯著胤褆。
胤褆瞥了他一眼,忽然道:“你為什麼會選擇這個時候來?”
“我——”章泰愣了愣,下意識開口,隻是說出第一字以後他便醒過神來,瞳孔微微顫抖。
“因為本皇子曾說過,噶爾漢的案子不符合司法審核流程,整樁案子未上報至按察司乃至刑部就擅自處理。”
“所以你相信,這樁案子會交由刑部各處複核,而你要趕在之前把會暴露你的秘密全數銷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