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景意又在做夢。
他看著顧雲深站在榕樹下的身影,學生三三兩兩的自他身邊走過,他在等人,按捺著急切的期待,總是拿手機看時間,臉上卻沒有不耐煩的神色。
棠景意知道他在等自己。
阮棠很快從斜坡上走來,他剛剛和舍友打球去了,出了一身的汗,在回來的路上一人買了個冰淇淋吃。他自己的三兩口吃完了,舍友就把自己的脆皮巧克力伸到他嘴邊,阮棠順勢咬了一口,兩人有說有笑地往宿舍樓下走。
顧雲深的嘴角逐漸拉平,卻還是在阮棠送走舍友、回頭看向他後笑了笑,走上前。
“出這麼多汗,怎麼不把外套穿上。”
“你來得好早。”阮棠說,“沒事兒,不冷。”
他的語氣很平常,可顧雲深卻被那前半句刺了刺,說道:“我不該來那麼早?”
阮棠奇怪地看他一眼,“我不是這個意思。”
“嗯。”顧雲深說,“起風了,上車說吧。”
可是直到坐上車,他的表情都依舊有些冷淡。
阮棠的安全帶剛拉到一半,索性鬆開手,湊過去看他:“你怎麼了,不高興?”
“沒有。”顧雲深板著臉。
阮棠噗嗤笑了,捧著他的臉吧唧親了一口,“跟我還犟什麼,我能不知道你不高興了是什麼樣?”
顧雲深還是不說話,眉宇間卻舒展開,他往後躲了下,“這是宿舍樓下,你……”他怕阮棠被同學說閒話。
“這有什麼,我親我男朋友怎麼了。”阮棠理直氣壯,然後眼睛一轉,又縮回去,“不過——你說的也對,那就不親了。”
他退得快,顧雲深卻惱了,探身過去幫他扯下安全帶,扣緊的同時狠狠含著他的唇咬了一口。
阮棠笑起來,笑聲從兩人相接的唇中溢出,好似開心得咕嘟咕嘟吐泡泡的魚兒。
顧雲深欲蓋彌彰地又把扣好的安全帶扯了扯佯裝檢查,一邊飛快地說:“不準和彆人吃一根雪糕。”
“誒,”阮棠說,“你在氣這個?”
顧雲深也有些不願表露的窘迫,他知道這不過隻是小事,舍友之間相處四年,若是關係好的,喝同一瓶水、用同一雙筷子都沒什麼。
可是……
他就是,不高興。
“好。”阮棠卻答應得很快,“下次不了。”
顧雲深看向他,少年人的眼神稚氣靈動,阮棠有一雙好看的桃花眼,像他的名字,總是軟綿綿的,又像是棉花糖,香軟甜蜜。他笑起來的時候,那雙眼睛就彎成月牙,漾著窗外的天色,透亮極了。
顧雲深垂下眼,就好像被人從頭捋過脊背、擼過尾巴尖兒的狗,一下子便熨帖了下來。
“……我隻是隨口一說,沒有生氣。”顧雲深放輕聲音,“好了,我們走吧。”
他今晚有應酬,有幾個券商的執行董事還有一些私募基金經理都會來。阮棠在金融專業讀大四,馬上畢業了,顧雲深有合適的場合都會帶上他,方便他日後找工作。這行就是這樣的,要麼卷學曆,要麼卷人脈資源。如果能兩個都有,那當然是再好不過。
阮棠知道,陪同應酬難免得幫人擋酒。但他酒量雖好,喝酒卻容易上臉,顧雲深看他通紅著臉便不放心,原本是阮棠幫他擋酒,酒局未過半,就變成了他幫阮棠擋酒。
阮棠多次想喝,都被他擋下了。
最後,喝多了的顧總隻能被眼神清明的臨時小助理扶起來,踉蹌著往洗手間走去。
“下次還是讓王助陪你來吧。”
阮棠說。顧雲深用冷水撲了把臉,隻覺得手腳無力,扶著洗手台艱難地深呼吸緩神。
阮棠撓撓頭:“而且,我又不太會說話……”
顧雲深接過阮棠遞來的紙巾胡亂擦了下臉,說:“沒事,習慣了。”
阮棠為難地擰眉,“你是富二代,富二代怎麼還要被灌酒啊。”
顧雲深笑起來,阮棠從來不避諱他的身份,他知道他有錢,也不介意宣之於口。
“生意場就是這樣的,自己還沒做出點成績的時候,誰也不認你。”
顧雲深捏了把他的臉,又摸了摸,說道:“還是那麼紅,難受嗎?”
阮棠搖頭,自信地吹噓:“和你說過啦,我酒量可好,而且我也沒喝多少。”
但是——酒量不錯,體質卻好像差一些。
這幾天他經常跑去找顧雲深,晚上才回來,冷風吹多了就感冒了。阮棠本想靠免疫係統硬熬,然而感冒卻總不見好,甚至發起燒來。顧雲深讓他和輔導員請了假,把人帶回家照顧。
雖不是高燒,但持續了兩三天都沒有退的跡象。總是吃了藥就退燒,藥效一過便又發起高熱。
阮棠難受的時候就不愛說話,身上痛頭也痛,自己蜷在床上苦熬。顧雲深從後麵抱住他,幫他按摩太陽穴。
“明天我們去醫院。”
如果不是阮棠還虛弱著,定會從床上蹦起來。
“不去。”他說,“我不去,不打針。”
“聽話。”
“我不去!”阮棠扯著嗓子喊。
“這還不去?”顧雲深歎氣,眼下一圈青黑,他抱著鬨脾氣的小火爐,“聲音啞得跟唐老鴨一樣。前兩天特意帶你去吃了清淡的杭州菜,還非得讓師傅放上小米辣,嗯?”
“就要放就要放!萬物皆可小米辣!”
阮棠嘴硬道,氣得吭哧吭哧喘氣。顧雲深抱緊他,下巴抵著他的腦袋輕蹭著,說道:“知道你怕疼,打點滴不疼的,我讓醫生輕點。”他像哄小孩一樣哄他,但沒什麼效果,阮棠卷著被子一下滾得離他老遠,再不肯說話了。
隔天,他還是被帶去了醫院。
顧雲深知道他還在生氣,哪怕是對護士的針頭怕得要死,卻還是梗著脖子不看他,也不像以往那樣拉他的手忍痛。
顧雲深牽過他的手,手指伸入指縫握緊,拇指安撫地按了按。
阮棠輕哼了一聲,本想閉上眼睛休息,但大抵是輸液確實挺有用,緩解了身上的不適後,他很快睡著了。
顧雲深輕輕梳理著阮棠鳥窩似的頭發,他呼吸沉重,臉色蒼白發青。顧雲深知道他這幾天難受得晚上都睡不著,因為他也沒怎麼睡著,將小孩兒摟在懷裡輕撫安慰。
在夢境的另一個維度,處於第三視角的棠景意儘管並不是真的身處醫院,卻還是被這聞不見的消毒水味刺激得鼻子癢癢,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真是稀奇,居然能在自己的夢裡打噴嚏。
棠景意難受地揉揉發酸的鼻子,他走到病床邊,床上的自己睡得正香,右手依然被顧雲深輕輕握著。他睡姿不老實,顧雲深時不時地得給他擦拭悶出來的薄汗,又在他翻身的時候小心地幫他調整姿勢,免得扯到針頭。換吊瓶的時候阮棠迷糊著醒了一會兒,顧雲深倒了水插上吸管遞到嘴邊,阮棠吸溜幾口,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後來,阮棠病好了,顧雲深卻病了,他工作忙,隻自己吃著藥,怎麼也沒見好,在一次開會的時候昏了過去。
還是在醫院。
睡夢中的棠景意鬱悶地蹭著地板,怎麼好好的做個夢還總在醫院受罪。
但他也記得,他正是在這裡第一次遇見了顧雲深的白月光發小,唐鏡。當時的棠景意相當知情識趣,看到唐鏡的背影後便走了,隻給顧雲深發了條消息,也沒去病房。
而現在,棠景意愣愣地自己一個人站在醫院走廊,忙碌的醫生護士腳步匆忙地從他的身體裡穿過。他猶豫著看了眼不遠處唐鏡的背影,索性也跟了上去。雖然夢裡的他作為非實體可以直接穿牆,但棠景意還是非常禮貌地跟在唐鏡身後閃進了病房裡。
顧雲深依舊昏昏沉沉地睡著,唐鏡把帶來的水果放在床頭櫃上,響動聲把顧雲深吵醒了,費力地睜開眼。
“棠棠?”顧雲深疲倦極了,睜開眼後很快又閉上,伸手去拉他,“你從公司過來的?我——”
“嗯?你叫我?”唐鏡握住他的手,見他醒了,也鬆了口氣,“還有哪兒不舒服嗎?”
久違的聲音讓顧雲深如遭雷劈,他猝然睜眼,看到的就是唐鏡湊近了的臉,他倏地收回手,很有些錯愕和詫異,仿佛連遲鈍的腦子都一下子被刺激得清醒了大半。
“阿鏡?你,不是在國外念書?”
“早都畢業了,玩了一段時間,最近剛好回來,”唐鏡說,“一回來就聽王助說你生病,就趕過來了。”他沒察覺出什麼異樣,回頭到處找水果刀,“醒了就好,我給你削個蘋果,補補維生素。”
“不不,不用了。”顧雲深飛快地說,試圖撐著床坐起來,“外麵——”他環視了眼病房,“外麵還有人嗎?”
唐鏡回答:“王助剛剛回去。”
“不是,不是王助,是……”
棠景意看著顧雲深,他蒼白乾燥的唇微張了張,唐鏡也回頭看他:“什麼?”
“是我男朋友。”顧雲深說,“穿著深藍色的連帽衛衣,衣服上印了隻熊,你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他?”
他的神色有些著急,唐鏡啊了一聲,麵帶促狹地打趣起來,但棠景意卻聽不清他們說什麼了,他覺得腦袋發暈,一切聲音都變得沉悶悠遠,隨之傳來的是許鑫嘉的嗷嗷叫喊。
“啊啊啊起床了起床了小景!!!”
“傅初霽那個人形鬨鐘不在我們都睡過頭了啊啊啊啊啊!!!”
棠景意:“!!!”
他嚇得馬上翻身坐起來,什麼也顧不得了,匆匆下床洗漱。終於是趕在響鈴前跑進教室,傅初霽已經給他占好了位置。
許鑫嘉和女朋友一起坐到了後排,棠景意拽著包吭哧吭哧地坐到傅初霽旁邊。他今天起晚了,也顧不上泡咖啡買早餐,什麼都沒吃。
傅初霽推過來一個小塑料袋,裡麵是一盒巧克力牛奶、一個茶葉蛋和一塊糯米雞。
棠景意:“嗯?”
“我到的時候看你們還沒來,就知道睡晚了。”傅初霽說,“那會兒還沒上課,就去食堂給你買了早餐。”
棠景意長長地呼了口氣,從書包裡拿出傅初霽的課本遞給他,一臉慶幸道:“還好還好,你的書我昨晚就收好了,沒對不起你的早餐。”
傅初霽牽起嘴角,從棠景意手上接過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