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漸言就是喬婉眠一直羨豔、向往的那一類人。
他們品行端方,夭矯不群,簡單幾句,就能讓人如沐春風之餘,欽佩他們的博聞強識。
喬婉眠捏著杯子,小心躲避地上的水坑走近他,溫漸言輕聲哄了孩子們去一旁習字,用斷枝在地上一筆寫出“眠”字。
皙白皓腕翻轉,喬婉眠盯著他腕間淡青色的血管,聽他道:“婉眠妹妹,最初你是說,想要一個先生?”
溫漸言將斷枝遞出,喬婉眠隻覺得他姿態好看,沒有想過尋常百姓如何能養出那一身矜貴氣度。
溫漸言道:“你在地上寫幾個擅長的字,我看看。”
喬婉眠接過帶著溫熱的槐樹枝,抿唇思索了一下,在地上慢慢寫著“福”。
這是她能寫出最好看的一個字。
一筆一劃在地上浮現,溫漸言腦中響起昨夜喬應舟的話。
“眠眠姿容過盛,尋常人家護不住她,隻能厚顏招贅。喬家絕不會虧待上門女婿,我也能看出溫公子對眠眠有心,你既是孤身一人,不妨考慮一二,可以交換庚帖簽了文書,日後若是順利,你就是眠眠的夫君,若你們改了主意,喬家也會賠給溫公子足夠的撫恤。”
當時溫漸言道:“晚輩確實對喬妹妹一見傾心,但晚輩總能從喬妹妹眼中看到一線落寞,漸言鬥膽猜測,喬先生眼下想將在下招為贅,主要是想先哄得妹妹開心些,這一點晚輩願意出力。”
“但若在下可以承諾日後護得住她呢?是否不是必須成為贅婿?漸言願儘全力護喬妹妹一生周全。”
喬應舟一臉嫌棄,“你做夢。”
地上“福”字寫成,溫漸言回憶中斷。
簡單一字,氣韻生動,勢若抽刀斷水,縱橫跌宕中不失喬婉眠本身筆跡的遒媚,卻更可見教她習字之人的風骨。
溫漸言眼前恍惚可見那夜華因寺中一襲白衣的蕭越在眼前凝結成型,眸如瀚海,對他挑釁一瞥。
他不知蕭越和喬婉眠之間有什麼過往,也不知自己眼下是否是動了心,但本能覺得如果今夜不交換了庚帖,他會一生留憾。
哪怕他做不到入贅。
“寫得很好。”溫漸言道,“婉眠妹妹這一字,勝過萬千男兒,在下汗顏。”
喬婉眠心虛地彆過臉,不看自己寫下的字,第一次沒有因為旁人的誇讚飄飄然。
她能寫得同樣好得還有三個,也隻有三個。
“祿壽”二字,外加一個“雙喜”,都是當時蕭越立在她身後,一筆一劃帶著她寫的。
……怎麼到處都是蕭越。
他現在是不是已經答應尚公主了?
“喬姑娘,溫公子,先來用膳罷。”村長夫人喚道。
二人看向簷下。
簷下多搭出一個長篷,在下麵拚了三張方桌,擺了長條凳,彆有野趣。
喬應舟與村長等村中老一輩,已經入座。
那邊羊肉已經炙好,並兔肉青菜等壘在桌上,村長夫人正將每人的醋碟擺好,繼續招呼二人:“快來快來,又要落雨了,天冷飯菜涼得快。”
講話態度像是家中長輩,一旁又來回有好奇的孩子亂竄,平添幾分溫馨。
溫漸言起身,用樹枝做拐,伴著喬婉眠慢慢走向長篷。
暮色西垂,天際昏昏,寒鴉從林間驚起又落下,清新山風吹來一股酒香,將身旁女子一絲烏發糾纏到他廣袖上。
這樣騙來的安寧,讓人忍不住想沉淪。
溫漸言一手輕按腰間彆著的庚帖與文書,緩步走向長桌。
……
夕照徹底消逝之後,果真又落雨了。
但他們頭上有篷子,燃了篝火,還在一旁溫了酒,以表祝賀。
祝賀喬家在長留村招到了贅婿。
喬應舟喝了不少,脖子都染上了酒氣,咧著嘴看著手裡的文書,大著舌頭對喬婉眠道:“你先試著,不滿意了爹、爹再給你換!嘿嘿,反正是先騙到手,甜不甜的咱們先啃啃再說……”
喬婉眠紅著臉打斷,“爹!”
她躲閃偷看溫漸言,對方眉眼依舊帶笑,“伯父喝多了,就由他罷。”
而後又悵然道:“我以為眠眠也同我一般一見鐘情,才果斷決定招了我,原來隻是扭下來試試。”
方才簽的文書中早已說明,他這個贅婿是隨時可以被喬婉眠放棄的。
喬婉眠羽扇似的睫毛抖了幾抖,討好地將手邊的糯米糖糕推給溫漸言:“哥哥,你嘗嘗,我跟阿婆學的。”
雨聲淅瀝,山林被暗夜吞噬,黑黢黢一片,隻半山腰這一塊在雨幕中有點點亮光。
喬婉眠注意到身側多了一雙巴巴的大眼,捏起兩塊糖糕給梨兒,“最後兩塊,你再吃,晚上會鬨——”
“砰”。
喬婉眠身側的院門發出一聲巨響,一匹馬揚著蹄嘶鳴著出現在空蕩蕩的門框後。
木門拍在泥地上,濺起汙水。
喬婉眠驚叫一聲,被溫漸言迅速拉開了些,驚魂未定地看向黑洞洞的門外。
馬蹄重重落下,不耐煩地來回踏著地上的門板,它主人的身形在黑夜中隻被勾勒了一個簡單輪廓,但還是被喬婉眠一眼就認了出來。
蕭越!!?!
滿耳都是雨滴滴落的聲音,他身上卻連個鬥笠都沒有,不斷有水順著深色衣袍淌下。
倒是馬身上馱著的不知何物,被鬥篷結實遮蓋著。
那人像是從煉獄爬上來,滿身煞氣,噌一聲抽出配劍,又將劍尖緩慢指向喬婉眠的方向。
喬婉眠完全想不到蕭越是做什麼,怕乎乎往溫漸言身後縮。
溫漸言認出蕭越,手按在腰間短刃上,渾身緊繃。
他現在遠不是蕭越的對手。
又聽破空聲響,喬婉眠循聲側頭,看到原本醉到趴在桌上的喬應舟此時腳踏長凳,用不知上哪撿的一截木棍繞臂轉了幾圈後直指著蕭越,竟是擺出了喬家槍對敵的架勢。
他雙目圓瞪厲聲道:“就算你是蕭老將軍後人,我喬家的女兒也容不得你欺辱!”
蕭越看了一眼喬應舟,又歪著頭看回喬婉眠,映照著火光的劍尖又緩緩移向她身前的溫漸言。
篝火搖晃一下,照亮一瞬他的淩厲五官,又讓他隱回黑暗。
獨屬於蕭越的矜傲、緩慢、帶笑的聲音響起。
“這,是你給自己找的,夫、婿?”
喬婉眠毫不懷疑蕭越隨時會一刀刺向溫漸言,隻儘最大力向後拽他,又看向喬應舟求救。
喬應舟雙腳都踏上桌子,正憋了口氣要繼續說什麼,突然一塊碎銀閃著暗光從柵欄外飛入,正正擊打在喬應舟頭頂。
若是平常,喬應舟足可以躲開,但他早醉了酒,被擊中後身子晃了晃就要栽下桌,又一道身影橫刺飛入院中,眾人還來不及反應,那人一把托住了喬應舟。
“刃刀!”
喬婉眠不敢不護著溫漸言,倉惶麵向刃刀,失聲問道,“你把我爹怎麼了?”
刃刀將喬應舟扶回座上,語氣平穩:“他喝醉了,隻是休息一下,沒事的。”
喬婉眠扭頭怒視蕭越,淚花一直在朦朧她的視線,也讓她沒那麼害怕麵對蕭越的煞氣了,她顫聲質問:“我都已經離開了,你這是做什麼?”
蕭越氣急反笑,“離開?你離開幾天就隨便抓個人入贅?喬婉眠,你好大的能耐!”
喬婉眠莫名其妙,“關你什麼事!我——”
蕭越一拽韁繩,那馬猛地向前竄出一步,他將劍入鞘,彎身向前,單手抓住喬婉眠的腰封,毫不費力就將她扔在了馬上。
喬婉眠肚子被馬鞍狠狠硌了一下,幾乎將晚膳吐出去,就聽蕭越留了句“一會兒再來收拾你”給溫漸言,而後眼前一花,豆大的雨點開始接連砸到身上,她被蕭越帶出院子,兩人一馬直往黑漆漆的山林裡衝。
梨兒最先反應過來,哭喊著要去追,被刃刀用劍勾著衣領拽住。
他冷冷環視一圈,威脅道:“今日院中之人,都老老實實呆著。”而後將梨兒提起丟給從開頭就一言不發的溫漸言,
“尤其是你,最好回憶回憶這輩子都做過什麼錯事,一會等主子來審時,一樁一件講清楚!”
溫漸言目如寒泉,隱蔽地對暗處的池亦行搖了搖頭,不亢不卑地同刃刀道:“在場都是些老弱稚童,喬叔叔也是醉了酒,都去屋中等著即可。”
刃刀應下,讓村民扶喬應舟去屋中歇息,卻始終一眨不眨地盯著溫漸言,直到所有人都入了堂屋,才淡聲問:“公子似乎,識得我們?”
……
幾息的功夫,喬婉眠已經徹底濕透,而蕭越就像瘋了一樣,肆無忌憚地縱馬躍過無數林間小道。
“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就要等著跟我一起被劈死!”
喬婉眠被顛得說不出完整的話,難受到了極點。
蕭越想起上個雨夜喬婉眠對雷電的恐懼,勒著韁繩的手頓了一下。
自嘲一笑後,他稍稍減緩了速度,將人在馬上攔腰抱起後使她騎在自己身前。
喬婉眠終於坐起來,雙腿夾著馬,背後是蕭越濕透的胸膛,有了一絲安全感。
以往蕭越騎馬帶她,都會在二人之間橫一把短刃,使他們間留有一拳空隙。
這次顯然沒有,蕭越身上的熱度透過兩人的濕衣傳來,喬婉眠滿腔怒氣,即便已經凍得哆哆嗦嗦,也掙紮著想遠離他。
卻被蕭越狠狠按回懷中。
那人一點道理不講,咬著牙問:“怎麼,有了新相公,就恨不得離我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