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就是到年尾的安排,Zhuo,還有任何疑問嗎?”
時鐘早已指向午夜十二點,左鐲依舊坐在筆記本電腦前。電腦屏幕裡,一個棕色卷發,有著琥珀色眼睛的法國女性正和左鐲視頻交流著,正講解一張有著各種顏色的行程表。
左鐲搖了搖頭,“沒有,Lea。”
對麵的女子將共享屏幕一關,頓時整個屏幕上都是她那張精致的臉,並未上任何妝容,隻有唇上點綴著豔麗的正紅,格外吸睛。
十分典型的巴黎女子,隨意又精致。
之前專業嚴肅的表情一收,她露出了一個調侃的笑容。
“Zhuo,看來這次回國,你的豔福不淺啊。”
“你在說什麼?”左鐲一臉疑惑,不知她這個奇思妙想從何而來。
她指了指嘴唇,做了個鬼臉。
左鐲立刻便知道她在說什麼,手不禁捂住嘴唇上貼著的紗布。
“咳咳,這……這是我不小心磕到了。”
“Oui Oui(好好)。”Lea雖然嘴上說好,但表情卻是一臉揶揄。
左鐲懶得再向她澄清,隻感覺會越描越黑。法國人的浪漫血統,看什麼都帶著玫瑰色的眼鏡。
“不過,看你現在這樣,我真的挺高興的。”
左鐲的視線轉回屏幕。
“你現在的狀態,比之前好太多了。”
之前……
那些灰暗的回憶似乎追了上來,令左鐲的眼裡蒙上了一層紗。
“你最近還有定期複診嗎?”
“嗯。”左鐲低頭喝了口水掩飾,其實她自從準備回國,到最近落地,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哪裡有時間去約新的醫生。
Lea似乎敏銳地抓住了她躲閃的眼神,眼睛眯成一條縫,語氣也變得強硬,“Zhuo,你最好給我乖乖地去看醫生。我如果這個月底沒拿到你的谘詢單,我下次也不給你報銷!”
左鐲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女人,竟然這麼狠。她隻好舉手投降:“好好,我這周末就去。”但她又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你最近怎麼變得嘮叨了,這樣不可愛。”
“作為經紀人,藝術家的身心健康也是我的分內之事。”Lea挑眉道,“所以,這是工作,不是嘮叨。”
左鐲隻能“好好好”地討饒,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了。
“差點忘記,我收到龍淵那邊發來的框架合同了。”
左鐲的手機一震,她瞄了一眼,是Lea將這份合同文件發給她了。
她點開文件,快速掃了一遍內容。
“法務這邊已經看過了,內容沒有什麼問題。”Lea優雅地用打火機點燃香煙,吸了一口,因為時差疲倦的眼神變得清明。
她轉向攝像頭,看著左鐲,“你確定選擇他們嗎?”
“有什麼問題?”左鐲反問。
“他們的資曆沒有問題,”Lea淺笑了一聲,“我問的是你。”
左鐲沉默不語。
“我調查過龍淵的那位藺主案,”Lea撣了撣煙灰,繼續道,“Zhuo,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說,但是他當年的獲獎作品。一看就是你的手筆。”
左鐲笑了一聲,像是無所謂,但又似乎有著另外一層意思,“聯合作者不是寫了我的名字嘛。”
“聯合作者?我相信沒有你這個聯合作者的名字,他這個主作者應該拿不到獎。”
Lea見她不願深談,歎了口氣,“既然你不在意,我也不繼續深究。”
“是沒必要深究,”左鐲聳了聳肩,“那些黑曆史,不要影響到我現在的名聲。”
說著她狀似無意地甩了甩頭發,這裝作瀟灑的樣子令Lea不禁發笑。
“行,你都沒問題,我自然同意。他和你相熟,希望磨合起來能比其他策劃所順一點。”Lea撚滅手中的煙,將話題轉回,表情也恢複了專業,“那你這邊簽完字傳真給我,我這裡會提交上去。”
“Oui。”
臨到要結束通話,左鐲吐槽道,“說起來,你們這些歐洲人,什麼時候才能放棄這種古板的做法,都幾幾年了,還要通過傳真機這種老古董。”
“彆抱怨啦,新新人類。”Lea說,“我們珍惜傳統。”
左鐲對她做了個鬼臉。
畫麵結束,Lea關閉了通話。
她看了眼時鐘,竟然不知不覺已經聊到了淩晨一點,想起明日和閨蜜秦岫約的早午餐,她立刻躺進被窩裡準備入睡。
可人就是這樣,當你越想做一件事的時候,反而做不到。
她閉上眼睛,腦中竟不自覺地想到幾天前,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一分鐘。
被陌生人親吻這種事,即使像她這種在法國多年,習慣親吻禮的人,也依舊會覺得被冒犯。可那時候,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尖叫,或者生氣。
她的心底,甚至冒出了一絲奇怪的念頭,像剛開瓶的汽水,bling bling地向上滿溢出來。
那個念頭的名字叫懷念,甚至讓她有種想哭的衝動。
但是,懷念什麼呢?
她不明白,腦中一團漿糊,不知道是不是那些藥的後遺症。
左鐲翻了個身,決定把Lea的話放到心上,看來真的得去找醫生複診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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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十點半,左鐲比預定時間遲了半個小時,才抵達了Le Jardin。
這是海市有名的茶館,開在公園的一角,茶館是露天設計,每到不同季節,就會換上時令的花朵和裝飾,最是適合打發時間。
她的好閨蜜秦岫已經坐定,桌上正烹著一壺水仙肉桂,茶香四溢。
“所以說,你在自己的歡迎宴會上,被陌生人親了足足一分鐘?”秦岫倒在沙發上,好整以暇地看著左鐲,“左鐲你可以啊,這種局怎麼沒叫我?”
“低聲些,”左鐲抬手遮住半張臉,“難道光彩嗎?”
秦岫一臉無所謂地聳聳肩,甚至轉頭直視那些好奇回頭看他們的人:“這有什麼丟臉的,分明是你魅力無限,對吧?”秦岫雖然臉帶笑意,眼神卻是冰冷,流露出一種生人勿近的氣場。那些人被嚇得紛紛回頭,不敢再瞧她們這桌。
“你確定不是因為最近沒男人,太饑渴而產生的幻覺嗎?”
左鐲白了她一眼:“你以為我是你嗎?”
秦岫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甩了甩頭發:“你可彆汙蔑我。我不像你,身邊從不缺弟弟。”
真不愧是秦岫,也就隻有她能這麼坦然自若地說出這種話。
左鐲扶額,她這位美人閨蜜從相識以來便是如此。
“不過你親弟也真夠不靠譜的,明明是你這個主人的歡迎宴,反倒都是你不認識的人,”秦岫翻了個白眼,“大概知道是誰嗎?”
左鐲手指點了點桌子,猶豫了許久,才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整個會場,我隻認得一個人……我不知道會不會是他……”
秦岫來了興致:“看你這表情,看起來對方應該和你之間有故事呀!讓我猜猜……初戀?”
左鐲低頭喝了口茶,眼神躲閃。
秦岫見她如此,心下便有了判斷。她撐著頭笑道:“若真是他,你這一沒喊流氓,二沒撕破臉的,難不成這是想重修就好?”
左鐲隨手拿起身邊的菜單,往秦岫頭上一點,一張臉正經得像是在法庭替自己辯護清白,“想什麼呢?我不管他怎麼想,但是現在,我們倆隻有工作關係。”
“工作關係?”秦岫蹙眉,“寶貝,商業關係裡摻雜感情,可不是個明智決定喲。”
“百分百,不摻雜質的工作關係,”左鐲揚眉道,“他現在可是國內第一的策展人,我這次回國能不能成,他掌握了我一半的生死……”
“喲,都將自己的命給對方了,”秦岫不禁鼓掌,“這感情,可真是天地日月可鑒,可歌可泣,可歌可泣!”
左鐲朝天翻了個大白眼,不想繼續理她的胡謅。這時手機適時地一震,她低頭瞄了一眼。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正好是藺鴻鳴的短信。
“喲,還是企業微信。我現在相信你對他是真沒意思了。”秦岫瞥了屏幕一眼,調侃道。
左鐲沒理秦岫的吐槽,手指劃開信息,是一個pdf文檔包,裡麵詳細地列出這次特展的有關資料。
左鐲看得認真,秦岫不滿地敲敲桌子:“乾嘛呢,是閨蜜出來茶話會,還是出來加班呢!”
左鐲聞言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機,繼續道:“抱歉,下意識就進了工作模式。”
這時正好身邊一桌有個姑娘姍姍來遲,她似乎對自己遲到十分不好意思,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可她忽略了自己正背著一個大背包,在穿過左鐲這桌的時候,她的背包一蹭,將她們桌上的水壺撞翻。
左鐲和秦岫立刻站了起來,幸虧撞翻的是涼水瓶,不然秦岫的大腿可要受傷。
“十分十分不好意思!!”女生見自己闖了禍,立刻90度鞠躬道歉。
見對方態度誠懇再加上沒什麼損失,秦岫揮了揮手,“沒事,你快和你的朋友們彙合吧。”
對方沒想到秦岫這麼好說話,畢竟她天生長了一張明豔囂張的臉,被左鐲評價為“一看就十分刻薄的一張臉”。
“謝謝姐姐,你長得這麼漂亮,人還這麼好。”
見她嘴巴這麼甜,秦岫十分受用,也就讓她走了。
左鐲給她遞了一張手帕,秦岫謝過,用了擦乾自己身上的水。
“ZZ?”秦岫眉頭擰成麻花,“左鐲,我怎麼不知道你這麼臭美,在手帕上繡自己名字?”
“啊?”
左鐲一臉疑惑,隻見秦岫將手絹攤開在她麵前。
絲質的深藍色手帕上,在對角上,用深紅色的線各自繡著一個字母“Z”。
“這不是我的……”
左鐲突然想起那天的宴會,那張極其漂亮的臉,在燈光下,明晃晃地勾人魂魄。
若她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應該已經被迷倒了。
“那是誰的?”秦岫突然想通什麼,神色揶揄道,“哎喲,還有彆的豔遇?”
左鐲用手指彈了下她的額頭,“滿腦子都是那檔子事。”她搖了搖頭,“不過是個好心人,看我嘴巴破了,才借給我的。我得還回去。”
左鐲突然想起了他的名字,想通了。
“他姓昝,我記得叫昝淮。”
Zan Huai。縮寫Z應該也沒什麼問題……吧?
“昝家人?”秦岫眉頭一皺,“你怎麼會認識他?”
左鐲搖了搖頭,“不知道,他應該是靳磊的朋友。”
“沒想到你弟弟還有這種人脈,”秦岫抿了口茶,“如果你能利用上,你在海市,˙隻要不犯法,可以為所欲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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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一大早,左鐲化了一個淡妝便出了門,按著導航,她一路騎行到藺鴻鳴給的地址。然而當她踏進目的地時,還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藺鴻鳴竟然幫她訂到了全海市如今最火的文創園區裡的風暴洋美術館!這座由當今最炙手可熱的設計師Oliver Hoffman親筆設計,月擎集團斥巨資打造的美術館,以月球上最廣闊的海洋命名。每天都有無數年輕人慕名前來參觀打卡,無數世界頂尖藝術家夢想能在這裡辦一場個人特展。
而她,一個剛回國的攝影師,雖在海外斬獲幾座大獎,但第一次就能在風暴洋裡辦展,依舊是她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左鐲內心又對藺鴻鳴的專業水平添了一筆。
藺鴻鳴已經在風暴洋裡等候多時,直到他從落地窗裡看見左鐲張望的身影,他立刻快步走出,揮手迎接她。
“學長。”她還是一如既往保持著尊稱,“你給我約到了風暴洋?”
藺鴻鳴自是知道她在想什麼。當初他拿著提案去找月擎的時候,也是有些忐忑,雖然左鐲作為屈指可數的人馬格南攝影師,在攝影界的水平還是廣為認可。
隻是她畢竟年輕,也尚未在圈子裡混得夠久。在商業價值並沒有被認可的情況下,一般頂尖的美術館是不願借場地給這種年輕藝術家。
所以當他收到月擎同意的通知,第一時間他就想帶左鐲來參觀。
風暴洋的建築外觀酷似一枚橢圓形雞蛋,中央凹陷,宛若月球表麵的環形山。建築周圍環繞著水池,陽光每每照射到水池上,流動的光影透過窗戶照進室內,整間美術館如同懸浮在月球之上的汪洋,夢幻而又空靈。
左鐲跟隨藺鴻鳴在展廳內踱步,聆聽他的布展構想。
“這裡會是入口,整個係列的題詞處,會加上你在馬格南攝影社裡最出名的那張‘少女自憐’;往裡走會是你的基本介紹,我考慮放上你之前發表的‘自拍觀察記錄’係列;然後這裡……”
藺鴻鳴娓娓道來,每張作品的大小以及放置位置都已成竹在胸。左鐲能感覺得到他是真的認真做過功課,將自己過去七年時間所拍攝的所有作品都認真翻閱以及有了自身的理解。
“學長,你上哪找到這些資料的?”
左鐲不禁感歎。他連自己曾經用馬甲號在論壇上發的照片都能找到,不愧是頂尖策劃人。
藺鴻鳴遲疑片刻,終於開口:“我一直都關注著你……”
話音剛落,兩人拐進了一個全新的空間。
墨綠色的牆麵上,一根根麻繩將無數膠片照片串聯,一字排開。上麵是他們熟悉的校園,吃到一半正在融化的冰棍,在雨裡的紅傘,以及雨後池塘裡的倒影……
“這是……”左鐲看到麵前這些內容,喉嚨微微發緊。
那些是在大學時期,她和藺鴻鳴一起用膠片相機拍攝的作品,可她明明將那些底片儘數剪碎……
“這是我之前衝洗的版本,僅此一份,再無他版。”
他望進她的眼裡,目光灼灼,“左鐲,我一直想對你說聲抱歉。”
他身後,一張巨幅照片吸引了左鐲的視線。畫麵中,一個少女正彎腰拍攝海灘上的沙堡,手中相機對準前方。
那正是多年前的自己。
若是時光倒流,她還是那個大學裡青澀的學生,或許會因為眼前的場景,喜極而泣,上演一部破鏡重圓的校園戀愛戲碼。
可她不是。
遲來的深情,比狗賤。
左鐲閉上眼睛,正準備開口。
這時,門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