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裴恕跟林蔻蔻說話是沒靜音掉的,歧路會議室那邊都能聽見。早已熟悉他們老大風格的眾人,在聽見那句囂張得沒邊的話時,大多羞恥地埋下了腦袋,想當做沒聽到,裝作不認識。
要是平時也就罷了,這可是對著林顧問啊——
業內出了名的“HR公敵”,敢給客戶當爸爸的女人,一向站候選人的立場。他怎麼敢當著林顧問的麵說候選人是垃圾?
葉湘忍不住把臉一捂,幾乎能預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
然而,等了半天,沒動靜。
她悄悄抬起腦袋來,竟瞧見視頻會議畫麵的另一端,林蔻蔻難得用一種欣賞認同的目光看著裴恕……
等等!
欣賞?
認同?
這是她能在林顧問臉上看到的對自家老大的情緒?她聽見剛才那句話之後竟然沒有直接開噴?!
葉湘一瞬間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思考自己對世界的認知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眾人也有一些意外。
唯有孫克誠,隔著屏幕瞅著那邊的情形,露出了一臉高深莫測的情形。
林蔻蔻那邊倒是沒有關注到這麼多。
她是真第一次覺得姓裴的說話如此順耳——
畢竟誰遇到張賢這種候選人能沒點火氣呢?
縱然她一向願意站在候選人的立場考慮,可被人算計,被人蔑視,被人挑釁,就是泥人還能有三分氣呢,何況原本脾氣就不算很好的林蔻蔻?
她很難不認同裴恕的話。
“那就找一個比張賢更強的候選人吧。”林蔻蔻鬥誌也回來了,隻是點了點那份候選人名單,道,“不過目前的候選人名單達不到要求,比張賢更強的人並不好找,我認為我們得調整一下Mapping的方向。”
裴恕也道:“越是高級的人才越是擁有觸類旁通的跨界能力,尤其是管理和戰略兩個層麵,能力遷移對他們來說易如反掌。都找CEO了,領域就不要太局限……總之擴大範圍,有可能比張賢好的人都圈一下,能不能獵到到時再說。”
視頻會議那頭,眾人都是聽從慣了指揮,完全沒有質疑的意思,下意識就點了頭。
隻是葉湘跟孟之行點完了頭,才後知後覺意識到——
他們接的這單Case最開始不是幫董天海找一個合適的CEO不就行了嗎?現在一眨眼忽然就變成要找一個比張賢更強的了……
自家老大發瘋那是經常的事了,不值得奇怪;
可現在居然連林顧問都跟著他變得不清醒起來!
裴恕在業內本就是臭名遠揚的一朵奇葩,平日裡騷操作就不少,而林蔻蔻雖然惡名在外,但在做單這一條上向來是穩紮穩打,公司管理方麵也極有建樹。
眾人本以為,他倆以前不大對付,林顧問進了歧路想必會為公司帶來一陣新風,至少裴恕也許會變得靠譜一點。
可現在……
效果不是1-1=0,是他媽1=1>2啊!
這倆人先前不還有點互相看不慣嗎?怎麼現在就成了一個畫風,不僅沒正常,還越來越喪病呢?
葉湘與孟之行兩人作為一二組組長,此時都有種說不上來的複雜,轉過頭對望一眼,彼此心裡都隻有一個感覺:麻了。
老板發瘋,他們打工人有什麼辦法呢?
玩兒命加班乾就是了。
孟之行迅速想了一套全新的Mapping方案,跟裴恕探討,隻是末了沒忍住問了一句:“隻不過候選人再優秀,要考慮的前提也得是讓董先生滿意。我們始終有一個點沒搞清楚,就是以前張賢跟董先生到底是為什麼分道揚鑣……”
給客戶找候選人,猶如選妃。
客戶的喜好和忌諱是非常重要的。
正如薑上白那單馮清最初無論如何不要屬馬的,董天海跟張賢這一樁恩怨裡,也許就隱藏著什麼重大雷點,必須先摸清楚。畢竟他們時間緊迫,CEO級彆的候選人都是有架子的,不可能跟尋常求職者一樣,還一個個送到董天海麵前試錯。
裴恕聞言皺起了眉頭。
雖然上山也有好些天了,可這點他始終沒搞明白。
但林蔻蔻聽到這兒,卻道:“我知道。”
視頻會議那端,眾人頓時齊齊看向她。
裴恕也轉頭,投去詫異的目光:“你打聽到了?”
林蔻蔻卻是淡淡一搭眼簾,頗帶幾分嘲諷地笑一聲:“人雖然沒挖成,但該打聽的事一樣沒少,再擺爛我也有職業素養在好麼?”
在發現張賢不過是在設局利用他們之後,她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打聽他跟董天海的恩怨——
畢竟張賢是候選人,董天海是客戶。
對單個Case來說,候選人隨時可以更換,客戶卻是固定不變的。
張賢當時盯了她半天,頗為淩厲地吐出來一句:“你的態度,作為獵頭顧問來說,過於囂張。”
林蔻蔻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張先生的行為,作為候選人來說,也過於狡詐。”
她發誓,那一刻她能感覺出張賢是想把她趕出去的。
但良久的對峙之後,對方卻忽然笑了起來,竟道:“我現在明白,智定為什麼每回提起你,都咬牙切齒了。”
林蔻蔻淡淡回他:“過獎。”
之後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張賢的確向她簡單講述了他當年與董天海的恩怨。
“廣盛集團雖然是個巨無霸,但當年最核心的產品隻有如今廣為人知的‘TT’內容平台,就像是我們現在很多互聯網內容平台一樣,在首頁,有一個麵向用戶的內容推薦機製。張賢跟董天海,當時就是在這個推薦機製上,產生了分歧。”
林蔻蔻儘量說得簡明扼要。
“平台內容推薦機製一般依賴於算法,主要有兩種方向。一種是欲望算法,不看你是否對內容點讚收藏或者評論互動,隻用大數據分析你在內容上停留的時間,給你推送相似或者相關內容;另一種和欲望算法相反,更看重你點讚、互動甚至分享出去的內容,根據這些更直觀的用戶行為來進行推送。董天海堅持前者,而張賢堅持後者。”
這兩種算法和內容推薦機製,針對的其實是人的兩種不同需要。
比如現在的一些視頻平台,有些內容你自己看過了,卻不會想分享到朋友圈,甚至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看過;但有一些內容,是你未必那麼喜歡,但覺得分享出去很合適的。
人的欲望猶如一座幽暗的深淵。
人們在私底下和在社交裡,所展現出來的一般都是兩種麵貌。
眾人都聽得聚精會神,也迅速明白了當年張、董二人分歧的焦點在哪裡:“如果采用欲望算法,那TT約等於今天的抖音;如果采用行為算法,那TT可能會發展成今天的B站。”
林蔻蔻點頭:“欲望算法針對的是人的底層欲望,而沒有人能擺脫自己的底層欲望,從商業的角度來說是立於不敗之地的。但張賢認為采用這樣的算法來推送內容是不夠有擔當的,做平台應該更有社會責任感。一個平台不能同時有兩種發展方向,所以當時的張賢基本被董天海架空,不再有實權。但他接受董天海投資的時候簽了對賭協議,協議期內不能離職,所以是到公司上市之後,才直接分道揚鑣,走了人。”
眾人恍然大悟。
但林蔻蔻頓了片刻,非常審慎地補道:“至少張賢自己是這樣說的。”
裴恕回想了一下,道:“這聽著倒像是董天海一貫的作風,張賢應該沒有冤枉他。”
商人嘛,重利。
行為算法固然不錯,但欲望算法才能搶占最多的用戶時間,占據更大的市場。
林蔻蔻表示認同,抄著手淡淡道:“所以我們為董天海篩候選人,可能得挑不那麼正派的。不過能做到CEO這個級彆的,基本都是資本打手,正派不到哪裡去。我們儘管篩人,踩雷的概率應該不大。”
她說到“資本打手”這四個字時,難免透出點嘲諷。
裴恕笑著回頭看她一眼。
林蔻蔻懶得搭理他,隻道:“董天海自己就是乾投資的,我建議往金融投行領域找找,第一是容易跟董天海有共同語言,想法相近;二是他們接觸的領域廣泛,全局觀不錯,極有可能有對K12在線教育也很了解的人選。”
這一點裴恕非常讚同,直接拍了板,大家於是調整戰略,重新分配任務,開啟了新一輪的人才搜索。
裴恕則開始檢索自己的人脈網絡,看能不能從以前合作過的候選人那邊下手。
隻是他完全沒安排林蔻蔻的工作。
她有點疑惑:“葛朗台不是喊我來打工?”
裴恕“哦”了一聲,仿佛這才想起來,直接拿過桌上幾個文件夾遞給她,笑著道:“差點忘了,這個吧,你的老本行,想必得心應手。”
老本行?
他說這幾個字時,狡黠地向她眨了一下眼,林蔻蔻不明其意,直到接過那文件夾翻開一看……
裡麵一份表格,竟然是禪修班學員名單表!
旁邊還貼著一枚U盤,上麵標注有“學員簡曆”二字!
“這是什麼?”林蔻蔻眼皮都跳了起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你搞禪修班學員的簡曆乾什麼?不對,你,你……你什麼時候搞到這些的?”
裴恕先回答了她第二個問題:“你在山上忙,我在山上也沒閒著啊。到禪修班這種地方,但凡是個合格的獵頭都不可能忍得住……”
林蔻蔻在業內是個大獵,他裴恕也不差啊。
更何況他是跟林蔻蔻一塊兒來的,禪修班眾人對她都很熟悉,連帶著對他也十分友善,沒什麼防備心。
要搞來這些東西,輕而易舉。
林蔻蔻頓時用一種看畜生的眼光看他:“那你是想?”
裴恕微微一笑:“放著這麼一座金山在麵前都不挖,不太符合我們的作風吧?正所謂,賊不走空,咱們好不容易上山一趟……”
林蔻蔻第一次感覺到了心梗:“你還想從這山上挖人走?!”
裴恕攤手,理所當然道:“那不然呢?總得帶點什麼走吧。我想張賢沒挖到,挖幾個禪修班的大佬回去也不虧。”
林蔻蔻:“………………”
她之前一年在山上已經薅夠了清泉寺的羊毛,距離她被趕下山也就個把月,現在回來轉一趟,板凳都還沒坐熱呢,竟然又對人家禪修班的學員下手?!
就算是清泉寺羊肥毛厚那也遭不住這樣薅啊!
都快給人家薅禿了!
“我現在退出這份工作還來得及嗎?”
林蔻蔻一瞬間化身退堂鼓藝術家——
當獵頭固然是她的信仰,可她更想活著從這座山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