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蔻蔻這一晚上睡得不大好,老做夢,早上困倦沒醒,臨近中午才睜開眼睛,抓起快沒電的手機一看,微信上有裴恕的留言。
他在二樓中餐廳訂了位置,她要醒了可以直接下來吃午飯。
要是十二點還沒醒,他會托前台給她房間打電話叫她。
林蔻蔻不由挑了一下眉,簡短回了一句“好的”,洗漱完畢,換了套衣服,便下到餐廳。
一進去,就看見裴恕人已經坐在餐廳最好的景觀位上喝咖啡看雜誌了。
今天穿了一身白,有種雅致的倜儻。
西裝剪裁合體,兩條長腿架起來時的線條流暢利落,像是暢銷漫畫家拿尺比著畫出來的。
餐廳裡一些用餐的女性時不時要往他那邊看上一眼。
長得好看,氣質囂張,在哪裡都低調不起來。
林蔻蔻走過去,他就看見了,禮貌地打了聲招呼。
但兩人都沒說什麼話。
似乎,昨晚上兩人都默認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成年人在裝糊塗這件事上可能有相當一致的默契。
下午兩點,兩人結束用餐,從酒店出發,返回山上。
這回不是淩晨夜爬時段,不必再坐寒酸的垃圾車,乘一輛大巴和其他遊客一塊兒上山,然後依舊在眾人豔羨的目光中享受坐索道不排隊的特殊待遇,僅用了半小時便到了山頂。
大概是張賢打過了招呼,又或者是昨天的事大家都已經聽說過,今天他們進寺門的時候無人阻攔,順利到了禪院後山。
隻是才上了走廊,都還沒到茶室門口,林蔻蔻抬眸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麵孔,瞬間皺了眉:“你怎麼在這兒?”
薛琳冷哼一聲:“我像是那麼容易就認輸的人嗎?”
她背靠著廊下一根圓柱,穿了一身時髦的職業套裙,精致的妝麵更襯得她容光煥發,拿著手機抄著手,卻是一臉生人勿近的冰冷姿態。
小個子的舒甜被她一襯,就更沒存在感了,像堵背景牆似的拎包杵在後麵。
而且除了她們之外,竟還有彆人。
茶室前的庭院裡,原本倒放著的那把掃帚此刻正被一雙手握住,老和尚智定就站在樹下,腳邊是一堆掃起來的樹葉,一雙眼卻是虎視眈眈看賊似的盯住林蔻蔻。
隻是獵頭談談候選人罷了,又不是什麼持刀凶徒還能綁架張賢,用得著這樣?
林蔻蔻一眼掃過去,嘴角便抽了一下。
她回頭看向薛琳,非常敷衍地稱讚了兩句:“可以,堅持到底就有希望,難怪短短一年就能做到途瑞的副總監。”
薛琳聞言卻狠狠皺了眉,她自認從來不輸林蔻蔻,又豈會輕易接受她的稱讚,何況還是如此敷衍應付的稱讚?
她直接道:“本來就是水火不容的關係,不用這麼虛偽,我今天隻有一句話想問你——消息是不是你放出去的?”
林蔻蔻沒明白:“消息?”
薛琳緊盯著她的反應:“不是你?可除了你,還會有誰?”
她懷疑的目光,遞向了林蔻蔻身後。
裴恕不喜薛琳,連樣子都懶得裝,一手插在兜裡,是副冷淡姿態,隻道:“什麼消息,拿出來看看。”
薛琳便把手機遞了過去。
裴恕站著不動。
林蔻蔻接過來看,隻掃上兩眼便皺了眉,道:“結果都沒出的事,就算我行事囂張,也還沒狂到這種地步,你懷疑錯人了。而且提前放消息這種事,看起來不更像是你的風格嗎?”
那是一條發在某個社交平台上的帖子,標題就起得很搞事:“保真,在線教育領域,新老兩大獵頭交上手了,歧路打途瑞,林蔻蔻對薛琳,開盤了,開盤了啊!”
昨晚上的帖子,今天已經有好幾百回複。
“歧路打途瑞,真的假的?歧路獵頭少,走高端精品路線,能跟途瑞打到哪裡去?”
“什麼,林蔻蔻?哪個林蔻蔻?以前航向那個?她回來了?”
“薛琳不是號稱最強新人王嗎?是有好戲看了。”
“在線教育領域,施定青最近投了學海……”
“董天海還投了千鐘呢。”
“見分曉的時候到了……”
……
吃瓜群眾不少,有見地輕而易舉分析出到底是哪一單的也不少。畢竟無論是董天海還是施定青,這陣子的動作都不少,業內消息靈通的人多的是,獵頭行業就靠著人脈本事吃飯,能猜出來不意外。
可誰閒著沒事把消息發到網上去?
獵頭從來都是幕後工作,許多人做完大單Case之後大半年都未必會對外講,更彆說是這種完全還沒關掉的職位,走漏風聲是大忌中的大忌。
林蔻蔻不可能犯這種錯。
薛琳卻不相信:“昨天張賢說要見你,今天消息就傳了出去,情況對誰有利還不明顯嗎?”
總不能是她自己明知處於劣勢,還要自殺式爆料吧?
現在是林蔻蔻勝算大,薛琳以己度人,認為林蔻蔻不是沒可能借機報複她當初拉踩之仇。
林蔻蔻倒是沒什麼感覺,順著薛琳的話一想,便笑:“也是,好像是我嫌疑比較大。”
她隨手把手機遞了回去。
薛琳下意識接過,卻被她這副不甚在意的坦然態度給搞迷惑了:難道真不是她?
“不過我覺得,無論是我還是你,似乎都沒有到這種昏頭的程度。相反,在這一單Case沒落定的時候就爆出消息,事先張揚,對我們雙方都有損害,甚至可能導致我們失去客戶那邊的信任,畢竟連保密工作都沒到位……”
林蔻蔻抬頭看見前麵茶室裡慧言出來了,正站在那邊看她。
這意思是要請她進去。
於是長話短說,道:“所以這件事,你我嫌疑最小,外人搞鬼的可能性比較大。與其我倆窩裡鬥,相互懷疑,不如想想是哪個環節不嚴密走漏了風聲,讓外麵的仇家有機可趁。”
薛琳頓時蹙緊了眉頭,似乎在衡量她這話的真假。
林蔻蔻說完卻沒管她,向裴恕道:“我先進去。”
張賢隻說要見她,但沒說要見彆人。
所以一會兒能進茶室的隻有林蔻蔻一個。
裴恕心知肚明,點了點頭,卻看向還握著掃帚光明正大站在庭院裡偷聽的老和尚智定,還有樹下擺著的一盤還沒開始下的棋,唇角掛上一抹笑,道:“好,你去聊正事,我來下閒棋。”
下閒棋?
林蔻蔻順他目光向老和尚那邊看了一眼,心裡其實好奇他怎麼跟這麼個怪脾氣的老東西相處,隻是此刻也沒辦法留下來看。
她收回目光,先向慧言走去。
慧言仿佛沒聽見他們之前的爭論,一臉心平氣和模樣,雙手合十向她笑:“慧賢師兄在裡麵了。”
林蔻蔻點頭謝過,來到門前,卻是少見地猶豫了片刻。
張賢絕非等閒之輩,今天請她來喝茶,恐怕不是簡簡單單了解一下她手裡這單Case這麼簡單。
這是張賢的地盤,張賢的主場。
她作為外來者,又是有求於他的獵頭,本身就已經處於劣勢,如果在談話中再表現得弱勢,隻怕希望渺茫。
——進去之後,她最好先開口,占據談話的主動權,儘量將話題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導。
想法浮上心頭,做出決定就是一瞬間。
門外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裴恕是一片平靜,薛琳則是複雜又不甘。
林蔻蔻背對他們,深吸一口氣,推門走進去。
張賢就坐在昨天的位置上,除了換了一身衣服,仿佛動都沒有動一下,就連那泡茶的姿態都跟昨天一模一樣。
他今天也很客氣,將一盞茶放到對麵,向林蔻蔻道:“請坐。”
林蔻蔻打量他表情。
仍舊一張情緒不顯露於外的臉,什麼深淺也看不出來。
她坐了下來,禮貌問了聲好,按著自己的計劃,先開了口:“慧賢法師,昨天有薛顧問在場,許多情況也不方便向您介紹得太清楚,畢竟可能涉及到一些商業隱秘,不過現在隻有我們兩人,其實董先生投的千鐘教育這邊……”
可沒想到,張賢竟然像昨天一樣打斷了她。
他上了年紀的臉龐抬起來,一雙睿智的眼眸注視著她,忽然道:“其實昨天你已經動搖了不是嗎?”
林蔻蔻瞬間一愣,大腦有一刹的空白。
張賢續道:“在聽見那位小薛顧問的話時,你就已經知道你無法說服我了,因為你還沒能戰勝自己的心,或者說,你也不想戰勝。”
昨日記憶,倏然倒流。
林蔻蔻瞳孔劇縮,一種被人完全看穿甚至冒犯了的感覺令她張開了渾身的防禦,看上去如臨大敵。
沉默就是坐以待斃!
她選擇開口還擊:“我有沒有戰勝自己,其實並不重要吧?獵頭就是個工具人罷了。重要的是,張先生你,有沒有戰勝自己的心,又想不想戰勝。”
這一刻的林蔻蔻,鋒芒畢露,也用一種刀光似雪亮的眼神回視著張賢,分毫不退!
在經曆上,他們其實是相似的。
甚至都在清泉寺待過一段時間。
林蔻蔻終於又露出了自己充滿棱角的那一麵:“您應該聽過,我在清泉寺待過一年。您到底為什麼來到這座寺廟,潛修多年,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我之所以來到這裡,最初為的是逃離,為的是放下,為的是解開心結。假若您也是這樣,那我很想問,你逃離了嗎,放下了嗎,解開心結了嗎?”
她說話的時候,張賢終於沒有再打斷她,而是靜靜地聽著,在聽見她最後近乎無禮的那句反問時,眼底終於流露出了幾分讚賞。
但他可不是那些輕易被人唬住的年輕人。
張賢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笑了一聲,似乎換了一種稍稍輕鬆些的語氣,問她:“林顧問在獵頭這行地位不低,想必見多識廣,不知道你覺得,對一位老板來說,什麼樣的秘書,才是合格的秘書?”
突然轉換的話題,讓林蔻蔻有些猝不及防,甚至摸不著頭腦。
她下意識思考道:“當然是處事周全妥帖,會揣摩老板心思,而且嘴……”
聲音戛然而止。
像是被人一下扼住了喉嚨,後麵那一個“嚴”字卡在嗓子眼裡,竟是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了。
秘書。
喬薇。
張賢的消息。
記憶裡幾個相關的畫麵片段電光石火一般閃過,最終停留在林蔻蔻腦海裡的,竟然是她跟裴恕在陸金所附近的咖啡館裡見喬薇時,對方微笑而閃爍的神態……
她曾是張賢最得力的首席秘書。
張賢也是她最滿意的前任老板。
一股凜冽之感頓時從後脊骨升了上來,林蔻蔻指尖都微微發涼,在抬眸對上張賢那含笑的眼神時,不禁輕輕抖了一下,前前後後所有事都穿了起來,並成一條珠子。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道行還是淺了。
張賢隻不疾不徐地飲了口茶,還是那麼平靜:“我等你們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