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門關了起來,林蔻蔻與裴恕相對而坐,麵前各放了一杯剛沏上的茶。孫克誠就夾在兩人中間,左看看,右看看,第一次在自己的地盤上感到如坐針氈。
裴恕又撿起桌上那副紙牌玩。
林蔻蔻則是端起麵前的茶杯,貌似好奇地看向他:“怎麼,剛才裴大顧問不說要走?”
“忽然間腿腳不太好,又走不動了。”裴恕眯起了眼睛,扯開唇角,以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回應她,“何況林顧問大名我們已經久仰了,今天難得光臨,裴某怎麼也得給貴客一點麵子才是。畢竟老孫這人笨嘴拙舌,心盲眼瞎,我怕他招待不好。”
話說到這裡,便斜了孫克誠一眼。
孫克誠不敢反駁。
林蔻蔻對這二人的關係於是有了大概的了解:據傳歧路這家公司由二人合夥,孫克誠負責公司管理,裴恕則掌管業務。
乍聽上去,感覺孫克誠是皇帝,裴恕是將軍。
然而現在看起來,分明裴恕才是這個皇帝,孫克誠大約是個太監總管的定位。
她笑了一笑:“早就聽說裴顧問性情與常人不同,我還不信,今天一見才知道,名不虛傳。”
裴恕也不是嘴上能饒人的,慢吞吞回敬:“我也聽人說林顧問不走尋常路,風格很不一般,現在看,這種說法還是太謙虛了。”
兩人隔了一張茶桌對望。
乍聽上去都是客氣話,仔細品品火藥味兒簡直能衝上天。
孫克誠一看這場麵,頭都大了,擠出一抹笑容來,試圖補救:“咳,林顧問彆介意,他這人說話一向如此,我們還是來談談正事吧。一年前航向出那事兒的時候,我們可太驚訝了,當時就想給你發邀請來著,可聽說你競業協議簽了一年,我們可都掐著日子算,就等這一年過去呢。你今天能來,我們可太高興了。”
林蔻蔻客氣了一句:“能收到歧路的邀請,我也很榮幸。”
裴恕心道一聲虛偽。
他向來講究效率,懶得應付這種場麵上的寒暄,直接道:“行了,我看還是彆浪費時間,說點正經的吧。林顧問在業內什麼名氣什麼能力,我們都清楚。前陣子我就聽說了一點風聲,四大獵頭公司都想挖你過去,在你競業期結束前很久就在聯係你了。所以我很好奇,我們這種小公司,憑什麼能讓林顧問舍棄了四大拋出的橄欖枝,今天坐到了這裡?”
說實話,孫克誠對此也有困惑。
雖然不管公司業務方麵的事,但誰看見林蔻蔻這種對整個行業都有統治力的人能不心動呢?
所以就算知道自家公司有個祖宗視林蔻蔻為死對頭,他也沒忍住,發去了一封邀請。本以為會石沉大海,畢竟歧路就算在業內獨樹一幟,又哪裡能真正跟四大獵頭公司相比呢?
可誰能想到,過沒幾天,林蔻蔻竟然回複他了。
孫克誠當時都覺得自己在做夢。
林蔻蔻此刻卻很平淡:“我聽說歧路福利好,上下班時間很自由,比較適合我這種長時間沒工作的複健人員。”
孫克誠想趁機介紹兩句。
可惜裴恕沒給他機會:“假話。以你的本事,到哪家不是被人供起來?就是去四大,你一個月不去公司,估計也沒人管你。”
林蔻蔻看他一眼,改口道:“歧路隻做年薪300萬以上的職位,從來不碰小單,在業內定位比較高,我很感興趣。”
裴恕冷笑:“你在離開航向之前做的職位,有50%都是千萬級彆的,歧路的定位再高,也高不過你吧?林顧問,能給個不那麼敷衍的理由嗎?”
林蔻蔻想,這理由的確敷衍了一點。
她沉吟片刻,問:“如果我說,加入歧路這樣規模不大的公司,然後發展起來,更能彰顯我的能力呢?”
裴恕笑了:“那你應該自己開一家公司。”
林蔻蔻一聽,也沒忍住笑了。
隻有孫克誠,突然感到一頭霧水:這有什麼好笑的?
林蔻蔻把茶杯放回桌上,看向裴恕:“裴顧問,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這人說話挺討厭的?”
“挺多的,謝謝誇獎。”裴恕這人臉皮向來不薄,就算被人指著鼻子罵也是麵不改色,“所以能告訴我們真正的理由了嗎?”
孫克誠看向林蔻蔻。
這一次,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以前你們歧路最喜歡針對航向,處處都要對著乾……”
裴恕盯著她沒說話。
孫克誠卻是嚇了一跳,生怕她對歧路有什麼偏見,連忙解釋:“不不,我們兩家不過是業務上有一些小小的摩擦……”
然而裴恕打斷他:“是又怎樣?”
他仍舊看著她,目光非但沒收斂,反而變得越發鋒銳,像是一柄刀,想要劃破她平靜的外表,看穿她提出這個問題的用意。
林蔻蔻與他對視。
孫克誠總算意識到了什麼,不再說話。
辦公室裡,一時安靜。
杯中的茶葉,被水充分浸泡後,舒展開了嫩芽,因為不再有水流的擾動,慢慢沉底。
一遝紙牌零散地癱在桌上。
林蔻蔻搭垂著眼簾,過了許久,才慢慢笑起來。這一刻,透過整麵落地窗的天光,照入她瞳孔深處,竟也顯出一種逼人的鋒芒。
裴恕觸及她目光,仿佛是被燙了,搭在沙發扶手上的無名指沒忍住顫了一顫。然後,才聽見她平淡如水的聲音——
“聽說你們公司,拒絕一切融資收購?”
一瞬間,孫克誠什麼都明白了:果然,不是空穴不來風,林蔻蔻離開航向,竟真像傳言中那樣,是理念之爭!
航向的掌舵人叫施定青,也算業內響當當的一號女強人,對獵頭業務可能不在行,但精通管理,長袖善舞。她在創辦航向後,便憑著自己與林蔻蔻匪淺的交情,拉林蔻蔻入夥,將“做國內最好的獵頭公司”作為航向的目標。
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裡,她們也的確對得起這個目標。
要不是因為他們歧路經常跟航向對著乾、拖他們的後腿,隻怕憑林蔻蔻的本事,早已經帶著手下一票猛將,把航向推到與四大獵頭公司比肩的地位,變“四大”為“五大”了。
隻是誰也沒想到——
就在去年,施定青竟然接受了量子集團開價10個億的全資收購,把航向整個賣掉!
這時航向的管理層並未變動,按理說對林蔻蔻也沒有太大影響。
可壞既壞在,量子集團收購航向,也有自己的目的。
他們是一家正在告訴發展的公司,人才缺口極大。之所以收購航向,為的就是將航向的獵頭部門打散重組,抽取其中的精英,進入隸屬於集團人事部門的“高級人才招聘小組”,簡稱“高招組”。
其實就想當與要讓航向的獵頭,轉去量子集團當HR,單獨負責集團的招聘。
可但凡行內混的,誰不知道林蔻蔻出了名的厭惡HR?
對這個職業,她似乎有天然的偏見。
在早年沒進航向,自己單打獨鬥當“野獵頭”時,她就因為麵對HR時過於不配合的囂張態度,引得大半個上海的HR聯合起來,對她進行“封殺”。雖然此舉後來並未成功,甚至可以說一敗塗地,可從此以後,林蔻蔻便有了一個響徹業內的名號——
HR公敵。
所以不用想也知道,在量子集團籌建高招組決議下達的當天,林蔻蔻便帶頭反對,第一個站出來不服從決議。
航向那一票獵頭,十個有八個都是她帶出來的,自然唯她馬首是瞻,一同反對。
這可不就捅了馬蜂窩?
第二天,林蔻蔻就被開除了,從此銷聲匿跡一年。
孫克誠回憶到這兒,突然意識到:也許,林蔻蔻今天來,不是隨便談談,而是真的想加盟歧路!
他心跳都快了不少,回頭去看裴恕。
裴恕何等聰明的人,豈能聽不出深淺?
隻是出乎意料,他竟沒有趁機嘲諷眼前這位曾被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死對頭,而是靜默地打量著對方,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孫克誠立馬轉向林蔻蔻:“絕對保真,童叟無欺!我們公司在反抗強權、拒絕融資方麵,有著遠超同行的豐富鬥爭經驗!曾經有人帶著8億的投資企劃書來,結果剛進辦公室,就被我們裴顧問打破了腦袋……”
裴恕聽到這裡,眼角都抽搐了一下,咬牙道:“我他媽說過多少次了,是他自己沒站穩磕到了桌角上!”
孫克誠隻當沒聽見,完全無視了他:“總而言之,在這一點上麵,我們歧路絕對是一家值得信任的公司,我可以拿裴顧問的命擔保!”
裴恕:?????
林蔻蔻:……
一時大為震撼,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孫克誠卻是兩眼都在放光,口若懸河,把歧路的情況都給她介紹了一圈。
裴恕坐在邊上,全程一張嘲諷臉。
末了,總算說得差不多了,孫克誠非常真誠地發出了邀請:“真的,到我們公司來,保管你一天當獵頭,一輩子都是獵頭,誰也彆想誆你去當什麼狗屁的HR,而且我們還跟航向對著乾。航向要想當國內第一的獵頭公司,我們就是把第一乾死的那家公司!林顧問,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
林蔻蔻一時竟籌措不出言語。
一是從來沒遇到過這麼能說的人,全程處於被轟炸的狀態;
二是……
作為航向前獵頭總監,坐在這裡聽著昔日的對手公司拉攏自己,並且發表了一番要乾掉航向的豪言,心裡多少有種難言的微妙與複雜。
她想了一會兒,才道:“我回去會好好考慮一下的。”
竟然沒當場答應。
孫克誠多少有些失落,但緊接著又熱情洋溢地笑起來:“那我們就等答複了。”
林蔻蔻點了點頭,起身與他握手道彆。
裴恕又看見她腕上那串佛珠。
林蔻蔻跟孫克誠握完手後,看了裴恕一眼,心想自己不待見對方,對方也不太待見自己,就沒必要握什麼手了,對方應該也不想。
裴恕竟然主動向她伸出了手。
林蔻蔻不由一愣。
裴恕一手插著兜,一手保持著伸向她的姿勢,深灰色的瞳孔注視著她,竟笑著道:“怎麼,我不配?”
不得不說,這人長得實在好看過頭了。
儘管性格差得離譜,可這一笑,活脫脫妖孽再世。
林蔻蔻相信,他麵前站的如果是萬千少女,這會兒恐怕早為了他赴湯蹈火,尋死覓活。
隻可惜……
她不是。
林蔻蔻表情冷淡,伸出手去,同他一握,隻道:“裴顧問說笑了。”
兩隻手掌觸碰。
她碰過茶杯的掌心溫熱,裴恕修長的五指卻是冰涼。
他順勢垂眸,終於看清了她腕上這串珠子。
一串十二顆,每一顆都是打磨光滑的奇楠木材質,在最大的那顆母珠上隱約刻著幾個小小的字,然後才是下麵綴著的幾顆小小的弟子珠。
於是,在她即將抽回手的那一刻,裴恕眸光一閃,忽然問了一句:“周信榮從清泉寺還俗,加盟恒裕,是你的手筆嗎?”
林蔻蔻瞬間抬眸看他。
兩人的手在半空中保持著交握的狀態,誰也沒動。
過得片刻,她才慢慢一笑,淡淡提醒:“恒裕的Case最起碼也是上個月的事了,我競業協議今天才剛到期呢。”
裴恕眉梢一挑:“是麼?”
林蔻蔻也不回答,隻是笑著收回了手,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