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元前227年,易水。
原本放晴的天空不知何時被密集的烏雲籠罩,灰蒙蒙的透不出一絲明亮的色彩。風愈刮愈烈,卻不見有半點雨絲落下。身上素白色的衣袍擋不住風,寒意順著袖口爬上來後就再也沒有下去過,反而不斷地蔓延,及至全身。
此刻,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這黑衣人身上,我也不例外。隻見那黑衣人右邊那人對他說道:“荊卿,我們該走了。”被稱作荊卿的黑衣人沉默地點了點頭,掃視了一下眼前眾人,最後將目光落到我身上,麵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了平和的笑容。
*
公元前221年,鹹陽宮。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故人。
最後歸於一片沉寂。
在鋪天蓋地的窒息中驚醒後,看著眼前的一片黑暗,我苦澀地笑笑,摸索著穿好衣服,抱起身旁的築,靜靜地坐在榻上,仿佛我自己也融進了這無邊的靜寂中。
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直到我以為我要睡著的時候,身上傳來的一陣劇痛將思緒拉回。隻聽得一個小黃門快要突破天的聲音,一邊用鞭子在我身上狠狠地抽著,一邊罵道:“叫你那麼多聲沒聽到嗎?彆以為會撥弄兩下琴就能讓彆人高看你一眼,還不快走!”
我被毫無防備地拉下塌,隨後被強橫地往外推去,伴隨著腳腕上的鎖鏈因碰撞而擊出的脆響,我被推了一個踉蹌,然後就被門檻無情地絆倒在地上。
這不小的動靜驚來了不少人的偷偷觀望,有好幾道憐憫同情的目光打在我身上,隱隱還能聽到幸災樂禍的笑聲。
“啪!”小黃門又是一鞭,毫不留情地落下來,帶起一片火辣辣的疼,“快起來!你這賤奴還真看得起自己,若不是陛下看上了你的琴技,誰還管那隻鬼來勾你!”
我正往起撐的胳膊肘頓了頓,隨後繼續起身,忍者身上的痛爬起來。
起身後我並沒用挪開步子往前走,而是第一時間檢查起了懷裡的築。
“你個不知好歹的——”小黃門怒了,剛要打,卻硬生生停住了,反而換了一種討好的語氣:“鐘離大人,您……?”他估計是舉著鞭子的手還沒放下,說話極不自然。
鬱明冷冷地道:“我來接高先生。”
“哦!您是來接這……高先生的啊!不用勞煩您,我帶他過去就可以了!”小黃門道。
鬱明的聲音又寒了幾分:“滾!”
小黃門一口氣噎住,默不作聲地離開了。
“高先生,您怎麼樣?”鬱明擔憂地問我,“抱歉,我來遲了。”
我摸著築上凹凸不平的紋路,搖搖頭道:“我沒事,它有事。”
手上的築雖然被我護在懷裡,但經剛才那樣一摔,還是不可避免地有了磕痕。
鬱明也不作聲了,他知道這張築跟了我大半輩子,於我而言它早已不是一件普通的樂器。我輕輕撫過築上的磕痕,平靜地道:“其實,他說的也沒有錯。”
“啊?”鬱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那個小黃門,他說的都是事實。”我不以為然地笑笑:“不過一個賤奴罷了,有什麼資格要讓彆人高看自己一眼。”
“先生您彆聽他胡說!”鬱明語氣有些急了,“您一身清白,與那亡國的戰俘根本就不能比,您不要看輕自己!”
“怎麼?你也覺得他們的命下賤又微不足道?”我撥弄這築,順口問他。
鬱明忙否認:“不,沒有!我隻是……”他的聲音又低落了下去,“我隻是覺得,先生您不應該落到如此地步的……”
“哈哈哈……”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一次是真正的開懷。這孩子永遠都是這樣,一點我有半點不滿,他就會嚇得手足無措,而在彆人麵前,他始終是哪個四平八穩的鐘離大人。
不過,說是大人,他也僅僅是一個小小的侍衛而已。
“先生……”鬱明惴惴不安的聲音響起。
“嗯,我沒事,快走吧,遲了我怕陛下怪到你頭上。”我收了笑聲,帶著還未斂去的笑意,對鬱明說道。
鬱明忙說道:“先生我來扶你。”
我擺擺手:“不用,我這身子還沒殘廢到那種地步,而且這路線我走了很多次,我早就記下了。”
鬱明也沒有再堅持,他放開我,卻緊緊跟著我,防止我再次摔倒。
我們一起走著,忽然,鬱明對我說:“先生,您今天很不尋常。”
我饒有興趣地問:“哦?怎麼個不尋常法?”
“先生您以前是從來不會像這樣大笑的,就連……”鬱明停頓了一下,還是接著說了下去,“就連您和荊先生一塊的時候,也沒有過。”
我沉默了,隨後又自嘲地笑了笑,原來我已經不知不覺中變得這麼像他了啊……
現在想來,與荊軻的相識相知,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2
公元前233年,楚,朐縣,蘆花鄉。
鬱明本是沒有名字的,自有記憶起,他便沒有同齡人口中的爹和娘,隻有一個經常打罵他的陶爺。
陶爺長得五大三粗,走起路來身上的肥肉一顫一顫的,笑起來那眼睛便會眯地越來越小,最後會成一條細細的縫。
鬱明一開始以為陶爺是他的親人,後來才發現貌似不是這樣的。
“死小鬼,在外麵晃了一天,終於回來了啊?”陶爺聽見木門被打開發出的“咯吱”的聲響,回過頭來邊罵邊伸出一隻手,“錢呢?”
鬱明掏了掏衣服,從懷中掏出一塊臟兮兮的、看不出顏色的布放到陶爺手上,然後便垂著頭不說話。
果不出他所料,陶爺大罵起來:“這麼點?你出息了啊!剩下的錢呢,交出來!”
鬱明搖搖頭:“沒了。”
陶爺想也沒想一巴掌扇過去:“廢物!連順點錢都辦不到,除了死還能做什麼!”
鬱明默聲不語,靜靜地站著,等陶爺氣消了一些後,鬱明小心翼翼的說:“陶爺,我不想再偷人家東西了。”
陶爺道:“什麼?”
“我……我說,我不想再順人家東西了!”鬱明瑟縮了一下,“今天我順了一個小少爺下人的錢袋,那小少爺要買東西時下人找不到錢,當街就被打的隻剩一口氣了……”
“所以你就把錢都還回去了?呸,真是爛好心!人家的死活關你什麼事?傻子!活該生下來沒人要!”
鬱明站著,不說話了。
他沒有見過他的爹娘,有時候睡覺之前,他會偷偷想他的爹娘長什麼樣,會不會在找他。每次拖著被陶爺打得遍體鱗傷的身體,他會憤恨地想,等他爹接他的時候,他一定要讓他爹把陶爺狠狠地打一頓,把陶爺打他的都補回來。
隻是,現在他也漸漸明白,這些隻不過是年幼時天真無知的妄想罷了。
鬱明那會還小,雖然心智上比與他年紀相近的小孩早熟一點,但他還是會忍不住想,如果他有個真正的家就好了。今天他在街上碰到的那個小少爺,十分的張揚,他看著那小少爺罵他他下人的時候,除了對那個仆人的愧疚,就是對那個小少爺的羨慕了。
大概隻有被十分溺愛的人,才會這麼放肆吧。
*
這天鬱明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尋找他今天的目標。
當壚前站著一位青年,正在買酒,那青年一身黑衣,簡單而乾練,嘴角輕輕上挑著,不經意間便流露出幾分笑意。隻見他不知和賣酒的店家說了什麼,一陣爽朗的笑聲便傳了出來。
這是一個遊俠。鬱明看著他的這身打扮及他腰上的佩劍想。他放棄了這個目標,移開視線。
習武的,惹不起。
鬱明剛把視線從當壚前挪回來,還未看清眼前的路,就一頭撞在了前麵人的身上。
“抱歉抱歉!”鬱明忙向後退了一步,身子忽然一歪,眼看就要滑倒——卻見一隻手伸過來一把撈住他。
鬱明抬起頭,撞上了一雙清澈而淡漠的眼睛。緊接著,那人的聲音響了起來:“走路小心一些。”那聲音也如他本人一般清冷,似泉流落於石上,甚是好聽。
“知道了,抱歉這位公子,撞到你了。”鬱明低著頭道歉,抬起眼睛輕輕瞟了他一眼。
此人一身白衣,明明是很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卻有一種清冽的氣質。他身後似乎背著一張琴,用白布包了起來,與這白衣渾然一體。
白衣公子看著鬱明,默了一會,伸出手摸摸他亂糟糟的頭發,隨後與之擦身而過。
鬱明愣住了。
他見過了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各色各樣的人,卻從來沒有人這樣對過他,這白衣人雖然冷淡,但當他手掌覆在他頭上那一瞬——那是他從沒體會過的溫柔。
鬱明轉過身,看著白衣公子的背影,輕輕地喚了一聲:“阿爹。”
白衣公子腳步一頓,回過頭來看向鬱明,似乎是有些不確定:“你……叫我?”
鬱明看著他,又叫了一聲:“阿爹。”
隻見白衣公子本就沒有多少表情的臉僵得更厲害了。
他看著鬱明,沉聲說道:“我不是你爹。”
鬱明默了默,他不是沒有想過逃離陶爺,逃離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但是他不管他怎麼跑,陶爺都能找到他,帶回去又是一頓毒打,漸漸的他也學乖了,隻能暫時放棄這個念頭。
鬱明看著眼前的白衣公子,攥緊了拳頭,深吸一口氣,又喚了一聲:“阿爹!”
他想離開這個地方,他想麵前的人帶他走,離開陶爺就行。這公子看起來冷冰冰的,但鬱明覺得他並不會像看起來那樣不為所動。他不敢奢求什麼,隻要公子帶他離開這裡就行,哪怕是落入另一個狼窩他也要賭一賭。
那白衣公子平靜地看著鬱明,問他:“你想要我乾什麼?”
“我,我想讓你帶我走。”鬱明乾巴巴地說道,“帶我離開這就行,你讓我乾什麼都可以,我,我可能沒什麼用,但我會聽話,任你使喚……”
“嗯?阿離,發生什麼事了?”忽然聽得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鬱明轉頭,隻見那之前買酒的黑衣青年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熟稔地將胳膊搭到那白衣公子肩上,看上去與那白衣公子的關係十分親近。
那青年看了鬱明一眼:“咦,這不是我剛剛買酒時一直盯著我看的小家夥嗎,怎麼了這是?”
白衣公子沒有理會這青年,他看著鬱明,剛想開口,卻聽得有人快步走了過來,拉過鬱明,對白衣公子賠笑:“不好意思啊,這是我的小孩,他頑劣不聽話,剛剛沒看住他,給二位添麻煩了。”陶爺悄悄掐著鬱明胳膊上的肉,對鬱明說:“快走,一會不看你就不知道跑哪去了,今天的活還沒乾呢!”
鬱明瑟縮了一下,被陶爺拉了個踉蹌,他往那白衣公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最後還是被拽走了。
白衣公子看著鬱明和陶爺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誒,又是這姓陶的,看來那小孩又免不了一頓打嘍。”之前買酒的店家搖了搖頭,歎道。
“這位大哥,能否展開說說?”黑衣青年問:“我看那人似乎不是那孩子的父親。”
“二位公子不是本地人吧。”店家說,"陶爺這人,惡劣的很,手腳也不乾淨,那小孩也是可憐,生下來就沒人要,最後被姓陶的撿去了。那小孩身上總是青一道紫一道的,聽說陶爺啊,經常打他。之前我們有時候看他可憐,就給他一點點錢,想讓他吃頓好的,但我們後來才知道啊,姓陶的早就把錢從小孩身上搜乾淨了,最後都讓姓陶的霍霍了。"
“那孩子就沒跑過嗎?”黑衣青年問道。
“肯定跑過啊,但沒用的,陶爺總可以找回這小孩,然後再打一頓。我們也想過幫幫這小孩,可姓陶的打起人來狠的很,我們也不想和這種人扯上什麼關係,沒辦法。”店家說道“我們沒再給過那小孩錢,姓陶的就讓小孩和他一樣去乾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不知道陶爺逼他偷過沒有,小孩應該是不肯,他是個有良心的,從來沒有偷過我們的東西,就經常在我們這些鋪子裡打打雜,掙點錢。剛才那小孩好像想讓你們幫他吧,這被陶爺帶回去了肯定又是一頓打,哎。”
與那店家道過謝後,黑衣青年問白衣公子:“阿離,走嗎?”
白衣點點頭:“走。”
*
夕陽漸頹,一家客棧內,黑衣青年遞給鬱明一瓶藥膏,問他:“小家夥真的想和我們走嗎,你跟著我們,可不會輕鬆的,可想好了?”
鬱明點點頭:“想好了。”
“不怕我們是第二個陶爺?”
“你們是好人。”鬱明抬起頭來,“請先生帶我走。”
他還記得不久前,陶爺的拳頭要落下時,有人一把抓住陶爺的胳膊反折回去,不知何時進來的黑衣青年笑眯眯地說:"這孩子,我帶走了。"陶爺正要罵,卻見一道冷光劃過,鋒利的劍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青年笑著說道,“我不是嗜殺之輩,不過還是勸你安分點,我不想你這種人的血臟了我的劍,你也不想吧。”
青年對鬱明道:“走吧。”他拉開那扇鬱明不知開過多少次的門,隻是這次,門後透出了大片的光來,白衣公子逆著光,問道:“好了?”
黑衣青年眼睛彎了彎:“好了。”
直到他們將鬱明帶到客棧,鬱明都沒有緩過來,他好像,真的被帶出來了,直到黑衣青年給他一瓶藥,他才回過神來。
白衣公子問他:“為什麼叫我阿爹?”
"喜歡你唄,還能是為什麼。"不等鬱明開口,黑衣青年打趣的聲音就插進來,“小家夥可真是的,我買酒的時候盯著我看了那麼久,結果轉頭就對著阿離喊爹。”
白衣公子抬眸看了青年一眼,淡聲道:“彆鬨。”
黑衣青年停聲後,白衣公子問鬱明:“有名字嗎?”
鬱明搖了搖頭。
白衣公子說道:“我叫高漸離,他叫荊軻,我會教你識字和樂律,他會教你武功,你既跟了我們,便不得偷懶,不得喊累。”
“知道了,高先生,荊先生。”
鬱明正要拜,被高漸離攔下了:“我們沒那麼多規矩,知道就可。從今以後你就叫鬱明,固守本心,明辨是非,以前陶爺對你怎麼樣,都過去了,不要拘泥於過去,要一直往前看。”
“謝謝先生!”
那日的晚霞很好看,將高漸離的白衣染上一層薄薄的暖意,也透進了荊軻含笑的眼睛。
3
公元前232年,燕,易都。
今年的秋天似乎過的飛快,樹上的葉子一夜之間就枯黃了一大片,一陣風吹過,帶著涼意卷起枯葉,簌簌地掉了下來。
我坐在院子裡,輕輕地撥著築,聽著的築音一聲一聲敲出來,又連成一條條線。
一曲罷,卻見原本在樹下練劍的二人不知何時停下了,荊軻坐在樹枝上對我說:“阿離,彈那首曲子吧。”
“那首曲子還沒完成,隻有一半,真的要聽那首嗎?”我有些遲疑。
“沒事,不全就不全,日後總會補完的。”荊軻笑得明朗,“阿離彈什麼都好聽的。”
我拿起竹片,對著築擊下去,一首輕緩的曲子從手下敲出來。
伴著旋律,荊軻也緩緩唱出聲:
“遠山有荊棘,離離伴軻行。”
“湛湛兮秋水,瀟瀟兮漸離。”
荊軻唱的這兩句歌詞是與我們的名字有關的,初見荊軻時,他告我我他叫荊軻,我便隨口說了句“遠山有荊棘,離離伴軻行。”
而荊軻也回了我一句“湛湛兮秋水,瀟瀟兮漸離。”他打趣,“高卿,看來我們的名字,連起來還能成個故事。”
那會他叫我高卿,出於禮貌,我也稱他“荊卿”,後來熟了,我便喚他的字“次非”,而他叫我幾次“漸離”後便直接叫我“阿離”了。一開始還略有些不適應,後來也就隨他去了。
後來閒著無事,我便把這兩句詩編了個調,譜成曲,本是無意為之,而荊軻卻甚是喜歡,雖然這半闕曲子隻有短短的兩句,他也常常哼著。
鬱明也曾問過我,這下麵的半首為何不繼續寫。我覺得,以我現在的能力隻能寫出這一半,若是這曲子最後能寫全的話,終會得之,若是不能,我也不強求自己非要補全下半首。
第一遍結束,我手下不停,換了個調將這曲子又擊了一遍。正敲著,心口忽然一陣悶痛,原本連著的曲調斷了一下,我感受著這熟悉的鈍痛,不動聲色地繼續敲了下去。
荊軻卻不唱了,他從樹上跳下來,抓起我的手,探向我的脈搏,問我:“怎麼了?”
我抬起頭,荊軻的表情變的非常嚴肅,一旁鬱明憂慮地看著我。
那悶痛也隻疼了一小會,幾次呼吸過後就不痛了,我笑了笑,安慰他:“沒事,剛剛走神了。”
荊軻皺著眉頭看著我,懷疑道:“你一個頂尖築師,怎麼可能會在擊築的時候走神?阿離,是不是最近出了什麼事?”
“好了次非,我真的沒什麼,可能就是近幾日沒休息好。”我搖頭道,“我出去抓幾副安神的藥吧,家裡的酒也被你喝的差不多了,我順便再帶兩壇酒回來。”
荊軻攔住我:“你好好休息,我去。”他轉身又對鬱明道:“阿明跟我走,幫我提東西。”
鬱明應下,他將我推回屋裡:“高先生眯一會吧,這種事我和荊先生去就行。”
*
待他們走後,我等了一會,確定他們是真的走遠了,我離開屋子,借著院子裡的那棵樹,悄悄從牆上翻出去。
拐過好幾條路,最後來到一個無人的巷子裡,不出我所料,巷子的儘頭已經有人等著我了,那人緩緩轉過身,臉上似是帶著幾分笑意,對我說:“阿高,好久不見。”
我單膝下跪,沉聲道:“殿下恩德,阿高從未忘記。”
我有好些年沒有做過這個動作了,我想,這或許是最後一次了:“不知阿高這次的任務是什麼?”
“這些年你看起來過得很不錯,有人氣了。”燕太子丹輕歎一聲,“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那麼乾練,很好。”
燕丹說完,又問我:“你就沒有什麼想問孤的嗎,比如,孤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又是何時回來的?”
“關於殿下在秦時發生了什麼,殿下若是想說自然會說,這些不是阿高能問的。”
“好了,起來吧。”燕丹說道,“孤這邊有一項的計劃,現在初步將你定為最後的執行人,如果有一天到迫不得已,必須實施它的時候,這便是你的最後一次任務。”
“計劃內容呢?”
“你到時候會知道的。”燕丹端詳了我一會,繼續說:“這次來主要是知會你一聲,順便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燕丹也變了很多,相比於以前的精明,現在更是多了幾分冷漠與隱忍,藏於深不見底的溝壑中。
我垂下頭,淡聲道:“謝謝殿下關心,也希望殿下不要忘了殿下曾經說過的話。”
我聽到燕丹輕笑了一聲說:“當然不會。”
*
我回去之後,一切照舊,但是原本平靜的生活下卻開始翻起了波濤。
可是一年過去了,我卻什麼消息都沒收到。
什麼也沒有發生,好像燕丹他真的就是來看看我一樣。
直到第二年,我收到了一封信,是燕丹差人送我的。
燕丹說,如果合縱失敗,那這項計劃便是他最後的底牌。
那是一個大膽而又瘋狂的想法。
一但去了,便是深淵。
可我沒有拒絕的權利。
同年,秦國的鐵騎踏破韓國的城門,七大諸侯國之一的韓國滅亡。
表麵上的燕國,在燕太子的奔走下,呼告著合縱抗秦,而暗地裡,此項計劃,悄悄啟動。
我告訴燕丹,這個任務我接下了,但是除了當年他答應我的,我提出了另一個條件,就是不要去打擾我身邊的人,我不想他們牽扯進來。
燕丹似乎不太願意,但是他最後還是答應了。
“荊卿那麼好的劍客,卻不能為我所用,可惜了。”他似乎很惋惜。
“那也得看他願不願意才行,殿下既答應了我,便彆再想他們了。”我冷冷地說。
燕丹狡黠一笑:“那是自然。”
我和燕丹有聯係這件事,我也瞞著荊軻和鬱明。紙是包不住火的,我知道總有一天會瞞不住的。
能瞞得了一時是一時吧。
4
公元前221年,鹹陽宮。
將高漸離送至大殿門口,鬱明便退了下去。
陛下心重,任何人近他不得,就算是他的近侍,也要與他保持好一段距離。
事後想起來,那一天高先生擊築時毫無征兆地停了一下,好像是一切事情的開端,以後的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鬱明垂下眼瞼,遮住眸中的情緒,靜靜等著先生的築音。
隻是,今日不知陛下與先生說了什麼,先生的築也比平時擊得遲了些。
今日的曲子與平日有所不同,這悲涼的曲調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柔和。鬱明聽著這調子,在記憶中搜尋了一遍後,確定這首曲子他確實沒聽過。
怎麼可能?他在先生身旁跟了這麼長時間,先生彈一首他便聽一首,怎麼可能會落下這首曲子?
這曲子的音調沉重而悠長,鬱明皺皺眉頭,這是……徴調?不,不是,這是變徴。可高先生彈過的曲子裡以變徴開頭的曲子實在不多,他也未曾記得有這一首。
難道是他當年走之後,先生寫出來的?
聽著曲子的進行,此刻的旋律已不再是一開始的淒涼,而是越來越悠揚,帶著悲壯的慷慨與激昂。
變徴入羽,兩種截然相反的調子在高漸離的手下融合的非常自然,而奏出的曲樂不僅僅是這壯烈,一聲聲語調中還藏進了無儘的歎息。
鬱明忽然睜大了眼睛。
他知道了!這首曲子,他確實是沒有聽過的!
*
公元前228年,燕,薊城,秦府。
鬱明還記得,幾年前,他還在朐縣遇著過一位衣著華貴的公子,那時他還被陶爺管著,陶爺逼著他偷錢,他那天迫不得已,便偷走了那貴公子仆從身上的錢袋,就這樣給他的仆人帶去了一場災難。
後來他偷偷地把錢袋還了回去,隻可惜一切都晚了,那仆人後來怎麼樣了,鬱明也不知道,他也沒有辦法知道。
隻是,他實在沒想到,那跋扈的小少爺居然是燕國人,而且是燕國秦將軍的孫子,也就是他現在眼前這青年。
青年似是剛剛及冠,眉眼中儘是傲慢,頗有些目中無人的態度。
鬱明看著他這副模樣,忽然想起有關他的一些傳聞,感到一陣可笑。
燕有勇士秦舞陽,年十二殺人,人不敢與之忤視。[1]
現在看來,這位秦小公子的勇,可能是因為一些無賴惹了他罷。方才他與秦舞陽交手時便能感覺到,秦舞陽的招式看起來端的一副好架勢,實則漏洞百出,且他的根基他不牢固,就這些本事平時唬唬人還可以,一但交起手來,必會落敗。
那秦舞陽見他有幾下子,想收了他,他不從,就被強行帶到了這。
秦舞陽不耐煩地說:“今日太子正好來了秦府,本少爺沒時間再和你耗了,乖乖跟著本少爺,不會讓你吃虧的!”
鬱明俯身:“秦公子,對於這件事在下已經說過了,恕在下不才,不能答應,希望秦公子可以放小人離去。”
果不其然,秦舞陽的臉已經徹底沉了下來,他道:“很好,你今日是不用出這秦府了。”
說著他手一招,想讓人製住鬱明。
突然,有個個聲音傳來:“秦小公子這是怎麼了?”
說這話的人是一身穿錦袍的男子,那人笑著走過來,可鬱明卻覺著那人的笑容並不單純,那笑意未達眼底,蘊含著打探、思量,以及很多他看不懂的思緒在裡麵。
還未待他細細思考此人的身份,旁邊的秦舞陽和一眾下人就已經拜了下去,鬱明忙跟著也行了一個禮。
隻聽秦舞陽道:“秦舞陽見過太子殿下。”
“無事,起來吧。”燕丹看著秦舞陽,笑道,“孤上一次來著秦府時,孤還小,秦小公子也不過剛出生,卻不想再見,秦小公子已經行過冠禮了。”
秦老將軍道:“殿下,舞陽性子頑劣,還望殿下見諒,不要介意。”說著,用帶有訓誡的眼神撇了秦舞陽一眼。
燕丹微笑:“不打緊。”他的目光環繞了一圈,最後看向鬱明,“這位公子看起來頗為眼熟,不知如何稱呼?”
鬱明沉聲回答:“鐘離。”
燕太子說他看起來眼熟,但他不記得他見過燕太子,鬱明的暗暗思忖,所以他也未說真話,編了個假名說出去。
鐘即樂意,離是高漸離的離。
燕丹問他:“鐘離公子儀表堂堂,孤身邊就缺鐘公子這樣的人才,不知鐘公子可有意向?”
自是不願!
鬱明跟著荊軻和高漸離,性子早就被癢不癢得散漫了,也不願受人約束。他有時很不能理解一些為了官利而不擇手段的人,明明把自己活得開心就很好了,何必費心費力地討好上級呢?
那時有荊軻和高漸離為他擋著一切,並不能切身體會到這些人都感受與所求,而好多事情,則是很久很久以後他才明白的。
鬱明拒絕道:“多謝殿下賞識,隻是鐘離無意這些,所以隻能說一聲抱歉了。”
燕丹反倒被挑起興趣:“那,不知鐘公子想要什麼?”
“在下心裡並無高遠誌向,隻希望當下一切安安穩穩。”
“是個好願望,可惜在這戰亂時代,你守不住它。”燕丹歎道,“誰希望自己的家變得支離玻碎呢?誰又喜歡戰亂呢?你可知那些士兵,大都是普通民眾,他們有自己的親人兒女,可為什麼他們披上盔甲上了戰場?就是為了守住這安詳的生活啊。”
看著燕丹笑眯眯的神情,鬱明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心涼。正沉默間,卻聽得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殿下,他不過一個剛剛束發的少年,何必如此為難他?”
鬱明聽見這聲音,吃驚地睜大眼睛,卻見從走廊走出一人,那人身著白袍,身後背一張築,表情淡漠且平靜,緩緩走了過來。
那是鬱明再熟悉不過的人。
技冠天下的築師——高漸離。
*
高漸離走近,裝作不認識鬱明一般,俯身對燕丹和秦老將軍行了個禮,對秦老將軍說:“秦將軍,這少年看起來並不想留在這裡,希望將軍看在在下是太子門客的麵子上放過他。”
鬱明擔憂地看了高漸離一眼就被下人帶出去了。
走之前還聽到秦老將軍
對燕太子說高先生心高氣傲,不把太子放在眼裡雲雲。
燕太子道:“秦將軍,孤的事情,孤自有分寸,孤認識高卿很久了,他的為人,孤最清楚。”
“……”
*
鬱明第一次覺得高先生是這麼陌生。
他掃出一道劍氣,樹葉被他齊齊切斷翻飛而下,他盯著下落的葉子看著,默然不語。
他一直以為高先生是一名普通的築師,與荊先生遊於山水之間,隱於朝市之中。直至今日,他才發現高先生的身份並不簡單。
方才在秦府,高先生自稱是燕太子的門客,燕太子也說,他與高先生相識好久了。
鬱明有些茫然,並非對高先生的隱瞞感到氣憤,他相信高先生有苦衷,隻是他不知道待會再見到高先生,該怎麼麵對他。
那荊先生呢?荊先生與高先生關係那麼好,荊先生知道嗎?
荊先生又會怎麼做呢?
正想著,荊軻的聲音響了起來:“阿明?今天這是怎麼了,怎麼看起來不高興的樣子?”
鬱明搖了搖頭:“荊先生,我沒事。”
荊軻抬起手,輕輕敲了敲鬱明的額頭:“小家夥沒有說實話哦。”
他盯了鬱明好一會,忽然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問:“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怕人家不接受你?”
“沒有!荊先生,您彆亂說!”
荊軻逗道:“那小家夥,你喜歡怎樣的姑娘啊?”
“沒有,不知道!”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鬱明無奈,“先生彆再笑我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荊軻笑道,“我這邊有一些事要找宋意,你和我一塊來吧,說起來你也好久沒有見過宋意了。”
宋意是荊軻的朋友,和高漸離的關係也不錯,鬱明見過幾次。
鬱明問荊軻:“荊先生,我們來薊城就是來找宋意先生嗎?”
“嗯……是,也不全是,阿離那邊應該在這也有一些事要處理。”荊軻回應道,“怎麼,想回易都啦?等我們忙完就回去。”
“高先生要處理什麼事啊,不和您一起嗎?”鬱明試探地問他。
“那就是他的秘密啦。”荊軻說著,忽然荊軻步子一頓,轉過身來,眼神逐漸變得幽深,他問鬱明:“小家夥,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
荊軻的眼睛從來都是明亮的,帶笑的,鬱明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他被荊軻盯得背後發涼,硬著頭皮答道:“沒有,我隻是問問。”
“行了小家夥,我可不傻,就這樣能被你蒙過去。”荊軻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地說,“是在燕太子那裡見到阿離了吧。”
鬱明抿抿嘴,點頭。
荊軻沉默半晌,緩緩道來:
“……多年前,我在衛國親眼目睹過一場暗殺,是一個黑衣殺手獨自完成的,他悄無聲息地進了那府邸,不過數息便出來了。我借著月光,看到他提的劍上,還有未乾的血,而他眼睛裡隻有淡漠,麻木,沒有一點溫度。”荊軻說道,“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阿離。”
“那晚,我見他接住了一隻從樹上掉下的雛鳥,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回了鳥窩。”荊軻說,“對於普通人來說這是很正常的行為,可阿離他偏偏卻是一個殺手,對殺手而言,這就是雜念,是不應該有的感情。”
鬱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荊軻接著說道:“他喜歡樂律,喜歡擊築,他喜歡這個身旁的一草一木,花樹生靈,他喜歡這世上所有美好的東西。可是,一個殺手要做的,隻有冷靜地盯住目標,再不遺餘力地解決目標,與死為伍,死了也無人知道他們是誰。在這樣一個冷漠荒蕪的世界,是不允許其它生機的存在的,哪怕隻有一點,都會動搖他們的心,產生致命的隱患。”
“我惋惜,這樣的一個人卻偏偏是一名殺手,卻不想,再次見到他時,他便成了技藝精湛的築師高漸離。”荊軻的笑容向來是隨性的,此刻卻多了幾分擔憂,“他一個殺手,哪來的自由?漸離漸離,不就是同過去作以彆離的意思嘛……”
鬱明默然。
荊軻忽然問鬱明:“小家夥,說起來,你快要及冠了吧。”
鬱明搖搖頭:“還早呢,我才十七不到。”
荊軻道:“不早了,這三年啊,眼睛一睜一閉,就過去了。”荊軻偏過頭來,“你的名是阿離起的,不如這字,便由我來給你取吧。”
鬱明點點頭:“荊先生要取什麼字?”
“眛之,如何?”
“眛是雙目失明的意思,這個字,好像挺不吉利的。不知先生為何要取這個字,請先生解惑。”鬱明問。
“你怎麼就知道它不吉利!”荊軻拍拍鬱的的腦袋,收回手解釋:“不錯,眛是昏暗,失明的意思。阿離給你起名為鬱明,是希望你能明辨是非,澄澈清明,但這人啊,生存於世上,太過明白了也不好,有些事情你明白了也不能說你明白了,還是要糊塗一些。當然,可不能真的糊塗,背叛了自己的本心。”
既有明,當眛之。
隻是那時的鬱明也不知道,這個“眛”字,將陪著他走過未來的後半生。
5
公元前221年,鹹陽宮。
我抬起手,將竹片掃過弦,擊出最後一個音。
這世上有很多荒謬的事。
比如荊軻在易水旁唱過“壯士一去兮不複還”後,踏上了去往秦國的船,然後真的就一去不還。
再比如,時隔六年,在荊軻身死的秦宮大殿上,我再一次奏響了這首《易水歌》。
我不知道這位曾被荊軻刺殺過、而今一統天下的始皇帝今日讓我奏這首曲子,究竟是擊給他聽,還是長眠於此的荊軻,亦或是……
我自己。
“一開始,朕不明白,荊軻是衛國人,但他為何要替燕國刺殺朕。”始皇帝的聲音不大,卻帶有一種壓迫感,“後來,朕覺得,他刺殺朕,可能不僅僅是為了燕,更多的應當是為了衛國。”我感到他的目光向我打過來,他一字一句、緩緩道,“但現在,朕認為,朕的這一切猜測,都不是他刺殺朕的主要原因,對嗎?”
我反問道:“那陛下現在覺得,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高台上的帝王也沒有直接回答,他說:“你和荊軻,一擊築,一高歌,倒是很像另一對知交。”
我垂手,右手的食指緊扣著弦。
始皇道:“高漸離,你知道朕說的是誰。”
是的,我知道。
荊軻也曾常常笑著打趣說:“誒,阿離,你說當年那俞伯牙好不容易等來了一個知音,可惜了鐘子期死得早,伯牙之後也不再彈琴了。那我們是不是他們的轉世,來續這未了的知音之緣的啊?”
我總會辯駁回去:“那可不一定,你若是死了,我繼續擊我的築,我可不同那伯牙一般,沒人聽他的琴,便乾脆把琴摔了。”
現在再回想起來,隻有一陣可笑。就如我當年說的,荊軻走後,我確實沒有像俞伯牙一樣,摔琴謝知音。我依舊擊築,可是終究是沒有人再能聽懂我的築音了,擊出來的築聲中相比以前也少了很多東西。
我不以為意地笑笑:“陛下,荊軻的確是小人的知己,隻是小人不能與俞伯牙相提並論。”
卻聽得陛下毫無起伏的聲音響起:“高漸離,你是燕人。”
這一次,我卻什麼話也說不上來了。
*
荊軻一介遊俠,無憂無慮,這天下形勢如何,與他並無多大關係,他為何要刺秦?
他曾笑眯眯回答我:“為了天下百姓啊。”
可是我知道,不是這樣的。
而今始皇帝也毫不留情地對我說,高漸離,你是燕人。
從我有記憶起,作為殺手被培養的時候,我就被告知,我天生便是死士,是為燕賣命的。
說什麼我命由我不由天?脫離了殺手組織的我,卻也不過是為燕丹所用而已。
所以啊,那一場刺秦計劃的主角,本該是我啊!
*
公元前227年,燕,易都。
鬱明不喜歡這位太子殿下。
他看著眼前笑眯眯的太子丹,壓下心中的一絲不耐,問道:“不知殿下找小人究竟是為了何事?”
上一次和兩位先生去薊城,他本以為和往常一樣,很快就回來了,但是荊軻一直告訴他,他有事要忙,而高漸離更是一天天不知所蹤。
鬱明也不傻,他自然明白荊軻和高漸離忙來忙去為的應該是同一件事,而且高先生沒有告訴他們這些事情應當是不想他們跟這些事情有牽扯,但荊軻那日見了宋意,還有與宋意在一塊的一個名叫田光的人後,應該是通過他們,荊軻也瞞著高漸離纏進了這件事中,估計也是不願讓高漸離出什麼差錯。
他們這一個瞞著另一個,而鬱明則是以旁觀者的身份把這些理的清清楚楚。
後來應當是高漸離知道荊軻也偷偷摻和了進去,他對荊軻發了好大的火,那幾日高漸離身上的氣壓極低,而荊軻不斷賠罪,高漸離的臉色也沒有過任何好轉。
鬱明不知道讓他們費儘心思的事情是什麼,但他總覺得,這一定是和燕太子有關的,不好的事。
燕丹端詳了鬱明好一陣,評價道:“劍眉星目,一身正氣,對內尊師重道,對外也毫不露怯,不愧是荊卿和阿高的徒弟。”
“阿高?”鬱明敏感地捕捉到這兩個字。
“哦,高漸離,阿高是他以前的名字。”燕丹說,“我幫他時,他還未發跡,叫阿高。”
鬱明摩挲著劍柄,暗暗思忖,阿高必然是高先生以前做殺手時被隨意起的一個稱呼,這不僅僅是一個名字,他承載了過去許多的孤獨與黑暗,所以後來高先生改名高漸離。燕丹與高先生一起時,稱高先生“高卿”,在他麵前卻隨意叫他小高。燕丹說他曾經幫過高先生,所以高先生是在還當年的人情,而燕丹則始終是把高先生當做一枚好用的棋子。
鬱明問:“殿下,您究竟想說什麼?”
“也沒什麼,我隻是好奇,你身上倒底有什麼,值得阿高和荊軻他們這麼護著你。”燕丹淡淡說道。
“他們是我師父。”鬱明冷聲回答。
“鐘離。”燕丹的語氣似是帶了幾分散漫“我知道這不是你的名字,但你倒底叫什麼,這已經沒有意義了,那就姑且喊你鐘離吧。”他凝視著鬱明,“不過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子,沒有身份也沒有名聲,你憑什麼值得他們這樣為你?高漸離、荊軻……甚至秦舞陽都願意替你去乾那九死一生的事!”
“你到底要讓他們做什麼?!”鬱明按捺不住了,也顧不得理解,向燕丹喝道。
“可笑的是,你真的被他們保護的很好,始終被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燕丹大笑起來,那笑容充滿了諷刺與歇斯底裡,“孤嫉妒你啊……”
等燕丹笑夠了,鬱明冷冷道:“殿下,在下不過一介草民,沒有什麼值得殿下羨慕的,時間不早了,殿下還是早點回去吧。”他說罷,直接繞過燕丹,轉身離去。
他要離開這裡,他要回家,他要找高先生和荊先生,還要找秦舞陽。
匆匆步履掩住了燕丹的歎息,燕丹喃喃道:“但凡有人護過孤,但凡有人幫過孤,但凡有一個人……”
但是沒有。
他生而為燕國太子,一國儲君,身份尊貴,但那又如何,秦國向燕國施壓的時候,燕王膽小懦弱,直接把他送去秦國為質,朝臣一片嘩然,紛紛勸燕王,太子是儲君,做質子要不得。但是,對燕王來說,太子又算什麼東西?就算這個叫燕丹的太子死了,死在秦國了,他還可以想辦法再立一個而這燕國的王位隻有一個,他當然要坐穩。區區一個太子換他若乾年的安穩,他何樂而不為?
他去秦國的時候,他也不過十二歲。
沒有朋友,沒有依靠。
沒有人為他撐腰,也沒有人護著他。
他也對燕王喜,他那個所謂的父親,徹底不再抱什麼希望。
所以他從秦國逃回來之後,他想做的,不僅僅是向秦討回他這幾年在秦國受的辱。
他更想毀了那燕王喜視之為一切的寶座。
隻是,他這一生機關算儘,他也會累,也會希望有人能拉他一把。
可惜並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
鬱明快步走著,依稀看到了遠方的燈光,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邁開步子跑了起來。風在耳畔呼嘯而過,而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他沒有問出高漸離和荊軻倒底要去做什麼,但他還是從燕丹的話中抓出了一個詞。
九死一生。
在死亡麵前,似乎一切計劃都不重要了。
那個送死的計劃的參與者有荊先生和高先生,而且,本該有他。
他忽然感到很茫然,是那一種十分清醒,卻又不知所措的茫然。
他的世界很小,隻裝的下他們住的那座小庭院,那是他們的家,那裡有看起來冷漠其實很溫柔的高先生,有嘻嘻哈哈不管他多大都叫他“小家夥”的荊先生。過去的一幕幕,荊軻耐心地教他劍術的每一招每一式,時常響起的悅耳的築音,荊先生和著調子的歌聲,那首他們經常一起唱的曲子他還想聽後半段呢……
門口的燈還亮著,院子裡也燈火通明,似乎是在等他回來。
鬱明跑到門前,正要推門,忽然感到臉上涼涼的,他胡亂抹了一把,抹到了一手淚水。
驀地,他蹲下,抱頭深深埋住嗚咽起來。
他是真的不想失去他們。
他想守住這一切,可他什麼都做不了。
*
感覺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鬱明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麵前的兩人。
高漸離動作輕柔地為他擦去淚水,荊軻在一旁笑了笑,對他說:“小家夥,彆哭了,這麼晚還不回來,我和阿離都很擔心你。”
6
“先生,您送我到這就可以了。”鬱明轉過身來,對我笑笑,“我會很小心的,先生不必記掛。”
我點點頭:“路上小心,到了……就好好的,活下去。”我本來想說到了捎個信過來,但是這明顯不太現實,到嘴邊的話硬生生拐了個彎。
鬱明說:“嗯,會的。”
鬱明往我身後看了看,問我:“高先生,荊先生去哪了?”
我沉默一會,才說道:“燕丹找他,他來不了。”
鬱明已經不適合繼續留在這裡了,燕丹不知道還會對他做什麼,而我與荊軻未必能保得住他,隻能趁著現在燕丹的防備鬆一點儘快將鬱明送走,為了保證這一趟順利,我與荊軻必須得有一個人看緊燕丹,不能過來送鬱明。
我本想讓荊軻去送他,荊軻隻是告訴我,燕太子找他,他得去燕太子那,索性便讓我送。
我說:“他讓我告訴你,當明則明,時而眛之。”
“沒了?”
“嗯。”
鬱明笑道:“想不到荊先生那麼開朗的人也有話這麼少的時候。”
“其實他還說了很多,隻是除了路上小心,吃好喝好之類的廢話外,重要的就剩這些了。”我抬起手,摸摸他的頭,說,“不用太想我們,以後會再見到的。”
我看到鬱明很勉強地笑了一下。
其實我們都知道,我們可能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
我伸手,一邊將鬱明衣服上的褶皺掖好,撫平,一邊對他說:“路上的要用到的東西我們都給你打點好了,如果有人問起,你就按照我教你說的來。”將褶子弄平整後,我繼續說道:“你既去秦國參軍,要告訴他們你是秦人,但你心裡要始終記得你該是哪裡的人。”
見鬱明點點頭,我又道:“你的這一身武功是他親傳於你的,在軍隊應當不至於受人欺負。要守紀,不可胡作非為,生出事端暴露身份,好好活著。”
鬱明點頭,忽然跪下,向我行拜禮。
我也沒有阻止,任他拜,九拜之後,他說:“高先生,謝謝您收養我,授我知識,教我做人,和你們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我很開心,謝謝你們。還有九拜,是荊先生的,他不在,您替他收下吧。”說著,他又拜了九下。
他起來後,轉身就要走,我叫住他:“阿明。”
鬱明過頭來,有些疑惑地看著我。
我笑笑,輕聲道:“眛之,一路平安。”
鬱明也笑了笑,忽然叫了我一聲:“阿爹。”
眼前的少年的表情依稀與多年前的那個小孩子重疊,我笑著,用力眨眨已經濕潤的眼眶,回他:“嗯。”
我輕輕地抱了抱他,還未完全鬆開,他卻一把緊緊抱住我。
我感受著他胳膊上傳來的勁,有些釋然,當年那個無依無靠的孩子,現在已是十七八歲的少年郎了。
他的身子微微顫抖著,應當是哭了。
我緩緩拍著他的後背,等了一會,等他安靜下來,說道:“該走了。”
鬱明鬆開我,吸吸鼻子,給我一個大大的笑容——那笑容真的很難看。隨後他便再次轉身,向易水江畔走去。
一次也沒有回頭。
*
我看著鬱明走到了岸邊,上了船,目送這越來越小的那一點,忽然出聲:“他快要看不見了,你還不出來多看他兩眼?”
一陣穿林拂葉的聲音響起,荊軻從一旁繞了出來,他似乎有些不自然,對我解釋:“我剛回來,就你們抱著的那會……我就沒打擾你們,也怕阿明見了我更難過,時間拖不得,就……就有出來。”
我點點頭,嗯了一聲。
載著鬱明的那隻小船已經變得十分模糊,需要努力辨認才能看清,荊軻與我並肩站著,發出一聲感慨:“舟行故人遠啊……”
我下意識地回應他:“嗯,水走舊事寒。”說罷,我能互相看了一眼,然後笑了起來,笑聲中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以及說不出口的悲涼。
舟行故人遠,水走舊事寒。
我忽然問荊軻:“這刺秦計劃本該是我去的,你說你搶我這風頭,何必呢?”
荊軻說:“為了天下百姓,這風頭當然要搶。”
“天下百姓?”我冷笑:“你還真是仗義。”
“阿離。”荊軻忽然認真看著我:“你總是把所有事一個人背在身上,儘管你從來什麼也不說,可我知道,你最大的願望是遠離那些東西的。做殺手的日子,你早就倦了。”
我的喉頭忽然有些哽。
荊軻繼續道:“阿離,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從來都身不由己,所以才會想儘辦法去保護身邊的人。”他笑道:“說起來,我還從沒見你擁抱過彆人,今天倒是讓小家夥占儘便宜。”
我瞥了他一眼:“你和一個孩子計較什麼?”
“我哪有。”荊軻的語氣似是帶了點委屈:“你我交往那麼多年了都不見得你擁抱過我一下,還有,我總你阿離,你總是叫我次非,從來沒叫我一聲阿軻,或者軻軻……算了算了,和一個小家夥計較什麼,好歹也是咱倆養大的……”
我無奈地搖搖頭:“他叫我一聲爹,我可沒有聽他叫過你……”
“打住打住!”荊軻忙道,見我沒繼續說下去,他才鬆了一口氣。
“唉,這小家夥一走,怎麼就感覺空蕩蕩的。”荊軻歎了一句。
我將築從身後取出來,撥了兩下弦,沉默不語。
其實荊軻這人吧,看起來不拘小節,其實他的心思比誰都細膩,什麼都知道,他看起來什麼都不說,其實他都明白。隻是我不甘心的是,他這樣一個隨性而明快的人,卻被我帶進了刺秦的泥潭,這是我一開始便不想看到,現在卻不得不麵對的。
*
“阿離,說起來,我與那麼多人必過劍,卻獨獨沒有與你交過手。”荊軻看著我,挑眉問道,“要不現在試試?”
“……抱歉,次非。”我垂眸,“從我脫離組織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拔劍了。”
我看到荊軻眼裡閃過一絲失落,但他還是笑著說:“沒關係,隻是覺得沒能和燕太子心中的第一位刺秦人選過幾招,挺可惜的。”
我取出竹片,劃過一根根弦,劃開一片起浪。
“阿離,你在做什麼——”荊軻似乎被我這一舉動驚到了,愣聲道。
我勾起嘴角說:“你不是要與我過招嗎,我不使劍,並不代表我不能出招啊。”
我將內力注入竹片,熟悉的樂調奏起。
遠山有荊棘,離離伴軻行。
湛湛兮秋水,瀟瀟兮漸離。
轉調,接著彈。
舟行故人遠,水走舊事寒。
一聲聲築音在叢林中層層散開,樹葉簌簌下落。“錚——”我敲出最後一個音,於此同時,荊軻的劍也刺了過來,收音所形成的氣浪與劍氣撞在一起,形成了瞬間的靜寂。
“爽快!”荊軻收回劍,問我:“這首曲子我剛才聽著好像比以往多了一點。”
我點點頭:“臨時加上去的,舟行故人遠,水走舊事寒。”
“很好聽。”荊軻說。
我也對他報以微笑,卻再也沒有說出一句話。
誰也不知道這首曲子的後麵會是什麼。
誰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完成。
*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轉眼間便迎來了秋天。
夜已經深了,雨卻越下越大。我躺下,沒有熄燈,靜靜地看著窗欞發呆。
燈火搖曳,滿城聽雨。
“怎麼還不熄燈?”荊軻見我半天沒有熄燈的動靜,疑惑地問我。
我笑笑:“熄了燈,我就看不到你了。”
荊軻一怔,卻也什麼都沒說。明天他就要走了,也就剩這點時間我還能再看看他了。
沉默間,荊軻忽然對我說:“阿離阿離,快看快看!”聽他語氣,仿佛發現了什麼十分讓人開心的事。
我不解:“看什麼?”
“快看窗子。”
隻見窗框上停著一隻蝴蝶——確切地說,那是荊軻在燈下做出來的手影。
我看著那個蝴蝶那個蝴蝶做的手影,笑了起來,心裡湧起陣陣暖意。荊軻知道我心情低落,卻還是會想儘辦法逗我開心。
那隻蝴蝶隨著荊軻雙手的移動從窗框上飛了起來。
我看著牆上正在飛的蝴蝶,伸出手,想用自己的影子去碰碰它。荊軻看出了我的心思,操縱者蝴蝶飛向我的指間——的影子,在我指尖停留片刻後,又飛了起來。
最後,他的手停在了我的眉心,那隻蝴蝶也緩緩立住。
我看著荊軻的眼睛,他的眼眸中映著燈火,一閃一閃,如星子般明亮。
荊軻也看著我:“阿離,待我回來,我們歸隱吧,到那時,那半首曲子應該全了吧,我很想聽呢。”
他說:“就像這隻蝴蝶找到它的歸宿一樣,總會有那麼一天的。”
我看著那燦若星辰的眼睛,笑著說:“嗯。”
我聽到我的呼吸聲慢慢安靜下來,正個世界隻剩下窗外的雨聲。
停在我眉宇中心的那隻蝴蝶漸漸展開,荊軻的手覆上我的雙眸,然後他便熄了燈,屋裡陷入一片黑暗,可雙目附近始終能傳來掌心的溫暖。
我眨眨眼睛,聽到荊軻說:“這樣你就能感受到我了,我一直在的。”
荊軻道:“阿離,我給你唱歌吧。”
我說:“好。”
然後他便唱起了我們最熟悉的那半首曲子:“遠山有荊棘,離離伴軻行。湛湛兮秋水,瀟瀟兮漸離……”
他低低地唱著,聲音很輕很輕,但他唱著唱著,就唱不下去了。
荊軻忽然對我說:“阿離,對不起。”
我默然,隨後伸出手,輕輕擁住他:“沒關係,謝謝你,阿軻。”
這是我第一次擁抱他,第一次叫他阿軻,卻也是最後一次。
我這樣想著,閉上眼睛。[2]
*
——阿離,對不起,你等不到我回來了。
——阿離,對不起,我們不可能歸隱的。
——阿離,對不起,不會有那麼一天了。
——阿離,對不起,我沒法再陪著你了……
——沒關係,我一直知道,你從沒打算真正地去刺秦。
——沒關係,一定會有那一天的。
——沒關係,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謝謝你,阿軻,很高興遇見你。
——你是我的鐘子期。
7
公元前221年,鹹陽宮。
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呢?
我抱著築,靜靜地想著。
這些事情過去了太久太久,仿佛一回想起來,都不似真實。
我抬起竹片,起調,擊築——我好久沒有彈過這首曲子了,聽著這熟悉的旋律,隻感到一陣物是人非的悲涼。
和著調子,我輕輕地唱了起來。
“遠山有荊棘,離離伴軻行。湛湛兮秋水,瀟瀟兮漸離……”
易水送彆那日,我本想以這首曲子送他遠行,卻不想一向柔和的調子卻在彈出來的那一刹那成了異常的悲涼。
這是變徵,我起錯了調!
我第一次有些慌亂,卻又不知該如何繼續,而荊軻隻是笑了笑,對我說:“不用變調,繼續擊吧。”
然後,他便開始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3]
可能是那半首曲子的歌詞在此時十分應景的原因,他刻意避開了我們最熟悉的那半首曲子。我知他是不遠讓曾經的美好蒙上離彆時的淒涼,於是我也配合他,再次舉起竹片,以變徵起調,擊出一段旋律。
而荊軻和著我擊出來的曲調,又一次唱歌起來。
這便是《易水歌》,我們合作的最後一首曲子。
“舟行故人遠,水走舊事寒……”
這兩句本是鬱明離開我們去參軍那日即興所作,卻也應了荊軻刺秦的景。無論是荊軻,還是鬱明,他們都踏上了去往秦國的船。
都沒有再回來。
聽到荊軻刺秦失敗的消息,我並不意外。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成功。
荊軻說,他刺秦,是為了天下百姓。
是,也不是。
不是為了天下百姓而刺秦,而是為了天下百姓,放棄刺秦的計劃。
燕丹想要保住燕國,但荊軻想要的天下百姓的安定。他在賭,賭秦王政日後統一天下,而後便再也不會有連年的戰亂。
所以當鬱明說他要去參軍的時候,荊軻便讓他去了秦國,並且提前讓宋意打點好了路上的一切。
而荊軻刺秦一事後,秦王大怒,燕王喜為了再苟且一段日子,親自處死了燕丹。
*
最後一次見燕丹時,他表情複雜地問我:“一開始要執行這計劃的人是你,荊軻他明知過去是死路一條,他也知道我要故意引他進這個局,他為什麼還要去?難道你們之間的交情連命都顧不上了嗎?”
我笑笑:“殿下,不論這次計劃是誰去,就算是我去了,就算成功了,殿下也沒打算履行殿下的承諾吧。”
燕丹似乎是怔了一下,他的眼神有過一瞬間閃躲。
我沒有放過這一絲慌亂,但我還是不以為意地笑笑:“看似給我活著的希望,告訴我計劃成功了就可以把解藥給我,徹底放我自由,但是殿下從一開始就沒準備放過我吧。”
作為死士,組織裡的每個人體內都被下了毒,解藥在燕丹手裡,他說他放我“自由”,等我完成最後一項任務,他會將解藥給我。
這就是我知道刺秦計劃很瘋狂,但我必須執行的原因。
我沒得選。
我的手指撫過一根根弦,沒有再看燕丹的表情:“我從有記憶起就被教導,我是燕國培養的死士,生來就是卑劣之人,隻配活在黑暗中,光亮是我們不配觸碰的東西。這次計劃,在他摻合進來之前,我也沒打算活著回來。”
“可是,我沉入黑暗,卻有光想拉我上來。”我笑得無謂,心底卻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酸楚:“荊軻,他不讓。”
“他真的很自私,逝者如斯,但活著的人還要煎熬的守著忘不掉的過去繼續活著,他受不住這苦,讓我活了下來。”
“他不知道殿下會不會給我解藥,但是他隻想讓我多活一會。”我自嘲地笑道,“他想讓我多看一會這個有光的世界。”
燕丹冷笑:“你們可真是至交。”
我也笑:“殿下,我還是很感激你,雖然殿下隻給了一段時間的自由,但這些年,是我最開心的日子。”
*
燕丹向我扔來了一個東西,我接住,是一個小瓶子,裡麵是一顆藥丸。
“這東西我留著也沒用了,你拿去吧。”我聽不出他聲音是什麼情感,他說,“我走了,你自由了。”
我搖了搖頭,沒有再說話。
沒有意義了。
荊軻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也看不到光了。
*
我帶著一壇酒,又一次來到易水畔,在這個送彆了鬱明和荊軻的地方,喝地酩酊大醉。
我唱:“遠山有荊棘,離離伴軻行。”
卻再也找不到熟悉的感覺。
也有無數個雨夜,我看到了燈火下蝴蝶形狀的手影,然後它飛了起來,越飛越遠,從未停歇。
醒來後,隻有雨點打下的聲音。
我忽得想起荊軻說過,待他回來,我們一起歸隱,到時候那首曲子也該寫全了,他想聽完那首曲子……
雨滴落下,卻再也恢複不了往日的平靜。
“何日續君語?共待遠山前。”
……
*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守著我的築,仿佛真的過起了與世無爭的生活。
秦國的大軍一刻也沒有停過。
燕丹的身死並沒有擋住秦王政一統天下的決心,公元前222年,燕王喜被擄,燕亡。
第二年,齊王。秦王一統六合,秦王政該為秦始皇。
大秦帝國甫一成立,皇帝便算起了當年的舊賬。與那次刺秦有關的人,通通被他處死。
最後,他留下我,讓人給我帶上腳鏈,又讓人用煙熏瞎我的眼睛,將我囚在這鹹陽宮裡,為他擊築。
自此我的世界裡再也沒有了光亮。
鹹陽宮裡四季如春,而我能感覺到的隻有無儘的冷寂。
唯一能讓我感到些許溫暖的,是鬱明也在這裡。
我聽到鹹陽宮的其他下人叫他“鐘離大人”,聽起來他過得還不錯,隻可惜我看不到現在的他倒底是什麼樣子。
很感慨,曾經第一次見我就叫我“阿爹”的那個怯生生的孩子,離開時笑著叫“阿爹”的少年,這一次是真的長大了。
我聽著他沉穩的聲音,那個小小的阿明,這個冷靜的鐘離大人。
鬱明初見我時很驚喜,是那種不敢置信的驚喜,他叫了我一聲先生,然後他忽然就不說話了。
我也不再是當年的高先生了,他大抵是看到了我腳腕上的枷鎖,和我的一雙毫無神采的眼睛。
我笑道:“是我,怎麼,生疏了?”
半晌後,我才聽到鬱明的聲音:“沒有,我開心都來不及。先生,我可想你了。”雖然他在極力掩飾,可我還是聽出他是哽著嗓子說出這句話的。
後來每一次去大殿見始皇帝的時候,都是鬱明帶我去的,也就隻有這個間隙裡,我們可以說上幾句話。
而我們誰都沒有提起荊軻,還有那段有關刺秦的過去。
有時候,拖著日漸衰竭的身體,會自嘲地想,我可是殺手啊,怎會頹廢到如此地步。
除了認真地說好與鬱明說的每一句話,鹹陽宮裡的勾心鬥角我也懶得理,太累了。
8
一開始,鬱明也不明白為什麼荊軻要他去秦國。
直到秦王掃六合,一統天下之後,他才漸漸明白,荊先生是在為他找一條活路。
幾乎所有與荊軻有關係的人都被處死了,除了高漸離和鬱明。
始皇帝看上了高先生的琴技,留了他一命,卻帶走了高先生的自由和他的眼睛。
而鬱明,則是在追查時從一開始就被漏掉的。
就如燕丹所說,荊軻和高漸離將他保護的很好。
而他能做到的,隻有不負所有人的心意,用秦人的身份活下去。
後來他才知道,當時要陪荊軻刺秦的人裡,本來有他,而這個角色,則是被秦舞陽取代了。
那時他對刺秦計劃一概不知,卻還是能隱隱約約猜出一些事情來。
他問秦舞陽:“你到底做了什麼?”
秦舞陽哼了一聲:“要你管。”
他看著依舊嘴硬的秦舞陽,忽然感到一陣複雜。
最後的最後,秦舞陽對他說:“喂,鐘離,彆忘了你欠我一個人情,要記得。”
“其實我不叫鐘離,我叫鬱明。”
“我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剛剛我說的話你聽了沒有?”
“聽到了。”鬱明無奈,“你這脾氣改一改,我想我們還是做的成朋友的。”
“本少爺的事用不著你管!”
鬱明勾了勾嘴角。
其實了解深了,就會發現秦舞陽雖然總是一副很欠的模樣,嘴裡也吐不出什麼好話來,不過實際上他與燕丹差不多,也沒幾個真心對他好的人。
所有的強硬張揚背後隱藏著的都是一顆渴望被理解的心。
鬱明也問秦舞陽他小時候那個仆從的去向,秦舞陽一時沒想起來:“我換過的仆從多了,你問的是那個?”
“就是你去楚國時丟了錢袋的那位。”
“哦,他啊。”秦舞陽想起來了,他有些不屑地說道,“那個不老實的下人?沒點自知,打著我的名號欺壓彆人,壞我名聲,甚至還藏我錢袋,騙我說被偷了,真以為本公子不知道他乾的齷齪事?”秦舞陽說著,嗤笑了一聲。
忽然,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不對,看向鬱明狐疑問道:“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鬱明見瞞不住了,深吸一口氣,說:“是我偷的。”
見秦舞陽露出詫異的表情,鬱明頭一次覺得羞恥,他的雙頰微微發燙:“嗯,我被強迫的……不過後來我又偷偷還回去了,我發誓,我隻偷了那一次,我,我良心過不去。”
秦舞陽擺擺手:“算了,這事早過去了,不糾結這些了。”他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那你把錢還回去了,沒有錢,你後來又是怎麼過的啊。”
“忘了。”鬱明笑著說。
有些事沒必要記得那麼清楚,人的記憶是有限的,相比那些雜七雜八的事,他更願意去記住一些溫暖的,發著光的人和事。
*
他離開了高漸離和荊軻,去秦國參了軍。
在軍營,他的日常就變成了打仗,休息,受傷,繼續上戰場。
剩下的時間用來想念荊軻和高漸離。
他也夢到過荊先生。
夢裡荊軻摸了摸他的頭,笑問他:“小家夥,最近還好嗎?”
“我很好,先生。”鬱明說道,“您和高先生呢?”
荊軻看起來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緩緩說道:“啊,不是很好。”
“我最近不能在阿離身邊,他看起來很是孤單呢。”荊軻說,“等戰爭結束了,就好好陪陪他吧。”
鬱明點點頭,又問道:“那荊先生什麼時候回來啊?”
荊軻看起來有些苦惱:“很久很久,可能回不去了……不過沒關係,我會一直看著你們的!”
荊軻抬頭,忽的話題一轉,他問鬱明:“不過,說起來,小家夥,你還沒告訴我,你到底喜歡哪家的姑娘啊?”
鬱明搖搖頭,無奈道:“先生彆整我啦,我不要什麼姑娘,我隻要你們就夠了。”
荊軻笑笑,沒有再說什麼。
過了一會,他才對鬱明說道:“小家夥,你要醒了呀。”
“醒?”
“是啊,所以我得走了。”
“先生要去哪裡?”
荊軻溫柔地看著鬱明,眼裡似有萬般不舍與無奈,他輕聲說:“我哪也不去,我就在天上看著你們。”
他的眼睛閃亮亮的,說道:“小家夥,要堅持下去啊……”
不久後他便得知了秦王遇刺,刺殺者荊軻,隨行者秦舞陽的消息。
聽說荊先生受了很重的傷,還斷了一條腿,最後死得很慘。
出乎意料的是,鬱明得知荊軻死訊後,沒有感到過於悲痛的情緒。
一切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
隻是這生活,莫名有些渾渾噩噩的感覺。
直到有天晚上,他守夜時,無意間抬頭,看到了天上靜靜垂著的漫天繁星。
“我哪也不去,我就在天上看著你們……”
星空下的少年睜著眼,忽然淚流滿麵。
*
人長大似乎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漸漸地,他學會了隱藏自己的情緒,變得沉穩淡然。
戰爭還在繼續,仗一場一場打,他也連著立了好幾次功。
也受過重傷,走過幾趟鬼門關,但是他也挺過來了。
因為荊先生說要堅持下去。
因為他還要回去找高先生。
可他還沒來得及回去,就在鹹陽宮見到了高先生 。
他一開始也不知道高先生在這宮裡,隻知道這鹹陽宮關著一個樂師,但不知是誰。
他是循著築音找過去的。
太熟悉了。
他在高漸離身邊聽了多年的築,一下子就能聽出這是誰擊出來的樂音。
遠遠地,鬱明就看見了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他按住心底不斷冒出來的紛雜情緒,一步一步走過去。
好消息是高漸離還活著,他們提前見麵了。
壞消息是,他們是在鹹陽宮再見的。
高漸離瘦了很多,確切地說,是憔悴了很多。
他依舊和以前一樣淡漠,隻是這淡漠卻是失去了生機的死寂。
高漸離應該是感覺到了有人走過來,他停下手上的動作,靜靜麵向鬱明走來的方向。
“鐘離大人?您來這乾什麼?”監視高先生的小黃門向鬱明行禮,向高漸離嗬斥道,“呆坐著乾什麼,還不見過鐘離大人!”
高漸離抱著築,緩緩起身,淡聲說:“見過鐘離大人。”
麻木,冷淡,卻依舊高傲。
小黃門諂媚地笑道:“大人勿怪,這賤奴就剩這一身硬骨頭了,誰都看不進眼裡,我這就責罰他。”說著就揚起胳膊。
鬱明死死捏住小黃門的手腕,陰狠地瞪著他,直到小黃門吃痛的聲音傳來,鬱明才意識到自己衝動了,緩緩鬆手。
“滾遠點。”他嘶啞者嗓子,沉沉說道。
小黃門走遠後,白色的身影動才了動,高漸離歪歪頭:“鐘離大人……是眛之嗎?”
鬱明深深呼吸,啞聲道:“先生。”
“是我,我是阿明。”
我很想你。
鬱明記得,他第一次見高先生時,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高先生清澈泠然的眼睛,像山泉一般澄淨,而此刻,這雙眼睛卻永遠失去了光彩。
鬱明心裡十分難受,可偏偏高漸離笑得雲淡風輕,好像被禁錮的人不是他一樣。
高漸離笑問他:“怎麼,生疏了。”
“沒有,我高興都來不及。”鬱明儘力壓著哽咽的嗓音,說道。
然後他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鬱明曾想,如果能再見到高先生,他一定要好好抱一抱他,說想他了。
然後帶著荊先生那份,好好生活。
可是真的再見時他是鹹陽宮宮人都畏他幾分的鐘離大人,而高先生,本該一塵不染的高先生,成了被皇帝囚禁的築師,成了被所有人看不起的罪人。
身份的差距形成一道天塹,隔著他們,無法繼續向前。
眾目睽睽之下,他連一個簡單的擁抱都做不到。
沉默間,他忽然想起,荊先生在夢裡告訴他,高先生一個人,很孤獨。
*
同鹹陽宮的宮人一樣,高先生也喚他鐘離大人。
高漸離叮囑鬱明:“你不要與我走的太近,你我身份不同,我們關係太密切了會拖累你。”
鬱明默了默,說,好。
可是他不怕被拖累的。
他隻有高先生了。
但是他一直都很聽高先生的話,這次也是。
高先生說了不要和他走太近,他就真的沒有再與高先生多來往。
隻是每次先生去大殿見陛下時,都是他帶著先生去的。
他是皇帝的近侍,這樣算是履行職責,旁人看不出異樣。
高先生的築音也不再如以前那般舒適,他也再沒有聽到高漸離擊起以前他最常擊的那首曲子。
確切地說是那半首曲子。
直至今天。
*
聽著隱隱傳來的旋律,鬱明的眼前漸漸模糊了。
鬱明一點也不喜歡哭,自多年前那個漫天都是星星的夜晚他哭了一場後,就再也沒有哭過了。就連再一次見到高先生,他也隻是哽咽了好久,卻沒有哭。
過去的回憶爭先恐後地在腦海中冒出來,帶著溫馨,更多的卻是現狀的殘忍與淒涼。
這首曲子也終於和往日的殘曲不同,它是有後半段的,悠遠而悲涼,是高先生寫完的整首曲子。
他知道,這是他們的執念。
荊先生說,他會一直看著他們。
鬱明微微抬頭,望向天空。
荊先生,你聽到了嗎?
荊先生,你能聽到嗎?
目光透過雲層,鬱明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高先生問他,為什麼叫他阿爹?
他當時沒有回答,而一旁的荊先生則順順地接了一句——
“喜歡你唄。”
9
手下用力過猛撥斷了一根弦,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落了淚。
始皇帝也不說話,大殿一時寂靜無聲。
“這曲子叫什麼名字?”半晌後,皇帝率先開口問道。
我拂去臉上的淚水,笑了笑:“遠荊。”
“遠荊?”
“是,遠山有荊。”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座遠山,比如燕丹的遠山是破秦,比如始皇帝的遠山是一統天下,成千秋偉業。
而我心裡的那座山,則是與荊軻一起,遊山玩水,快意一生。
不同人的心裡裝著不同的山,形狀不一,但通往山頂的路無一例外遍布荊棘。
有的人受不住這些苦,走著走著 ,就放棄了;而有的人卻從一而終咬牙堅持著,哪怕遍體鱗傷,哪怕眾生喧囂。
因為向往頂峰的風景,所以選擇了向前。
而最後不管有沒有得償所願,回頭看時,某種意義上也有不一樣的收獲。
何日續君語?共赴遠山前。
我曾以為這首曲子永遠也不會完成,就像那通往山頂的路一樣,十分漫長,是永遠也走不完的詩句。
可這曲子終是成了,路再長,也總會走到頭。
前半闕彈的是彆離,後半闕唱的是悲歡,這是我們之間所有的悲歡與離合。
我終於為你譜全了這首曲,可惜你再也聽不到了。
你說得對,我們從來都身不由己。[4]
竹片劃過弦,發出一連串急促的聲音。
足夠刺耳。
而我,卻笑得粲然。
*
聽到那一連串築音的時候,鬱明就有了不祥的預感。
而下一刻,皇帝的聲音便傳了出來,帶著幾分慌亂與怒氣——
“來人!”
他與一眾侍衛一起衝進大殿,剛一進去,就感到強烈的劍氣撲麵而來。
鬱明拔出劍,打偏這幾道劍氣,隨後他就發現,大殿上眾人亂做一團,但他附近卻再也沒有了一道氣浪。
他忽然是想通了什麼,循著築音向高漸離的方向看過去——
雖然他沒有見過高漸離動過武,但高先生畢竟是殺手,也是刺秦計劃的最終人選,武功絕對不會在荊先生之下。
皇宮內對刀劍利刃的管製及為嚴格,劍是絕對帶不進大殿的,何況是高先生這樣身份特殊之人!
那這劍意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樂音。
這便是他的劍。
一邊而言,殺手的對外界的感知能力應當比尋常人要強一些,何況高漸離還是一名樂師,尤其是失去雙目就,他的聽覺必然十分敏銳。
高漸離與荊軻相伴多年,自然對荊軻的劍路十分熟悉。而鬱明的一身武功是荊軻親授與他的,所以高漸離就可以在眾多侍衛中聽出屬於鬱明的那幾劍,從而判斷出鬱明的位置,在接下來的動作中刻意避開他。
忽然,鬱明看到高漸離的手停下了 。
他抱起築,狠狠向帝王砸去——
“轟——”一聲巨響,築砸到了大殿的柱子上,餘音回蕩在大殿裡。[5]
怎麼可能!鬱明心裡已經不是震驚能形容了。
憑借高先生對目標的精準程度,他怎麼可能會失手?!
而當他看到他看到高漸離嘴角緩緩勾起的笑意時,他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不可能會失手,除非故意打偏。
同樣,當年的荊先生刺秦時,他最後也是這個動作。
隻是荊軻擲出的是淬了毒的匕首,而那支匕首,也擲偏了,插進了一旁的柱子裡。
而當年的荊先生也不可能失手。
無論是曾經的荊軻,還是現在都高漸離,他們壓根就沒想著殺死眼前的這位秦主!
此刻,大殿上的侍衛舉著劍,全向高漸離湧去。
鬱明由於思考,慢了半拍,下一刻也迅速跟了上去。
他一定要護住高先生!
當年的荊先生沒能離開這大殿,他不能讓這悲劇再一次發生!
這一次,高漸離甩出無數竹片,一一擊開那些侍衛,而飛向鬱明這邊的竹片,卻都巧妙地偏了幾寸。
趁此間隙,鬱明奔到了高漸離旁邊。
——他知道,這次九死一生,但他無論如何也要與高先生站在一起!
可是,他看到的確是高先生釋然的笑容。
高漸離用很輕的聲音對他說:“阿明,好好活下去。”
隨後,高漸離利用彆人看不到的死角,用不容反抗的力度縱著鬱明的手,將劍狠狠插進他自己的身體!
一切不過瞬息之間。
鬱明呆呆地聽著利刃刺穿□□的聲音,看著鮮血從傷口洇出,越流越多,染紅了高先生白色的衣袍。
可高漸離卻好像感覺不到痛一樣,他笑著,緩緩倒了下去。
鬱明明知道他看不見,可他總覺得高先生一直在看著他。
不舍而溫柔。
一切塵埃落定。
緘默中,始皇下令道:“把大殿收拾乾淨。”
鬱明看到同行的侍衛過來,打算搬走躺在血泊中的高先生。
忽然,一個侍衛說:“陛下,他好像還再說什麼話!”
鬱明跪下,俯身,將耳朵湊到高漸離微張的嘴邊,想聽清他在說什麼。
但是他沒有聽到什麼話,隻聽到高先生在斷斷續續地,哼一首曲子。
遠山有荊棘。
熟悉的曲調,刻在鬱明心底,一抽一抽地疼。
*
高台之上,陛下問他:“他在說什麼?”
鬱明儘量不讓人看出他的異樣,回應道:“他好像是在哼曲子,但是恕小人無能,無法聽清。”
“……算了,抬下去吧。”片刻後,始皇帝才出聲,“等等,你留下來。”
“你好像跟了我有一段時間了,叫什麼名字?”
“小人……鐘離眛。”
“鐘離眛,朕看你武功高深,是可造之材,加上你這次斬了那高漸離,護駕有功,朕封你為將軍,明日起,去帶兵吧。”
“謝陛下。”
10
“眛之,如何?”
“當明則明,時而眛之。”
“眛之,一路平安。”
“小家夥,要堅持下去啊。”
“阿明,好好活下去。”
11
遠山有荊棘,離離伴軻行。
湛湛兮秋水,瀟瀟兮漸離。
舟行故人遠,水走舊事寒。
何日續君語?共待遠山前。
何日續君語?共赴遠山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