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時左右,葉玲沉沉地回到了水北京路。在她接近一弄的巷口時,旁側的那條長巷裡傳出了一陣響聲。她眉頭一緊,躊躇了一晌後,還是朝那邊靠了過去。
雜聲從一棟亮著窗的小樓裡傳來。
月波澆在這小樓頂部的琉璃波浪瓦上,映得那紅冽冽的瓦像一爿爿塗油的指甲蓋一樣。而樓身的一片片白瓷磚也被月光映得寒亮。
那些雜聲似屑子一樣,從那扇亮窗裡飄了出來:不光有打砸的嗆啷聲、砰嘭聲,其中還夾著男人爆雷似的罵語,女人發出微雨似的低泣。
葉玲明白這些聲音意味著什麼:這棟房子男主人在家暴他的妻子?
周遭的屋舍已藏起了它們的燈火,而月光識趣給它們封上一層朦朧亮的膜層,彆有一種冷漠的氛圍。
“這附近應該沒有監控吧。” 葉玲顧盼了一陣,確認了答案。她弓身拾起一塊足量的蹩腳石,掄了掄胳膊。
隻聽“咻”的一下,“嘭”的一脆響,樓上那隻亮窗上的玻璃被砸得破碎。屋裡的燈輝也破窗而出,同樣破窗而出的,還有一聲叱吒:“誰乾的!!找死是不是!!”
可當男主人推來窗戶,怒眼探出頭後,望遍了這條巷也沒發現半個人影……
朗朗的月亮像一個弓起來的玉兔,靈靜地憨睡著。
葉玲輕手輕腳底打開“一弄十七號”的大鐵門 。儘管她小心翼翼,不想半夜弄出動靜去擾到人,可胡蔡香家大門的門軸實在不大靈活。當她推門而入時,門軸竟“咯咯”地大響起來,仿佛在鬼笑,讓她不適。
她剛上樓梯,不經瞥到樓梯間的窗台上。一隻黑黢黢的大貓正仰麵攤著肚皮睡覺,月光照得它身上毛毛雜雜,瞧著十分安然。
一陣短促的咳嗽聲從樓梯拐口傳出來——出自胡蔡香的婆婆。
貓兒醒了,昂起了首,兩隻空靜的眼睛凝在葉玲身上。
葉玲沒多理會,上樓回了房間,掇拾起了一地狼藉。今天梅玲他們夫妻兩個人確實讓她措手不及。她一向不將他們那些人放在眼裡,也因如此,他們那樣的“兔子”咬起人來才叫人驚駭。
她覺得匪夷所思,怎麼那對不要臉的夫妻會突然跑來向自己逼問奶奶妝奩的事?大概事出有妖,可蹊蹺如何,她沒那個心力去管……
到了第二天,葉玲臉上還沒消腫,四伯父那一巴掌下足了力,可能有空的時候她還得去趟醫院,做個CT,以防萬一真的被扇出什麼毛病。昨天一宿都不安寧,到了教室一落座,整個人就有點昏昏沉沉,後來疲塌的眼皮更好似有千斤重,要將她整個人壓下。
半睡半醒中,她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一個冤家從旁邊走向講台。
為了服眾,班主任倒底要懲處一下鬨事的張豪德。
那天他故意在葉玲戴孝的時候和她起爭端,事後沒任何愧意,即使現在要登台致歉了,也隻覺得不痛不癢罷了。
張豪德上了講台,從兜裡掏出一團破紙,將其展開,用憨渾的聲音說:
“親愛的葉玲同學:您好! 首先,我想向你說:‘對不起’!因為我的錯誤,教導主任已經和我進行了談話,對我進行了思想教育。我深深地對自己的行為為您帶來的不快感到抱歉,在此,我再次向你鄭重地致以深切的歉意! 我誠懇地希望您相信,我絕對不會再讓類似的情況發生!從今天起,我會與班的每一位同學和睦相處,再也不會去影響大家的學習! 此致敬禮!——張豪德。”
葉玲惺忪不已,整個人半昏半醒。她乏力支著脖頸,頂不住時,腦袋板錘似的敲了下來,額頭“哐當”一聲磕在桌邊上。
吃了一痛後,她覺得自己的腦袋瓜不再嗡嗡作響了,她依稀聽見前排的同學說了一句:“還‘敬禮’呐,這道歉信一看就是從什麼地方抄的。”
“什麼抄的?”葉玲有點納悶,更讓她納悶的是,在自己偏頭的時候,張豪德一張油滃的麵孔突然在旁現顯,向自己鞠了一躬。
她提了提鬆下來的口罩,喃喃一句“莫名其妙”,斜眼看對方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座位上。
葉玲放學去了一趟街邊的藥房——她上次來這裡買過一罐駝奶粉,本來要送給奶奶的。這次她來的時候,看店的幾個女藥師仍舊是那副刻薄而自以為是的模樣。
“這枇杷膏和茹薈膠都是你的嘛。”
“是。” 葉玲冷冷答道。
“四十五塊!!” 女藥師的嗓子眼好像要迸到天上去,不知為何報價的時候會講得那麼響亮,仿佛彆人都是聾子。
葉玲把一堆散錢隨手丟到桌上,讓對方慢慢數去。而後提著東西大搖大擺離開了藥房。
到了江北京路一弄時,她沒有看見胡蔡香的婆婆像以往那樣坐在門庭裡曬太陽。
其實她那盒枇杷膏是買來給人家用的,昨天她夜裡回來的時候聽見那老人的咳嗽聲,就有了這份心意。畢竟那時四伯母他們一家來打鬨的時候,她手機被搶了,還是那老人家在外頭替她報警。
葉玲進了樓梯間,朝樓梯口裡頭望了望。
從一層的布局上看,樓梯間與門廳隔有一道牆壁,中間形成一條極其狹仄的走道。走道呈“L”形,通向了那位老人居室。
裡邊是怎樣的光景,葉玲不知,但想著胡蔡香那種人應該也不會給老人家什麼洞天福地住。
“呦,小玲啊,上學回來啦。”
葉玲正想著,抬頭就見胡蔡香兩手各抓著一隻大瓷碗,笑著自樓道上徐徐而下。
“嗯。你吃過午飯了嗎?”
“還沒呐,這不,要給我們家那老婆子送飯呐。”胡蔡香露著無奈的表情,似乎在送飯一事上有些為難,倒真像遇到了問題一般。
“老人家胃口好嘛。” 葉玲順嘴一句。
“挑食得很嘞。老人家嘛,總是很難伺候的。”胡蔡香像是提到了什麼壞心情的事情,一張容光煥發的麵容上出現了雲翳,她撇了撇嘴,臉上又有點俏皮起來,神情像是入戲了般靈閃閃。
可能是覺著葉玲會體諒她的苦衷,更是一個尊重她的人,自從那天葉玲在樓梯間給她讓了道後,她就總是很神氣,對葉玲也有幾分客氣。殊不知葉玲那天恰恰是怕被她擠住才會主動讓道。
葉玲戴著口罩,照舊用自己社交性笑容回應。她又給胡蔡香讓了道。兩人錯開的時候,她顧了眼對方拿下來的兩隻瓷碗裡各盛了什麼東西:
一隻碗裡盛著的碎菜和米飯和在一起,其間有醬油肉渣,碎菜梗;另一隻碗裡有一小坨一小坨的肥油盤爛在飯裡。裡邊的青菜黯黯淡淡,沒油水,像隔夜菜。此外還有零星一點雞蛋碎,也像是隔夜菜。
值得一說的是每當胡蔡香的小兒子阿善問她為什麼要拿這些東西去給“老東西”吃的時候,她總是頭頭是道地說:“這就是葷素搭配,營養均衡”。
葉玲把手抻進了藥袋裡,想托對方把這盒枇杷膏帶個老人家,可轉念一思量,還是默默上了樓梯去……
向晚的時候,晚霞好似飛揚而起的霓裳裙,豔紅綺麗。
葉玲在另一條街上的一家食店裡買了份小餛飩。那時她不經發現這家店舍得往餛飩湯裡加豬油膏來添香,用料實在,就經常來光顧。
買了晚飯回到一弄,胡蔡香的婆婆總算又跑到門外呼吸新鮮空氣了。
一般的老人家十有八九老眼昏花,她擔心臉上的口罩會使老人家辨不出自己,就口罩摘了,笑著上前說:“老人家。”
老人家先是安然一笑,兩隻渾濁的淺色眼眸沉靜安和,目光又凝在葉玲這還沒消腫的右半邊臉上,不解而遲鈍說:“昨天那倆是你誰啊?怎麼跑你房裡頭打人呐 。”
“沒事,就兩瘋子而已。”
“唉,怎麼還能這樣的人,跑到人家小姑娘家裡來鬨事。你父母曉得了不,讓他們替你出頭!” 老人家語調嚴正起來,覺得“小姑娘”需要有人替她打抱不平。
“沒關係是,這點事情我自己能解決好。”
“你年紀小,很多事情還是要靠長輩的。”老人諄諄地說,有點教條者古板的模樣了。
葉玲乖覺地頷了頷首,“對了,你吃過晚飯沒有?”
“還沒呐。” 老人納了一口氣道:“沒什麼胃口啊。”
“胡阿姨不在家嗎?”
“她呀,把碗撂到我屋頭就走了,可能是去打麻將了吧。她以前就喜歡打麻將。”老人家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胡阿姨的飯菜不和您胃口?”
“嗐。”老人又嗟了一嗟,“她總是端著那麼大的碗來,我吃又吃不完。我吃不完她又要不高興……"
“這樣啊。” 葉玲鬼靈精地笑著說:“這樣吧,下次她把碗撂你屋頭後,你趁她不在,就把那兩隻大碗摔了,就說是自己不小心弄的。以後她還要是拿那麼大的碗來,她拿一次,你就摔一次,等家裡到大碗摔光了,她沒準就給你換成小碗了。”
老人聽了這主意,覺得妙趣橫生,但不覺著在理,隻覺得是小輩隨口胡鬨罷了,便啞然一笑說:“好好的碗摔了多可惜啊,再買過還要浪費錢。”
“自己能過得舒坦些就不算可惜。”
老人觀了觀麵前這個斯斯文文的小姑娘,不明所以。她又像有所發現似的,提起精神了說:“噯,你手裡這餛飩是在小張家買的吧。”
“小張家?” 葉玲記得,自己常去的那家食店似乎是叫“小張小店”。
老人欣慰地說:“他們家的餛飩就是拿這種圓圓的小紙盒裝。他家老板我知道的,是個實在人。他家五塊錢的餛飩都抵得過彆人家八塊錢的餛飩了。”
“這倒是沒錯。” 葉玲笑著附和,順了對方的興致。其實“小張家”的餛飩已不是老人口中那個價格了。
“他家生意還挺好吧?” 老人矍鑠起來,探詢著問。
“我每次去他家買餛飩的時候,店裡都擠得不行。”
“是吧。” 老人自得地說:“我就知道他們生意是好的。他家餛飩好吃,你也愛吃吧。”
“嗯。” 葉玲站在一旁,靜心著,想聽聽看,老人還有沒有什麼要說。
“噯!我一下沒想起來!”老人果然還有話沒說完。“我房間裡有正骨水呀,我去拿來給你吧,那玩意消腫最有用了。”
老人家本就是蹇子,行動都要靠著拐杖。葉玲看她有起身的動作,上前安穩住她說:“正骨水我備有。我反而有東西要給你,你等一下。”
老人家訥了一下,有些好奇地侯在了原地。
葉玲上了樓、進了房間、掣開書桌,從屜格裡取了昨天買的琵琶霜。在過走廊時,她望了望樓下的門庭:老人家滿臉堆笑地逗著那隻昨天她見過的黑貓,黑貓在地上扭股糖似的扭開扭去,瞧得乖趣可愛。
到了樓下,她笑著將這瓶琵琶霜遞了過去。老人家的目光頓在這瓶琵琶霜上,又有點愣,似乎不知怎麼受祿。葉玲把瓶子硬塞到人家手裡。可人家的五指仍沒有自覺攏起,木木的,像把硬梳子。
“這是給我的?” 老人很惑然不解。地上的黑貓則似毛球般翻了兩滾,無憂無慮。
“我昨天回來得晚,走樓梯的時候突然就聽見有人咳嗽,嚇了我一跳!你老是這樣可不好。”
“嗐呀,昨天是‘小肚’拔我窗戶,害我受了涼,我才咳嗽了兩下。我平時沒這毛病。” 老人說著,抻長了手,就把東西填回到葉玲手中。
“小肚是誰?” 葉玲又把東西堵了回去,一下挪了好幾步,退到老人夠不到的地方去。
“‘小肚’就是這老貓子,你看她躺地上那樣。”
貓好似一塊翻回來的攤餅,從匍身變到仰麵,軟條條的身子扭了扭,毛腿子岔了岔、爪子翹了翹,像個閒適但不消停的小孩,但老人家告訴葉玲,“它可是隻老貓子了”。
“看那大肚皮翻的。”
葉玲笑著說:“那你乾嘛不叫它‘大肚’?”
老人“嗐”“了一聲,一本正經地答:“它比我小,當然叫它‘小肚’了。”
“小肚多大了。”
“挺大了,十歲了。” 老人平和下來,溯回過去般地遠望著,感慨地說:“我以前老的時候遇到小個的它,現在它老個了,我也還是這麼老。要不是看著他一天天變大呀,我都覺得度日子就跟睡覺似的,眼睛一睜一閉就不曉得到什麼時候了。”
“日子總是要過好的。”
“是啊,誰都想過好日子。” 老人跟想到了什麼似的地說:“對了!我還不曉得你叫什麼呐。
”
“你叫我‘小葉’就行了。”
“小葉。”
老人家的笑容由內而發,想是因為自己有了一個誠摯的忘年交吧。葉玲這時才發覺老人家手腕上匝了一個玉手鐲,碧潤碧潤的。“人養玉玉養人”,大概也戴了些年頭了……
夜晚的時候,暗紫色的天空是一個涽沉的海洋,星光爍動著,像一個個發光的浮遊生物。江北京路一弄依舊燈暉闌珊。
葉玲亮著的房間忽地一閃一暗起來。她抬頭,頭頂的燈泡竟“嗡嗡”地震響起來——一下驟亮,一下子熄滅。
她傻了眼,忽停“噗”的一聲,燈泡就徹底滅了。主臥的燈泡壞了,次臥又沒有安裝燈具,她隻能到廚房去讀書。直到十一點後,她出門去買宵夜,也抽個空去路口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買了個節能燈。
回來時她又路過那棟“波浪瓦”的小樓,又聽見了房子裡傳來的女人的幽咽聲和男人的打罵聲。上
次被她打破的那扇玻璃還沒補上,他們聲音也清晰可聞多了。月光有些寒涼,凝結在這房子外的小瓷磚貼麵上。男主人家的罵聲越來越大,轟轟烈烈起來,女人的嗚咽聲卻漸漸小了。
葉玲總不能再砸一次玻璃來製止這場家暴。這房子裡住的正是那天替自己指路的婦人,所以她當時有心鬨事,砸了那扇玻璃,看看周圍的鄰居會不會注意一下,現在看來沒什麼作用。她無奈地歎了口氣,悻悻離去。
翌日早晨,天光昭昭。葉玲從“小張食店”買了一盒小餛飩正往一弄回去。走在路上,恰有一個清瘦的婦人從她身邊經過。那女人捉著一麵毛玻璃,黯然的臉上青白交加,被麻木占據,像一具行屍走肉。這人就是那個家暴女人了,好巧不巧,正給她遇上了。
葉玲感到惋惜,她總覺著人隻敢搏一搏就能改變處境,這時她還不知道有些事情其實沒法“人定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