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還要從數日前說起。
一個和煕的上午。在去車站前,葉玲進了一家街邊的藥房。看店的幾個女藥師對她不理不睬,自顧在那裡飛短流長,後來像防賊一樣攔到她麵前,直到她確實要買東西了才態度寬和。
葉玲說了老人高血壓,其中一個女藥師為了銷貨,竟一個勁地叫她買人參。她隻買了一罐駝奶粉就走了。臨了又買了些水果,才往車站去了。
車程很長。她素來暈車,一路上自然不會舒閒。一直坐到頭昏眼花的時候,她下車一瞻望,天上連霞光都有了。
那豔豔的霞光一種蜒流到天邊去,像條金河。幾道綿綿的雲靄,帶點紫青色的淡光,稀稀落落,像小動物的留在春泥上的腳印。
一路呼吸著鄉間這清馥的桂花香。葉玲覺著神清氣爽,可當她踏進這個老宅門時。刹那間,一切蒼白了下去,她的精神像埋進了死灰裡。
奶奶已經被搬到正廳裡,被擺在一張簡樸的鋪子上。老人家躺在廳堂右麵靠牆的位置,頭被蒙上,光著的腳掌對著大門的方向。
奶奶長眠了,已經被蓋上了白披,躺著的地方是個木板鋪子——三條木板合在一起,上邊鋪一麵苫子。
逝者連像個像樣的床位都沒有。或許是子女怕死氣有汙家具,就不舍得拿個床位來。
當葉玲入門後,幾個熟悉的麵孔齊齊拔過了頭,而他們的麵上皆帶著一種她所陌生的憫慟。人人都已紅著眼,麵上皆是清一色的黯然神傷,一陣陰翳席卷在他們臉上,但那層陰翳並不厚重。
“小玲啊,你來啦,我們一直聯係不上你啊……”
梅玲嗚咽著,兩隻糊滿濕淚的目珠滾了一下,瞥到了葉玲的手提袋上,一下打起了葉玲買給奶奶的這兩袋東西的主意。
一個短身材的男人正將騰挪著一扇屏風。要把老人家的身體擋住。
按習俗來說。老人家不能這樣光著腳對著大門。這白披的長度差了一截,想來也沒人肯管。葉玲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的外衫脫下,徑自蓋到了奶奶的光腳上。
“小玲啊,我瞧你好像臉上不大好啊,是不是生病了?” 四伯母裝出一副關懷問。
一路車煩馬斃,葉玲的心力被這一下壓得徹地疲乏,連說話都有氣無力。“為什麼沒一個人告訴我 ,奶奶她……”
“大家也是怕你知道了,影響學習。” 四伯母有些語重心長。
“四伯母,你先出去吧 ,我換下衣服。”
葉玲的話語很是生硬。梅鈴不再吭氣,隻眼珠子向她朝了朝,便拔過身走了。葉玲闔了門,回身視了視麵前的喪服堆。
當她將衣褲套好在身上的時候,外邊倏地震起一陣轟轟烈烈的鞭炮的爆裂聲,響得天崩地裂,之後又放了煙花作為“訃告”。
煙花穿雲裂石地響到天上去,像在大搖大擺地說“這家有人死了”,接著颼地一下沒了動靜。留下一堆硝煙和彆人若無其事的感慨。
門聯早已貼上了白條。因為有白事,廳堂板壁的供台上,平日裡的那些神祀品也都被雪白的布匹蓋了起來。
大殮後,到了出殯的前一天,老宅裡忽地奔騰起了一首鬨哄哄的歌。喪事歌手是一名四十出頭的高挑女人。一身黑裝,白衫內襯,右胸彆著一朵赭豔的胸花。兩隻長杆似的腿子叉成了“捌”字型。女歌手穿得很正式,唱法卻很原始:
“先哭一聲我的媽,後哭一聲我的娘。感恩的心啊!感恩我的娘!撫兒育女恩情大,做完活路補衣裳呐!教兒來把針線學,教兒早起上學堂。一悉女兒是外向,二悉女兒配鴛鴦……”
這當兒,一個白衣小男孩呼啦啦地從前堂追到正廳,稚氣的身子似跳珠蹦個不停。臉上兩根怒眉像是要從臉上越出來。小男孩霍地將手裡的杯子摔得個粉碎,在靈堂上大喧一句:
“把奧特曼還給我!!!”
這一聲鬨得可真大呀!引起葉玲一個蹙眉,咄出一聲:“做什麼!”
“噯哎噯呀!小孩不懂事呀!”
梅玲搖著浮腫的身體過來說。她將自己的寶貝兒子阿良攬了過去,使出著自己那小蘿卜似的指頭,輕輕地戧了一下寶貝兒子的額頭,佯裝生氣地說:
“你呀你,怎麼怎麼不乖,乾什麼這麼鬨騰。”
阿良撅起了嘴,架起了胳膊,拔過了身去。一副賭氣的模樣
梅鈴眼裡全是自己的孩子,見他不那麼開心了,就好聲好氣地哄著說:“噯呀,這又是怎麼了。”
那知她這寶貝兒子一下迸出了一張擰巴的哭臉,指著一邊玩伴說:“小亮搶了我的奧特曼。”
梅玲聽了,回首一看,兩隻目珠子瞄向了另一個小朋友,欠起身來,翁聲翁氣地說:“噯呀,把奧特曼還給你哥哥好不好。來,拿來給我吧。” 待自己的寶貝兒子心滿意足後,梅玲麵上才露出順暢的表情,舒服起來了。
葉玲在旁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四伯母,把地上的玻璃渣子掃一下吧,不然紮到人,見紅就不好了。畢竟,杯子是你兒子打碎的。”
被一個小輩這麼使喚,梅鈴眉目一僵,仿佛遭了凍似的,硬生生地道:“好”。
白事樂隊的女歌手仍在歌唱。幾輪花圈簇在音響旁,像是給它作裝潢。
葉玲的幾個伯父作為孝子,自然是要擔起“棺夫”。
梅鈴的丈夫老裘在家裡排行第四,當他上前時,梅鈴還在擔心他的腰板子。
當老裘掮住朱紅漆“四甲”時(“四甲”是最物美價廉的一種小棺材),她的淚花子已經骨碌碌地轉了出來。眼皮子擰得擠成一塊,一張白花花的臉哭得彤彤的、淒淒的,好像無比哀傷。
堂內是一副“淚如雨下”的光景,有人掩麵啜泣,有人抽抽噎噎、有人的眼淚輕得似蛛絲、一下就斷了,有人哭得不能自已。葉玲隻失神地瞻著那隻漸漸遠去的朱紅色“四甲”和四個棺夫的背影,眼裡空洞而凋疲,乾涸了似的。
當天傍晚,葉玲換下了一身的孝衣,右臂上彆了一個白紗套。出於牢穩,她還特地這紗套上彆了一曲針。忽地,一陣嘶啦聲穿進了她的耳裡,她斜眼一瞧:
梅鈴的寶貝小兒子阿良正托著一隻紅色木凳子,悠遊地從她麵前經過。而那貼地的凳腳在地上刮刮蹭蹭,邊角的漆皮被磨得直冒屑子。
阿良停在了一麵櫥櫃下邊,抬眼望了望,踮起腳尖來、攀到凳子上,把櫃門拉開,伸手往櫃裡邊搣來搣去的,不知道要摸出個眉目。
“小心點,彆摔著。” 葉玲不緊不慢地湊去,“你要找什麼東西?”
“奶粉。” 小孩吱了一聲。
葉玲探眼進去,也陶摸了一陣,很快在櫃子最裡層找到他所說的東西。這正是她原本要捎給奶奶的駝奶粉。她冷哼一聲,心想這四伯母怕不是巴不得把一座假山搬進櫃子裡,才好把東西給掩嚴實了。
“就在裡邊,快給我拿呀!”阿良用不奈煩的口吻“下令”,橫起了眉毛。
葉玲想了想,有個壞念頭。她用手掌舀住罐子的一端,橫挪過來。在罐子移到了格板邊緣時,她仍不停手。於是“砰”的一聲,鐵皮罐落地、奶粉從罐子裡刷了出來,灑了滿地。
“你把我的奶粉打掉了!!”阿良目瞪口呆。
“哎呀。”葉玲溫溫吞吞、柔柔地說了一句。“不好意思”
“你把我的奶粉打掉了!!!” 阿良放聲驚叫起來。聲音簡直不知道有多少分貝了。
“這,怎麼了?”
邁入廚房的梅鈴觀見了這不和諧的場麵,有些惶惑。
葉玲沒有為自己的遺宜道歉,笑吟吟著說:“噯呀,四伯母,不好意思哈,剛才想幫你兒子拿奶粉,結果沒留心。”
“唉,沒事沒事。”
四伯母強擰出一個笑容,臉上鼓出了不和諧的酒窩。
“你看,怪可惜的。對了,我急著趕車,你把這地清理一下吧。”
梅鈴那兩坨笑肉頓在了臉上。
不等人家給話的功夫,葉玲已經大搖大擺地欠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出去了。大門口有一隻火盆霸道地橫在門坎前。盆裡那疏落的炭火還有些餘輝,發著點濛濛的光亮。如果要按現代科學的角度說,那就就是用火殺菌;如果按民俗學的角度,那就是“一火兩斷”,驅邪、除晦……
離班車到鄉站還有一段時間。這期間,葉玲在鄉內東轉西繞,找到了一個破落而僻靜的老屋子裡。
住在這年久失修的屋子裡的人是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嫗,葉玲一般叫她“許老”。
“許老”也是子孫滿堂。早年由她自己口中的那幾個很有“出息”孩子輪番贍養:單月的時候,她就去家裡排行單位數的孩子家裡吃住;雙月的時候,她就去家裡排行雙位數的孩子家裡吃住。
值得一說的是她的幾個孩子始終沒給她一分錢。她也“爭氣”,從來沒有什麼三災八難,不給孩子們添麻煩。
如今“許老”年歲俞長,漸漸體弱起來。她的幾個孩子看情況不對,靜極思動,怕她到時候萬一死在哪個孩子家了,到時候傳出去,被人說是“不肖子孫”!大家一合計,就把她送到鄉下的祖屋裡,終於肯給她一點點錢,讓她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