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夜裡暮靄沉沉的時候,一個老宅子的大門口還亮著昏黃的幾隻冬瓜垂絛燈。那白裡透黃的燈具一共是“雙位數”——說是“單位數”不吉利。
那些白體的燈籠上都畫著一個端正的“奠”字,意思也是不言而喻了。
宅內廳堂裡的燈光還沒外頭的亮,那悶悶的一片滃黃色光亮罩在人的頭頂上,像一層浮油。
六七個人攢在一張棕木大圓桌邊。
桌子上那光溜溜的漆麵像一層酥油。而這群人都耷肩坐著,蔫頭槑腦的縮著背,像群老鼠。
葉玲獨坐在他們斜方。十七歲的一張玉臉上滿滿都是陰沉,時不時地向那幫親戚投以憎然而輕蔑的眼光。
一個中年男人掣著筆,在桌旁對著一本朱紅色的賬本算明細。他每算一次,就頭也不抬地報出一個賬。
當他又一次用燜壺似的聲音報賬時,一個婦人豁地挑高了聲:
“這不是把我那點錢都賴掉了嘛!”
眾人一愕,紛紛側目過去,葉玲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斜過眼,把頭一扭,不屑再看。
婦人也為自己的“橫空出世”感到驚奇,亢奮中冒出了一點訕意。她定了定身,作出一副無奈哀婉的模樣:
“當初我們家拚死拚活擠出那麼一點錢給媽辦喪,連我家阿良買書的錢都折進去了。現在砸在裡頭取不乾淨,這可要我們家怎麼過。就是媽在地下,也不忍心看到我們有這樣的難處啊……”
這婦人是葉玲的四伯母,叫梅玲。
葉玲的奶奶溘然長逝後,各家都要出一部分喪葬費。梅玲自然不敢袖手冷瞧,不情不願地拿出一筆錢來,交出去之前和丈夫約法三章,到時候帛金齊了,一定要讓這筆錢“完璧歸趙”,否則沒他好日子過!
“哎呦,嚇我一跳。我算錯啦。” 算賬的中年男人拍拍心口,渾渾悶悶地說。他的尾調拉的很長很響,似乎也是在職責梅玲的失態。
“嗐。” 梅玲低下眉眼,抽著鼻子啜啜著說:“我知道大哥一定是公平公正的人。咱媽生前最喜歡看阿良讀書念字了……”
“是的呀,四伯母。奶奶最喜歡看你家阿良背《三字經》了。你家阿良背三字經背了半年了也就背到‘人之初性本善’,還是我教了他一句‘子不教父之過,玉不琢不成器’呐。” 葉玲冷笑著說。
這一句打得梅玲猝不及防。她愣了一下,笑容又浮瓢似的起來:
“小玲啊。唉,平時你和你奶奶關係好。如今老人家走了,你一個人孤孤單單,我也知道你傷心。大家本來念你小,父母走的早,還在讀書。讀書又那麼辛苦,所以這事情也就沒讓你摻和進來。你回來有力出力就好了,累了就去歇歇吧。”
“是怕我辛苦所以‘沒讓我摻和’,還是根本一開始就不打算讓我摻和。奶奶走了多久了你們才讓我知道,要不是我大考完回來!喪禮現在都辦完了!”
葉玲頓時氣憤交加,語氣如戰旗一般地揚了起來。
“哦呦,大半夜的。彆吵到彆人。” 大伯蹙起黃斑斑的眉頭說
“我這聲可沒剛才四伯母那聲大。” 葉玲哼笑著,隨之口輕:“四伯母,其實按理來說。你出的那份錢,應該也有我一份吧。大伯,要是把四伯他們家出的錢算清楚了,到時候直接給我就行了。”
梅玲一聽,驚得瞠目,連忙說:“那怎麼能行啊。”
“怎麼不行啊。你當年向我們家借了十五萬,現在連根毛都沒還過來。即使我爸媽都走了,我也是你的債主。”
“小玲啊。那筆錢……那筆錢不是借的呀,是……”
梅玲淒哀地使肥厚的眼皮往下墜了墜,垂著眼,作出一副卑怯的模樣,看上去好像頗有苦衷。她的鼻子裡抽出兩道聲來,用手指著板壁上的那個雕祥雲的杉木供台。
那上邊才端放上了老人家的遺相。
“嗐。你奶奶也不喜歡你這樣不高興的。她才去世不久,我們大家都心灰,你也彆這樣……”
“不是借的,難道還是捐給你們家的呀?你自己應該心知肚明吧。”
葉玲心裡一緊,忍住氣。幾個親戚居然在桌旁喜滋滋地嗑著瓜子,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出“舞台戲”。
她望了眼那供台上奶奶的遺容笑貌,對四伯母梅玲的恨意按下不表,歎了口氣說,學著四伯母那種柔怯的語氣:
“是啊。大半夜的,你們兄弟一群人要算賬可得算明白些。大伯啊,千萬彆算錯,不然總要有點吵鬨。大家也不要太傷心,奶奶在天上也不希望我們傷心。奶奶看得一清二楚呐。”
梅玲裝裝樣子,和和順順地說:“是的啊。”
葉玲看了四伯母一眼,笑裡藏刀地說:“是啊。該算的賬,總有一天要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