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章 顯允君子(2)(1 / 1)

遙知不是雪 白鶴眠 4031 字 11個月前

自六年前那場劫難後,馮允清便對細微動靜分外敏感。當年才被馮元良帶回去的那段時間,她整夜整夜地做噩夢,睡意斷斷續續,難以分清現實和夢境。後來,見朝堂爭端、殺人放血的事見多了,心中才略微放鬆些。

她躺在床上,見一道光刃從門縫裡展開,照在牆角,像一道尖刺。不知何人進門了後,那光刃又緩緩縮短變窄,隨後被掐滅在門外。

自光影被遮擋的長度來看,進來那人似乎不高,應當不是她心中所猜之人。可她亦不知對方功夫,不敢貿然出手。

馮允清仰麵看著外頭的微光透過窗牖照在牆上,成了一片光格。那人的腦袋遮住了光格下沿,應當是站在他們所攜包袱處。可他直愣愣地立在哪裡,好長時候並無動作。

少頃,才聽聞窸窣布料摩擦之音。

馮允清撐此人正忙於翻著包袱,便戳了戳沈玄,想喚醒他去製服此人。

沈玄被戳得悶哼了兩聲,他向馮允清那邊轉過身去,迷迷糊糊地睜開一道眼縫,正欲扯著低啞的聲音問馮允清大半夜不睡覺,戳他作甚,馮允清便先行將他嘴給堵住了。

馮允清朝他使了個眼色,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把小刀,順著被褥塞到沈玄手中。

沈玄先是一驚,這人睡個覺還要放把刀在枕頭底下,防誰呢?他心中如是想著,目光隨馮允清看去,見那邊站著個人,心中明了。

不過這小賊竟毫無防備,沈玄從榻上起身,默然走到他的身後,他竟還未發覺。直到他感覺頸上一涼,往後一看才發現刀已然架在了他脖子上。

“說,你要到底要做什麼?”

沈玄本已做好與之一戰的準備,誰曾想,這小賊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此時馮允清也已下榻,點了燈燭。站在沈玄側後方一照,這小賊竟還是個孩子,看著僅有十二三歲。他麵黃肌瘦,全身上下臟兮兮地,衣衫上除了補丁便是被新刮開的口子。

沈玄將小刀往他頸上又貼緊三分,凶狠威脅道:“不準哭,否則我一刀將你腦袋割了。”

此言一出,那小孩兒隻能乾憋著,啞然地張著嘴,喉嚨裡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馮允清見此,緩步上前。她瞪了一眼沈玄,沈玄正欲收回小刀,她卻道:“等等,先架在他頸上。”

眼下不知這小孩兒的身份,誰知道他如此可憐的模樣是否是裝出來的。收回了刀,被反將一軍可不劃算。

馮允清將燈置於桌上,坐於凳上,輕聲問道:“你是哪兒來的?為何要半夜潛入我們房中行偷竊之事?”

那小孩兒摸了一把臉,鼻涕眼淚一並鋪在臉上,給本就淒慘落魄之容更添幾絲楚楚可憐之貌,他好不容易止住了抽泣,才將將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來,“公子見罪,我本是滁州人,一路逃亡至此,身上一塊銅板都沒有,已好幾日未進食了。今日見你們一行人錦衣寶馬,便生了偷竊的念頭......”

原來是從滁州逃過來的,“那你既是滁州人,為何要逃?朝廷不是撥下糧款,賑濟百姓了嗎?”

小孩兒哭道:“我不知朝廷如何,我隻知滁州那些做官的他們要殘害百姓!若是再不逃,我和我的祖母就要死在那裡了......”

沈玄收起小刀,揉了揉小孩的腦袋,輕聲安慰道:“你先彆哭,先帶我們去找你的祖母,吃點兒東西將肚子填飽,再慢慢和我們說滁州的事情好嗎?”

小孩兒乖巧地點點頭,又用袖子抹了把淚,一甩手,恰擦在了沈玄衣裳上。沈玄並未在意,接過馮允清從包袱裡拿出來的兩塊乾餅,掰開來遞給了小孩。

小孩將乾餅往兜裡一揣,沒有半點要吃的意思,便要拜過沈玄二人,離開此處。

沈玄倒了杯水給小孩兒,半蹲在他的麵前,又關切地問:“你怎麼不吃?”

小孩頷首,捂著懷裡的乾餅道:“我祖母還在山洞裡等著我回去......我得留給她。”

“我們這裡還有許多,不會餓著你們的。我穿上外衣,你帶我一同去找你的祖母罷。”說著,沈玄起身去拿外衫。

馮允清已然整理好衣衫,便問:“你不換身裡衣?”畢竟,沈玄素來是個愛乾淨愛得要命的人。

言語間,沈玄已將衣裳穿好,隻道:“救人要緊。”隨後從包袱裡拿出水袋,將水壺裡的茶水全灌到裡麵,這才出門。

“我拿件厚些的衣裳。”馮允清道,然後又悄然跑回了二樓。

過了好些時候,沈玄才見她下來,隨意嘀咕了一句:“怎的這麼久。”

馮允清看了那小孩兒一眼,笑道:“厚衣裳都在底下,不好找。”

小孩兒捂著乾餅走在前麵,月光被綿雨塞得太滿,沉在三人的步子下,蕩起層漪。月褶順著三人的身影,蜿蜒到了老人臉上。

此處是一個山坡下的小石窟,籠在幾叢枯敗的蘆葦杆裡麵。再往裡去,隻見一頭發花白的老人正被幾層稻草掩著身體,靠在石壁上奄奄一息。窟壁上蓋了層新長的苔蘚,難以見其真容。

小孩小步跑過去,跪在老嫗身前,輕聲喚著:“祖母......祖母,祖母......”他輕聲喚了兩聲,眼前人卻毫無反應。

小孩情緒一股子全湧了上來,搖著老人的肩,哭喊一陣,老人又好似被他從閻王手裡搶了回來,緩緩睜開眼睛。

老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渾濁的雙眼才聚了些光,她囁嚅道:“你去哪兒了......怎麼這麼久才回來......”

“祖母......”見老婦蘇醒過來,小孩趕忙將懷中的乾餅掏出來,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地,往老婦嘴裡塞。

老婦想抬手拒絕,動了動胳膊卻實在沒有力氣。她隻好扭過頭去,問:“這是哪兒來的?”

小孩咬著牙流著乾淚,手中死死攥著乾餅,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老婦又長舒一口氣,拚儘全力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我說過......我不吃偷來的東西......”

沈玄見此,上前勸慰道:“婆婆,這不是偷的,是您孫子今天幫我們撿到了重要的信物,這是我們為了答謝他的部分酬勞。你就放心吃罷。”

老婦這才費力得吃了小塊,嚼了半天,艱難地伸著脖子才咽了下去。

沈玄拔開水袋木塞,一點一點地給老婦喂水。馮允清也幫著將老婦半扶著,給她披上了一件夾棉的衣衫。

過了好些時候,老婦才恢複一些精氣神。小孩看他的祖母總算好些了,才肯將剩下的乾餅吃掉。

沈玄與馮允清二人商議之後,決定將老人帶回客棧。

沈玄背著老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泥裡,馮允清和小孩兒便在身後扶著。不多時,幾人便回到了客棧。天色尚且未明,幾人的動靜也不好太大,便暫時將老婦背到房中,給她蓋上了被褥,她的手才漸漸有了暖意。

過了幾時,門外有人敲門,沈玄開門一看,竟是藺明軒。二人雖說不對付,但當著大家的麵也不好有所爭執。

藺明軒冷聲問道:“她在裡麵?”

沈玄點頭,側過身子,讓他進來。

藺明軒走進屋內,見馮允清正撐著腦袋,靠在桌邊打盹兒,她懶懶地抬頭看了一眼,見是藺明軒,便又趴了下去。

藺明軒沒管她,徑直往床邊走去,一小孩兒正趴在床沿邊上,睡得正熟,榻上躺著一老婦,氣息微弱。

他轉過身來,給沈玄使了個眼色,喚他出來說話。

沈玄跟著藺明軒出去,輕輕闔上屋門,走到樓下,這才開口問:“你想問什麼?”

“你可有仔細探查?此二人並非什麼殺手罷?”

沈玄無奈笑道:“那老婆婆都那副模樣了,你還在想著她是不是殺手,藺明軒,你未免也太沒人情味兒了些。”

藺明軒漠然,他以前也是心懷善意,救了好些人。可直到被那人反咬一口,他的善意似乎就消磨殆儘了。他冷笑兩聲,轉身回房去,走了兩步又道:“莫要讓她被無端被人取了性命就好。”

沈玄立在原處,細細咂著藺明軒此言。雖說他眼下不能判斷藺明軒是否知道馮允清乃女子,但他卻知曉,藺明軒對馮允清有了幾分情誼。閻王也會有想守護的人嗎?倒真是有趣。

天邊微亮,馮允清便被樓下鍋碗瓢盆混雜的聲響給吵醒了。她活動了一下筋骨,見沈玄端著一盆冒著熱氣的水從門外進來。

“你醒了,先來擦擦臉罷。”沈玄說著,將水盆放置到木架上,擰乾帕子上的水,遞到了馮允清手邊。

“多謝。”

沈玄點頭,“等他們醒了,我再打一盆熱水來給他們擦擦。”

馮允清輕“嗯”一聲,正欲起身去洗帕子,卻被沈玄自然地接過。他淺笑一聲,端著盆中往外出去,馮允清不願待在屋內吵著他們,便也跟著下樓了。

沈玄走到樓下,突然冷不丁地來了句,“你昨夜借口拿衣裳,是不是去找藺明軒了?你不相信我?”

馮允清點頭,“我承認,是我多疑了。他們的的確確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百姓。”

沈玄將盆中的熱水倒在籬笆旁,輕笑一聲:“多疑又並非壞事,隻是自我保護一種心理罷了。”

沈玄回過身來,看著馮允清的眼睛,認真道:“隻是我想說,以後有我在,你便不用過於勞神。我能想的都會幫你記著,我想不到的我也儘力幫你想著。”

馮允清有些茫然,怎的前幾日還是浪蕩公子,昨日之後便賢妻良母了?

她愣在原地,“哦”了一聲,又聽沈玄在背後道,“我倒也不必藺明軒差多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