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公子讓我帶你去找他。”他緊緊托著我,過了好久才回應我。
湖麵波濤翻湧而上,如碎銀濺落,而湖對麵,濃煙滾滾。
我隻覺得口乾舌燥,風灌進喉嚨更是苦澀,“我要去找他。”
他的手掌握著我的手腕,有些力道:“他們都在等你。”
“我不要!”
我幾乎沒有思考,就脫口而出,但我知道,這就是我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可現在的狀況,隻憑借我一人,難以走到對岸。
“帶我去找他。”我揪著他的袖子,我在祈求他的同意,“好不好?”
他躲開我的視線,我立刻拽住他,“周聞安,我求你……”
蕭瑟的秋風,好像把對麵的濃煙吹送過來,嗆得我直流眼淚,“帶我去找他。”
他的遲疑,他的不忍,無來由的沉默,僵持不下,血液直衝進大腦所帶來的熱烈消散,汗濕也在晚間秋風裡化作寒意,揪回所有的不理智。
最後是我的妥協。
“你去找他吧。”我鬆開手,站穩了身體,目光落在他手裡的金蓮花上,“我去見他們。”
我突如其來的冷靜,他好像並不意外,隻是他的雙手依舊保持原樣,他在擔心我的身體狀況。
你看,在所有人心裡,都認為我會妥協。
我會為了最終的目標,無條件的放棄妥協。
先是放棄宋觀棋,然後放棄我的父親母親,再然後放棄我自己。
現在要我,放棄他。
周聞安的手漸漸垂下,他的睫毛生的纖長濃密,他始終沒有抬頭看我。
我將鬥篷又係緊了些,淺笑著,低聲喊他的名字。
他最終還是點了頭。
我也總是在讓他妥協。
他的身影消失在無邊夜色,像是隨風席卷而過的一片樹葉,難覓尋蹤。
所有人都錯了。
在窮途末路時孤注一擲,不是妥協,是因為沒有選擇。
可交易談判,這樣的事情,有很多人都可以做。
有太多太多人,可以選擇。
我們走到今日這一步,難道單單憑靠一個趙諼嗎?
我們能走到今日這一步,不正是因為,在其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承擔起這份責任。
為了既定的目標,為了成就想要做的事情,隻差最後一步,真的非我不可嗎?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此時此刻,我要去見他,是我要做的事情。
是我想做的事情。
我趙諼,有我想要的選擇。
——
像是密林瘴氣,越深入越是折磨。濃煙掩蓋住大火的顏色,灼熱的空氣卻想要融化一切。
周圍腳步紛雜,水聲灌入引的地麵潮濕,對滅火卻好像不起作用。
斷裂坍塌,激蕩起的塵埃和木屑,迷了眼睛。濃煙入肺,引起強烈的咳嗽,讓我不由地佝僂起背。
倉惶間,好像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聽的我隻想逃。
我顧不上難受,埋著頭,閉眼就想往裡衝。
“趙諼!”
聲音在耳畔,如驚雷乍起。
有人擋住了我的去路。
也擋住了撲麵而來的熱浪和灰塵。
“趙諼。”
克製溫和,隱隱帶著責備。
我固執地沒睜開眼看他,臉偏向一側,沒有同他說話。
他歎了口氣,緊接著臉頰上柔軟濕潤的觸感,驚得我睜開了眼,避了過去。
“我就知道,你不會去。”
他的手隨著我的動作往前,一方濕潤的帕子又落回到我臉上。
他在給我擦臉。
“你一定很好奇,這藏書閣上,到底還藏著什麼秘密。這個秘密,讓他可以不顧一切,甚至拋下你。”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被風煙熏過。
“風大火急,你猜的沒錯。”淡淡的笑意停在他的唇邊,隨著他的聲音一同傳送過來,“今夜,不會再下雨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那方濕帕子緊接著被摔到地上,他放任我的情緒外泄,歪著頭看著我笑。
目眥儘裂,我連聲音都帶著抖顫:“赫連喻時!”
“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的眼睛總是盛著清淺的笑意,不達眼底,平常時候嘲諷意味更濃。
可今日,我竟瞧出幾分癲狂。
他微微俯下身來,替我撥開漾到眼前的發絲:“我問過你的。”
“你說你是澧朝前來和親的郡主,是金梧王新封的辰妃。”
他突然發力,一手擺脫桎梏環住我的後腰,另一隻手直接抬起我的下巴。
傷口傳來的痛意,讓我有些站不住,但我還是梗著脖子,不想和他靠近。
“你說的這些話,現在想反悔嗎?”
“閒興居的東家,過河拆橋,出爾反爾。”他並不惱怒,甚至還有些享受地微眯起眼睛,“如此這般,我可以不和你合作。”
赫連喻時,從來就不是一個好人。
即便我一開始就知道,此刻也是真的覺得他卑鄙。
“論過河拆橋,出爾反爾,我和王上比起來,怕是難以望其項背。”我咬著牙恥笑道,他卻聽的快活,眸子裡的笑意愈發濃鬱,“金梧王庭,難道真的由王上一人做主了嗎?”
“王上可彆忘了,閒興居左右逢源,是因為從來沒有相信過你。”
他這樣的人,心思不定,我若相信了他,就是我得了失心瘋。
不對,是就算我得了失心瘋,我也不會相信他。
“說來聽聽?”他親昵地更進一步,周身熱浪灼燒,一時分不清是何處來的。
我嫌惡地偏過臉,心急如焚卻不敢表露的太明顯。
周遭人影憧憧,我卻瞧不見我想見到的。
威脅的話對他來說,並沒有太多作用,略帶調戲的話也從他嘴裡說了出來,“是敏怡在你手裡,你要殺了她?”
“還是你想說,我的姑姑……”
他的手摩挲著我的臉頰,強勢地掰正我的臉,讓我麵朝他,“趙諼,藏書閣上藏著的是,你一直想要的,祁序川通敵叛國的罪證。”
赫連喻時話說到最後,聲音逐漸沉穩,他始終盯著我,試圖在我臉上看出震驚和惶恐。
我知道了,我本以為是謝晚沒有萬全的把握,才要支開我。
如今看來,是他根本沒有把握。
沒有把握拿到罪證,沒有把握死裡逃生,甚至沒有把握辨識赫連喻時說的是不是真話。
我沒忍住笑出聲來:“王上想說什麼?”
“想說祁序川通敵叛國此事為真?還是想說王上早就知道我心中所想,把我當猴耍呢?”
“趙諼!”他的手捏得我有些疼,臉龐也更近一步,“你在他心裡根本不重要!他可以為了這些東西,輕易就放棄你。”
“哦?”我輕挑了一下眉,目光停留在他的眼尾,稍帶了些紅,也許是煙熏的緣故。
我也知道在對峙的時候,情緒波動是最致命的,“難不成王上想說的是,王上為了我,可以放棄一切,就連今日的談判,也能妥協?”
他的對我愜意的模樣,有些許探究。
我察覺到他的視線遊移,最終落到我的唇邊,我雙手緊緊捏著衣擺,克製著自己沒有動作。
他琥珀色的眼瞳零星落進幾絲憧憬和狡黠。
“喊我的名字。”
……
我忍不住反口相譏:“喊你的名字,你就能妥協?”
“試試,恩?”他的眉斜挑起來,聲音也軟和的不似平常,“不試試,怎麼知道?”
他的睫羽垂著,繃直的下頜線,喉結上下滾動。
他在期待。
我始終不明白,他在期待什麼?
期待我喜歡他?期待我真的選擇留在他身邊?
他在用服軟,換我的妥協。
“我不喜歡你。”
我對上他的眼,每一個字都說的字正腔圓。
“從一開始,你我之間,就走不到這一步。”
後腰處他的力道驟然加劇,他的身子緊緊貼住我的。
可他和風細雨的表情,好像我現在說的話,他沒聽懂。
“今夜才過去一半,王上真的打算,在此和我繼續糾纏下去嗎?”
我歎了一口氣,索性把話說完,“王上要真想反悔,我也無話可說。”
“可閒興居,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江湖組織,紮根金梧,至多也就半年的時間。王上當真認為,僅憑一個江湖組織,能走到如今這一步嗎?”
我背後,是澧朝的勢力。
他眼眸閃爍,避開了我的視線。
“王上要真正的王權,要擺脫各方勢力的掣肘,要重振金梧昔日輝煌。王上演了將近三年的戲,事到如今,真的要親手毀了嗎?”
月氏霖剛除,朝中黨羽尚未清算,在根基不穩的情況下,還要爭得頭破血流嗎?
不會,就算他想任性而為,也不會。
“高家知曉王上此舉嗎?”
“王上想讓他們知曉,自己挑選輔佐的主君,是這樣的人嗎?”
我拂開了他捏住我下頜的手,他沒有反抗,最終無力地垂在身側。
他環在我後腰的手也漸漸鬆動,卻始終沒放下。
我垂著腦袋,把他的那隻手也摁了下去。
我離開了他的懷抱。
“赫連喻時,我們都該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喉嚨乾澀,嘶啞的嗓音,有些疼,有些癢。
乾渴的旅人在等待沙漠突降甘霖。
我也在等。
他的手又到眼前,應是替我撥正纏繞在發間的流蘇釵,很快他就又收回了手:“我,等你。”
我下意識就想搖頭,身後腳步聲由遠及近,戛然而止。
四周的風呼嘯而過,我突然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