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夢千山,窗陰一箭。
醒來時,屋外風雨交加,雖是白晝,但屋子裡陰沉的就像是無邊暗夜。
深秋的天氣陰影不定,氣候乾燥卻總是讓我感覺潮濕。
流箏適時捧了一碗藥來,我捧在手裡就是不想喝。
她沒有說什麼,起身想幫我點盞燈,我朝她道:“我現在不想起身,不用點了。”
她替我掩好門,退了出去。
耳邊隻有雨水飛濺和狂風呼嘯的聲音。
那碗藥在手裡也漸漸失了溫度。
“阿滿。”
指腹摩挲著碗壁上的花紋,我沒有應聲。
輕緩的呼吸漸漸逼近,熟悉的味道也把我圍繞。
不爭氣的眼淚就這樣掉進藥碗裡,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他的歎息就在耳畔,我卻不敢抬頭。
“疼嗎?”他站在窗邊,昏暗的屋子裡其實不太能分辨他的影子,“愛哭鬼。”
我下意識地搖搖頭,隨後又點點頭。
手裡的藥碗被他伸手拿了去,臉頰上掛著的淚珠全蹭到他衣服上了。
他俯身抱住了我。
“彆再丟下我……”他的聲音輕顫,和那天夜裡一樣,祈求著我的心軟,“你答應過的。”
他好像也瘦了些,下頜點在我的肩膀處,硌得我有些疼:“我沒有……”
狡辯的話總是說的沒底氣。
我沒想丟下他,真的。至少在我本來的計劃裡,是沒有的。
可當我陰差陽錯和李采薇換了衣服,看到了金陵的突然出現。
我真的害怕我的存在,總有一天會成為陛下捅向他的尖刀。
“我睡了好久,我沒有故意想丟下你。”
他那顆心臟跳動的聲音,和我的一同震顫,我抬手拽了拽他的衣擺,
“我真的忘了……”
“我知道。”他的聲音和呼吸一樣輕柔,他鬆開我,那雙眼睛對上我的。
窗外風雨在窗紙上把僅剩的天光揉碎,像是水底幽光在暗室裡尤為明顯。
五月廿六,夜,高熱不退,他來過。
六月初二,夜,止疼藥效未過,他來過。
六月十七,夜,電閃雷鳴,他來過。
六月廿九,夜,飛來一隻雀鳥……
七月初七,夜,跑來一隻狸奴……
七月廿四,夜,窗邊一塊芙蓉糕……
八月十五,夜,他也來過。
目光灼灼,這一次妥協的是我,我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嗓音乾澀:“周聞安……”
他假扮醫官來我這裡走了一遭,替我在水下攔住了周雩卿的那隻子蠱。
可我再也沒見過他。
“溫予在。”
我就知道,那隻子蠱沒那麼好解決。
可是我讓他去做,他就算舍棄性命也會替我去做。
我垂著腦袋,捏著被子一角接著問道:“我讓宋淑芸放火燒了慧海寺那處院子,營造我身死的假象,我外公他……還好嗎?”
他的手覆上我的,掌心的繭有些粗糙,我忍不住用小指去蹭,直到整個手都被他的手掌覆蓋。
“父皇疑心過你的死因,找人徹查,查出來確是假的,父皇龍顏大怒,說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挖出來懲治。你外公因為你遇難病過一陣兒,後來你偷逃出京去嶺南的消息就傳回了帝京城。父皇也知曉了,所以春秧假扮你的消息沒瞞多久,是你母親以死相逼,逼迫他不再追究這件事,你外公也索性請旨去了嶺南。”
“至於你去了哪裡,金陵說他親眼看到你墜崖……,再後來,在黑風崖底找到了答案。”
黑風崖底,有他給我的,那半隻玉鐲。
他掌心溫熱,漸漸溫暖我的指尖,他與我十指相扣,拇指揉捏著我的指骨,有些顫但被他藏得很好,“好在是假的。”
淡淡的語氣就好像在這中間發生的事情都不重要。
他應該是猜出我的心思,不等我再問,繼續把其他人的近況娓娓道來,可他少說了一個人。
緊接而來的是無邊沉默。
而沉默總是會帶來不好的結果。
眼睛酸澀,凝不出一滴淚,我張口想說什麼,嘴角上揚竟像是止不住的笑意:“她在哪兒?”
等了許久,等到我伸手去拽他的衣袖,他才從腰間摸出一件東西遞給我。
帶血的珠花。
是她十三歲生辰的時候,我送給她的。
是這個世上,唯一一件屬於秋南的物件兒了。
“阿滿。”
他並不打算欺瞞我,這兩個字卻說得遲鈍,“哭吧……”
哭不出來,我好像就算再難過,也至多能流下一滴淚。
而那滴淚,剛剛已經落下了。
我抬起頭,嘴角的那抹笑總是壓不下去:“李采薇呢?”
風雨大作,電閃雷鳴,他的聲音卻能蓋過一切不安。
“一切會有答案的。”
黃昏時候,天光刺破雲層,橙黃一片。飛鳥振翅,最終也消失在天際。
我等來了一道諭令。
我一直覺得這個男人……很獨特。
就比如說他要冷落我,明明隨意把我丟到哪個犄角旮旯的屋子,眼不見為淨,皆大歡喜。
可他非要聲勢浩大地讓人把瑤池宮的殿門給封起來,還把院牆築高了好幾丈。
流箏那嘴巴咧的好大,好久也沒合上。
嗯,這不是我對他的偏見,真的不止是我一個人覺得他有毛病。
叮叮哐哐的聲音在晚上更是敲得人耳朵疼,我輾轉反側,根本睡不著。
一錘子敲在磚牆上,我都能聽見磚牆裡沙土墜落的沙沙聲,這張床榻也被震得搖晃,晃得我頭昏。
“有病!他不嫌煩嗎?”
我閉著眼睛用被子蒙住腦袋,縮在角落,惡狠狠地罵了他八百遍,“他住在隔壁,真的不嫌煩嗎?”
“很煩嗎?”
我下意識接話道:“不然呢。”
……
我一睜眼就看見赫連喻時,他不知何時半跪在我的床上,那張臉幾乎就快貼到我臉上了。
我往後靠,也隻能拉開一點距離,他看出我的無措慌亂,卻不讓步。
我隻好把目光移開,這才看清床板的另一側被掀開,沒好氣兒地說道,“這裡,不用封起來嗎?”
“我考慮一下……”
他話說得不正經就罷了,身體更是更進一步,我似乎能夠摒棄掉所有嘈雜的聲音,隻能聽到我自己的心跳聲。
他身上的花香氣味更像是攝人心魄的迷藥,我慌忙往旁一閃,他卻一把拽住我,和我一同栽倒在床上。
他眉斜挑起來,語氣有些嘲笑:“你慌什麼?”
我順勢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隻露出兩隻眼睛。
他斜撐起身子看著我,更是揶揄,“白天讓你當王後,你嚇個半死。現在和你說話,你也嚇個半死,我要是……”
他作勢就要撲過來,我沒躲,張口就道:“珍妃沒治得住你?”
他收起玩鬨不羈的笑,從袖口摸出一個金燦燦的東西,在指縫裡翻來覆去。
“萬事總得有個過程。”
“她想再一步掌控我,需要有個過程。我想讓她知道她沒能力掌控我,也得有個過程。”
他接著把那個物件遞到我眼前。
是鍍了金的,一隻蟬。
他把我的手從被子裡揪出來,強勢地把這隻金蟬塞進我手裡。
手腕上那道傷口還沒結痂,凝固成一道紅色的血跡。
他捏著我的手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我抽回手的動作在他的禁錮下根本顯現不出來。
他這個人看上去放蕩不羈,但其實很是固執。
那隻金蟬在手裡漸漸有了溫度,他的指尖漾出來不同以往的花香氣味,我聞著竟沒什麼特彆的感覺。
“我可以幫你。”
我索性把被子扔到一旁,半跪著和他說話。
他的目光像是虛無縹緲的一層水霧,透過這層水霧,探究不出他的真實。他此刻表現出來的慵懶閒適,都更像是假麵之上的另一層假麵。
琥珀色的眼瞳零星落進幾點光亮,他喉間溢出一聲輕笑。
“你以為你能逃得出去?”
他真心想給我鑄就牢籠,試圖把我豢養在這方寸之間。
他的手指摩挲著我手腕上那道傷口,歎息著好像是在訴說繾綣不舍的情意。
“為何不能逃?”
那隻金蟬被我虛握在掌心,耳畔嘈雜依舊,搖晃間床幃也蕩了下來。
更昏暗了些,好似能隔絕掉所有無關的事物,他的眼神越發淩厲,彼此的心跳呼吸也越發明顯。
“金梧王庭,虎狼之穴,我為何不能逃?”
“赫連喻時,我要逃。”
我認真地看著他,有一瞬間的恍惚想要把所有籌碼都擺在桌麵上,和他開誠布公談一場交易,
“太妃和你之間,你和周雩卿之間,你和太後王後之間……,赫連喻時,你不想逃嗎?”
他毫不留情地攆開我手腕上的那道傷口,他的唇卻漸漸勾起一抹邪魅的笑。
他說:“你和我之間,是你想要逃。”
“不然呢?被困在這裡一輩子嗎?”
傷口處粗糲乾澀的指腹像是嵌進肉裡的倒刺,讓人不安,我另一隻手去掰開他的手,他沒再糾纏,“我不甘心的。”
屋外一記重錘,接著是磚瓦墜落的轟隆巨響,隨之帶來巨大震顫,似乎讓他鬆動了幾分。
我一把扯開床幃,下床點燃了一盞燈,燭火搖曳,給寂寥深秋摻了一點溫度。
他既說過,我要想活得更好,就得靠我自己。
掌心裡的那隻金蟬,也就算作是赫連喻時給我的籌碼。
“赫連喻時,我要逃。”
他的臉被垂落下的床幃隱去一半,唇畔始終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他半眯起眼睛環顧四周,最終目光還是落在我身上。
他什麼也沒說,他始終對我的行為舉止沒有表露出過多的在意。
哐當,那隻金蟬被我擲在桌上,我緊接著把發撥到耳後,脖頸處燥熱的異動讓我隻能仰著脖子。
赫連喻時始終沒有動作,過了好半晌,他好像才呼出一口氣。
“三天,孤給你三天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