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簷,雕紅朱漆,一片白茫茫。
夜扣宮門,直逼太和殿前,如今也才過去四個時辰。
我胸前緊握著尚方寶劍的手微微發抖,不知是因為這寒氣逼人的風雪還是我從心底生出來的後怕。
趙諼,你怎麼敢?
我扣得開那扇宮門,可是扣不開天子的這扇殿門。
饒我此刻心急如焚,也得按捺住我的思緒,規規矩矩跪在階前,等候天子召喚。
“趙諼。”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一雙黑底繡如意雲紋靴闖進我的眼簾。
“民女問二皇子殿下安。”我垂下頭,思緒卻怎麼也收攏不回。
“夜扣宮門,你真的都不怕?”他的聲音帶著少有的溫和,略帶著啞澀。
我怕的。
我不知道父親此刻身陷囹圄,形單影隻是否安好?
我不知道祖父年邁經此事打擊,能否熬過這個冬天?
我不知道遠在邊關的哥哥姐姐,是否能免受牽連之罪?
母親自進宮後音訊全無,我更不知道她此刻是否安全?
現下我回應的隻有沉默。
而回應我的,是帶著溫度的,籠住我的一件絳紫色暗紋披風。
“殿下,這於理不合。”
我一手握著劍,一手慌得想扯下,卻被一股更有力的力量摁住,他手心的溫度也燙得灼人。
“二皇子殿下,皇上宣。”
荀公公低壓著背,身後是不知何時打開的朱門和撲麵而來的濃鬱熏香。
我利索地抽回被握住的手,不帶遲疑地把肩上的披風扯下,遞還給他:“二皇子殿下,於理不合。”
我沒有犯錯的資本。
謝昭的衣角被風掀起,從我眼角劃過。我抬眼去看他,從他的眼裡竟看出了少見的悲憫和憐惜。
我最不缺的就是悲憫和憐惜。
我缺的獨獨隻有那個人的悲憫和憐惜。
吱呀,厚重的門又被合上了。
我努力直起身,試圖從殘留的空氣中找出屬於我母親的氣味。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隻知道漸紅的朝陽掙紮著掛在了宮牆上頭。
金燦燦的陽光斜照著門匾,似乎照出幾分人情味兒來。
“趙姑娘,皇上宣。”
荀公公笑眯眯地站在我麵前,他雙手攏進袖裡,帽子兩邊垂下的朱紅穗子在我眼前晃蕩來晃蕩去。
我沒有用太大力氣就站起身來,雙腿沒有知覺,唯有在邁進殿內的那一瞬間,有無法避免的癱軟。
暖爐生煙,滿殿寂寥,雖是白晝,殿內仍是燈火通明。
謝昭脊背挺直,麵色鐵青垂手站在左側。皇上負手,也隻留給我一個不辨喜怒的背影。
不受控製的腿生硬一彎,便跪在地上,手裡的尚方寶劍被我死死握住,沒讓它也落在地上。我喉嚨乾澀,強撐著痛意開口道:“民女趙諼拜見皇上,祝皇上萬福金安。”
“萬福金安?”他的衣擺隨著嗤笑一聲微微擺動,“手握尚方寶劍,夜扣宮門,逼到太和殿前。趙諼,你真好大的膽子。”
他話說得平靜,語氣也是平常,甚至沒有語調。
我利落地伏地一拜,冰涼的額頭抵在帶著暖意的波斯紋地毯上,秉著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思,我心下一橫:“民女鬥膽,求皇上恩賜!”
耳邊響起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緩慢帶著沉重,一步一步逼近,最終停在我麵前。
靴底帶著溫熱踩在我冰冷的手背上,凝固的血液似乎又消融了幾分。
“恩賜?”他應該覺得我可笑,毫不在意地吐出這兩個字,我能感到他的身軀微微晃動,“怎麼不敢抬頭見朕?”
手背被踩得發麻,傳到胸腔裡就像是針紮一般不能忍受。
我抬起頭,入目的是他明黃衣擺上各色絲線繡著的張牙舞爪的龍紋。
“你可知你父親犯得是什麼罪,還敢來求恩賜?”他後撤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瞳仁漆黑如墨,看不出半點溫度,“趙諼,是不是朕對你太好了,好到你已經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
“民女不敢!”我不敢有半分遲疑,額頭再次點地,“不敢用皇恩脅迫,隻求皇上感念民女一片赤忱……”
“好一個不敢用皇恩脅迫!”
他一腳碾過我的手腕,尚方寶劍被他一腳踢開,直撞到香爐發出一聲悶響,緊接著他的袖子拂過,掀起一陣涼風。
“今日你來,不就是仗著祖輩的那份情意,否則你以為你能進得了這扇宮門?”
他退至案前,手指點著高高堆疊的折子,目光虛無找不到落腳點:“你最好想清楚,你求的是什麼。”
謝昭站在我身側,目光冷峻,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似乎在替我緊張。
我總覺得他此刻出現在這裡很是突兀,但我實在是沒什麼心思考慮他。
我努力直起身子,刻意平穩我的呼吸,坦聲道:“北疆戰事頻繁,趙將軍奉皇命領兵鎮守。少年英才,其勢如破竹,連奪十三城,逼得高尋退守龍岩關,蟄伏不出已月餘。”
我話說得容易,也不磕絆。皇上抬眸瞥了我一眼,隨手拿起一份折子在手裡掂量,並不言語。
“是以民女身份低賤猶如地上泥,還望皇上憐惜皇家顏麵,下旨退了皇長子殿下與民女的這門婚事!”
我不由攥緊了羅裙,紗線雖細膩,卻也絞得我手疼。
香爐煙霧繚繞,在我眼前氤氳散開。滴漏聲清晰可聞,似乎在計數,計著皇恩還有幾分可數。
“你可想好了?”
他手裡的折子啪嗒一聲落在案幾上,隨後帶著幾分隨意坐在案前,手撐著案幾看著我。
冷漠的笑,和疏離警告的眼神。
“朕是喜歡你的。”他驀然開口,像是慈祥的長輩循循善誘,“你的婚事朕沒打算退。”
我看著他如戰場上常勝將軍般穩操勝券的模樣,本就不多的理智頓時被腐蝕乾淨,聲音顫抖尖銳,幾近嘶啞地衝破喉嚨。
“皇上!民女自知家父冒犯天顏,再不敢攀附皇恩。”我屏著一口氣,力求每個字都說的字正腔圓,“民女願自請入教坊司,還望皇上成全!”
“趙諼!”
謝昭怒喝一聲,腰間玉佩伶仃作響,衣擺在空中旋了幾寸便落在地上。
“父皇,萬萬不可!”他與我並肩跪立,迫不及待地駁了我的話,“教坊司是何等地方,可非是女兒家能去的!”
皇上往後靠在椅背上,麵容隱去,看不清他的神色。
淡漠的聲音像是鈍刀割肉,聽得我心急如焚:“你可想清楚了,這便是你所求的。”
謝昭眼神淩厲朝我望來,一手死死拽住我的手腕。
“還望皇上成全,民女隻此一願!”我忽視手腕處強烈的痛意,昂首對上皇上的視線。
他的視線從我臉上劃過,若有似無地瞥了眼謝昭拽著我手腕的手,最後落在垂手在側的荀公公身上。
“荀德,去把那道聖旨追回來罷。”
謝昭握著我手腕的手微微鬆動,然後垂落在身側,我硬撐著自己的脊背,不讓自己漏出半分膽怯。
“你的母親昨夜已離開皇城,你可知曉了?”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輕飄飄吐出這句。
我仍舊用力地挺直腰背,直到荀公公從我身旁退了出去,我才垂下眼眸:“民女知道,多謝皇上告知。”
“退下吧。”
他似乎是累了,右手撐著額頭,一瞬間顯出老態。
殿門關上的那一霎,我瞥見謝昭昂首高聲道:“父皇,這於禮法不合!”
禮法?
我有些想笑,可是笑不出來。
“放肆!朕為君你為臣,朕為父你為子!你和朕談禮法……”
厚重的殿門攔住了裡麵所有的聲音。
愣怔間眼角竟落下一滴淚來,我胡亂抹了一把,抬眼望了望又熱烈些許的太陽,臉頰上是更加刺骨的寒風在胡亂撕扯。
我踮起腳還想去看更遠的地方,卻怎麼也望不出這高高聳立的紅牆。
這個冬天,真的好冷啊。
漫長的宮道,夜色濃時我為了母親從那頭走了進來。
晨光時分我又從這頭走回去,而我輕易地把母親送了出去。
而我的母親,想保住的,是我。
那我這樣的人,該死嗎?
“小姐!”秋南撲過來給我披上一件狐裘,她的臉頰和我一樣,飄上了兩坨高原紅。
“小傻子,你不知道在馬車裡等啊。”我看著她,心底生出些暖意,伸手替她理了理淩亂的頭發,用手捂住她也凍得通紅的耳朵,“我們回家。”
她愣了愣,眼神錯愕,但也隻飄忽了一瞬,旋即用力點了點頭。
又是一片白茫茫,沒有琉璃瓦簷,雕紅朱漆。
卻有父親半眯著眼睛看我畫畫,他偷摸還順走了我幾卷新畫兒;母親坐在鏡前拿著幾隻朱釵反複比較,讓我選選哪隻比較好看;
外公捋著胡須、拿著戒尺盯著我下棋,要是分心就得打我手心兒;小娘從蒸籠裡端出一碟誘人的桂花糕,向趴在屋簷上的我和姐姐招手……
我還看到謝晚帶著狡黠的笑意叫我阿滿。
可是我還看到祁叔叔滿身是傷、渾身是血,站在黃沙漫天的疆場上。
他手裡的那柄紅纓長槍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可是祁叔叔沒去北境,這不是他。
我走近一看,是我哥哥。
是我哥哥,孤身一人站在屍體堆裡。
是我哥哥!
可是我明明求來了恩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