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青梅酒(1 / 1)

華枝春 懷愫 6769 字 10個月前

華枝春/懷愫

沈聿不知, 原來朝朝母親的病,竟是這樣。

但見她言笑晏晏,柔婉明淨的模樣, 哪裡會想到她是個叫人避之不及的“瘋婦”?

沈聿忍不住想,朝朝這些年,是如何長大的?

新姑爺上門, 真娘很當回事兒。

桌上幾樣南邊的精致小菜全是真娘親手做的,打聽到沈聿能食辣, 還特意請蜀菜館子的師傅上門做了幾樣辣菜。

阿容如今隻有她這個長輩在, 她自當事事打點, 真娘溫言笑指著桌上的青梅釀:“這釀酒的青梅是我與阿容一道收摘的, 早就預備著要請沈公子嘗一嘗。”

摘取果梅林中先熟那一批梅子,用鹽搓過殺青, 再洗淨晾乾紮上小孔, 往壇中一層青梅一層黃糖的鋪設好,再倒入白酒。

工序並不如何繁複,但新熟的梅子不多,到今天統共也就這一壇能開封的。

沈聿聽見這句, 抬眉望了眼朝華。

青梅自摘下枝頭,到釀成酒出壇, 最短也要月餘的光陰,如此算來, 這一壇酒是在浴佛節後就釀下了。

沈聿墨眸含笑,抬袖舉杯飲下半觴, 讚道:“清甜,綿長。”

真娘坐在正中,左邊是沈聿, 右邊是朝華,二人一舉目一抬眉,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她笑吟吟對沈聿道:“阿容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

才剛說了一句,真娘倏爾恍惚。

朝華立時提起酒壺,往真娘杯中添酒,且笑且嗔,聲音清越中又帶幾分撒嬌的意意:“嫂嫂真是,我們倆年歲差的不多,沈公子又不是不知道。”

沈聿還是頭回見朝華這般姿態口吻,他處變不驚,含笑開口:“嫂的意思是看阿容姑娘像晚輩,一片慈心。”

朝華垂眉,他連稱呼都注意到了。

方才那口青梅釀的餘味湧上心間,嘗不出半分梅子的酸,隻泛著黃糖的甜。

沈聿這句,直說到了真娘的心坎上:“正是的,我對著阿容,便是沒來由的會生出一片慈心。”

朝華鬆了口氣,她是設想過才帶沈聿來見真娘。若是沈聿可以接受,那往後成了婚,真娘便可以在她身邊長住了。

真娘依舊笑意盈盈:“沈公子,你家中情狀,阿容都對我說過了。你既然也說我是一片慈心,認我當半個長輩,那我可得問了,你預備何時請期呀?”

沈聿原本正坐著,聽到這句,側身麵向真娘。

真娘見他猶疑,便道:“你與哥是同場的舉子,大登科之後也該登科了,總不能一直拖著不成婚罷?”

說完又歉意一笑:“你家沒有長輩,我隻好問你自己的打算了。”

朝華揪住真娘的衣袖:“我還想在家多呆幾年。”

沈聿明白了,他略作思考,跳過科舉那一段,將他預備如何點官,點官之後在任地如何買宅都說了一遍。

“家中薄有田地資財,可在任地買宅落腳,除非是點了京官,要在京城買宅此時還力不能及,就先賃宅居住。”

他甚至還說了京城幾處小官員們賃租宅院的街坊,書院中有位講書曾經在京中供過職,沈聿已經預先查問過了。

跟著再將如何安排婚事的事,一件一件詳細說給真娘聽。

白菘回鄉去接範老管事來餘杭,沈聿需要一個可靠老成的人料理婚事。

真娘一麵聽,一麵頻頻望向朝華。

她絕少見到像沈聿這樣,肯與女子認真說仕途經濟的人。

真娘與親哥哥年紀相差得太多,哥哥拿她當半個小孩看待,壓根不會跟她談論這些,隻寵著她,順著她的意就好。

容哥又一心山水,就沒想著出仕為官,與她談的也多是四時吃喝,賞心樂事。

與沈聿頭回見麵,客氣歸客氣,真娘也想過要拿拿長輩的架子,此時聽沈聿樁樁件件都有章程,根本就拿不起架子來。

怎麼看都是一對佳偶,真娘眉開眼笑,連連點頭:“這下我可算放心了。”

沈聿的這番打算,朝華並還不曾聽過。

隔著明燭燈焰,她灩眸微斂,笑意在唇畔若隱若現。

……

宴散,朝華先送真娘回和心園,走時留給沈聿一個“等著”的眼神。

真娘拉著朝華的手走在夏夜庭院內,順石燈渡花蔭,邊走邊讚:“這個人,你選得極好!”

向朝華一條一條數著沈聿的好處:“你看,他布衣來此赴宴,但大方灑落,這是不因貧而卑,這樣的人自視極明。”

“再者,他官事家事兩邊都想得明白,提前規設,這便已經勝過許多男子了。”

真娘想了想道:“我哥哥嫂嫂必會喜歡他。”

確是如此,舅家送來的禮極厚,舅舅還來信說讓沈聿入京之後,不必住到餘杭商會會館裡待考,就住到殷府去。

真娘自知長兄其實並不特彆中意哥,覺得他才學雖有,但富貴嬌養,非心誌堅毅之人。

殷家人丁單薄,真娘又受儘寵愛長大。

兩家是世交,看容家兄弟和睦,又看楚氏徐氏妯娌之間處得極好,這樣的人家妹妹嫁過去之後不會受苦。

何況他們彼此正情濃,天作之合。

當時哪能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朝華等真娘說完,問她:“那你覺得他好不好?”

真娘重重點頭:“自然好!”話音剛落,眉上又染就幾分鬱色,“比你哥強得多了!我還以為丈夫不出仕途就能在眼前,偏他明明不當官兒,還天南海北跑得不見人影子,說要帶我同去,還不是自己走了。”

放水燈時,眼見燈上一張張恭賀芳辰的紙條全是哥的字跡。

真娘也隻歡喜了一瞬,還問朝華:“你幫著你哥哥偷偷做這些哄我開心?”

碧沼波焰,赤水浮珠,數百盞芙蓉燈似在水麵盛開,她也愀然難樂。

寫這些有什麼用?還不如他能回來一趟,他……他是什麼時候出門的?怎麼恍惚記著已經寫了許多信?

真娘眉頭一鎖,朝華便已知覺。

果然真娘回屋就翻信匣,匣子盛得滿滿當當,她從第一封開始數起,翻來翻去都隻有這半年的。

哥確實隻錯過她這一個生日。

冰心上前:“爺的信剛才送到了,好幾寸厚呢,我給擱到床桌上了。”

唐媽媽適時端上藥,笑著哄道:“長壽麵也吃過了,燈也放過了,這一日也夠疲累的,夫人趕緊吃了藥再看信罷。”

西間裡堆滿了娘家婆家分彆送來的生辰禮物,有些都不沒得來及拆開看。

真娘聽到哥又寄了新的信來,接過唐媽媽手中的藥碗,嘴裡還在嘟囔:“光寫信有什麼用?”

一口氣把藥喝儘了。

她回去洗漱換衣,鑽進帳內,點燈看信。

容寅一直站在見山樓二樓窗後,見和心園的燈黯了,也跟著吹滅了見山樓內的燈。

唐媽媽眼看真娘歇下,跟在朝華身後,出了院門外說:“姑娘,夫人近來喝那藥,不如以往好睡了。”

冰心玉壺每日都會看漏刻,記錄真娘何時醒轉。

“連日早醒麼?”

“是啊,”唐媽媽又憂心又忍不住往好處想,“也許是夏日天熱,所以就醒得早些。”

朝華沉吟:“請冰心玉壺繼續盯著。”

要是連月如此,那便是淨塵師太說的,藥的效力越來越弱,還是得早些為人施針。

唐媽媽應聲回去,甘棠這才上前:“姑娘,沈公子還在水閣邊等著呢。”

朝華回到水閣邊的堤岸上,每年真娘生辰,她都要親手放隻金蓮燈。

沈聿湖畔大柳樹下等她,見她提裙過來,伸手接過她手中的小風燈,提到近前為她照明。

朝華掖裙跪地,燃香支,又一盞一盞點亮了金蓮燈。

雙手將燈捧起,伏在水岸,將水燈遠遠推出去。

皓月當空,星河耿耿。

朝華直起身子,雙手闔什,口唇微動:“第一本命燈當燃,佛光照耀無災愆。一燃百病為之蠲,二燃壽命為之延,燃福慧雙雙全,蓮燈光並日月懸。”

她一句一句低聲祝禱,等到金蓮飄遠,她方欲起身。

沈聿衝她伸出手來。朝華一隻手按住裙角,另一隻手遞了過去,兩人手掌互相緊攥,牢牢將她扶了起來。

水煙淡染,垂柳如絲,如珠幕般罩住二人身影。

“你今日說的,我很高興。我要忙我的事,你亦要忙你的事。”二人交握著雙手,掌心發燙。

朝華想將指尖從沈聿掌中抽出,卻遲遲未有動作。

“沈聿,我們來日方長。”

沈聿坐船至清波門,爬長階回書院時,心頭還反複滾著那四個字,“來日方長”。

白日書院內見不著人,夜裡卻坐滿了乘風納涼學子們。學舍逼仄,二人間還疏闊些,四人和六人間又擠又汗味難散。

沈聿一路往上,同窗們俱都看見他手上提著一小壇酒,目如朗月華星般湛湛有光,口中不知在念什麼。

人人互望一眼,都道沈聿真是用功,爬個台階,還在背書。

朝華確是想全心忙自己的事,也確實不想再讓沈聿再為她分心。

八月初一省闈,滿打滿算也隻有七十來日,若非沈聿是心誌堅忍之人,端陽那天被內監問話,說不準便會動搖心神,影響考舉。

朝華睡前飲了滿滿一杯青梅釀,不能再等,她要試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