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是晚上七點,外麵也在下雨,但褚涯絕對不能任由那堆換下來的臟濕衣服擱置一晚。他去隔壁找了把斷骨傘,用鐵絲將骨架串好,提上臟衣服臟鞋要去彌新鎮。
“我也要去。”沈蜷蜷掀開被子就要往地上溜。
“你就在屋裡等著,我很快就回來。”
“我要去……”沈蜷蜷急急忙忙地穿上拖鞋,站到了褚涯麵前。
褚涯看著全身光裸的小孩:“我要去洗我們的衣服,你現在都沒有穿的,怎麼去呢?”
“衣服嘛,沒有就不穿嘛。”沈蜷蜷倒是很隨意。
“不行的。”褚涯搖頭。
“那穿工作服呢?”
“外麵太冷,要穿棉衣,或者我這樣的衛衣,穿工作服不行。”
褚涯的聲音雖然溫和,但也透出不容更改的堅持,沈蜷蜷知道出門無望,卻也繼續央求:“讓我去嘛。”
“不行。”褚涯將人帶到床邊,“快上去,彆凍著。”
“讓我去嘛……”
“不行,外麵太冷了。”
沈蜷蜷轉頭往床上爬:“不嘛,讓我去嘛。”
“不能去。”褚涯揭開被子。
沈蜷蜷乖乖躺下,由褚涯給他蓋好,嘴裡卻繼續撒嬌:“讓我去嘛……”
“聽話,我很快就回來。”
“我就不聽話嘛,我就不聽話。”沈蜷蜷在被子裡扭,笑得眼睛都瞧不見。
褚涯:……
沈蜷蜷似乎覺得這種感覺好極了,人已經躺好,卻一直拖著聲音念著要去。褚涯便拎上蓄能燈出了屋,將桶掛在輪椅邊上,撐起傘去了鎮裡小院。
有垃圾場大燈照明,鎮裡倒也不算黑,褚涯匆匆洗完所有衣服,回返時路過春蘭超市,又進去拿了一卷塑料膜。
他回到垃圾場時,一眼便看見鐵皮屋的門被推開了小半扇,光身子小孩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在看見他後,興奮地原地蹦了起來:“沈喵喵。”
“回屋去!”褚涯的聲音透出幾分嚴厲。
小孩立即心虛地往回跑,跑出兩步後又轉身,將門砰地合攏。
褚涯回到鐵皮屋,看了眼縮在被子裡的小孩,好在他將取暖器開到了最大,屋內不算冷。
“你不要起床到處跑,凍生病了怎麼辦?”褚涯將洗好的衣服撐在取暖器上方烘著。
“我沒有到處跑,我隻是在屋裡跑。”
褚涯將衣服都烘上,展開那卷塑料膜開始裁裁剪剪。
沈蜷蜷精力旺盛,光著身子在屋裡竄來竄去,時而跳上沙發蹦,時而又回到床上打滾,或是抱著斷臂小熊,兩隻腳舉高又落下,在床上鯉魚打挺。
被烘烤著的衣物讓屋內霧氣蒸騰,褚涯便去將屋門打開了一條縫。他看著茫茫雨幕,想著白天的事,覺得這裡不能久住,那幫人興許還會來找他,必須要去鎮子裡另找隱蔽的住所。
雲拓若是來了,見不到他也肯定
會去鎮子裡找,而自己隻需要多留意就行。
褚涯將取暖器上的衣服翻了個麵,棉鞋也調轉方向,繼續裁剪塑料膜,用針線縫合。沈蜷蜷瞧著那塑料膜在他手裡逐漸成型,終於也不再四處撲騰,趴在床沿上好奇地看。
“這是衣服嗎?你在做衣服嗎?”
“嗯,做雨衣。”
“雨衣是什麼?”
“下雨穿的衣服。”
“下雨穿的衣服……我要穿!我要穿!”
沈蜷蜷從床上翻下地,光著腳就要跑來。褚涯收起針線看著他,雖然一句話也沒說,但目光裡的責備讓沈蜷蜷也不敢再鬨騰,隻訕訕地爬回床上。
搬家的話越快越好,不能拖延。褚涯將兩件雨衣都做好,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他沒有讓沈蜷蜷睡覺,一直陪他說著話,不時摸摸搭在取暖器上的衣物。
到了十一點時,沈蜷蜷開始不停打嗬欠,隻勉力撐著眼皮和褚涯說話。褚涯再摸了下衣服,確定已經可以穿了,便讓沈蜷蜷起身,兩人現在就離開鐵皮屋。
“我們為什麼要走?這是我的辦公室,是我們的宿舍!我才不走!”沈蜷蜷睡意頓消,滿臉驚愕地道。
褚涯將物品一樣樣往編織袋裡放:“這裡不能呆了,我們必須另外找個地方住。”
“為什麼?”沈蜷蜷對搬走這事很不能理解。
褚涯道:“我們要趁晚上搬家,白天容易被發現。”
“可是為什麼要搬家?”沈蜷蜷擰起了眉頭。
褚涯沉默著,沈蜷蜷抿緊唇看了他片刻,突然抓起床上的斷臂小熊狠狠砸了下:“不能走,都不準走!”
“你不要發脾氣。”褚涯道。
斷臂小熊滾到了床裡邊,沈蜷蜷爬過去拿起,轉頭看了褚涯一眼,又高舉小熊,再一次砸在床上。
他指著小熊,提醒似地對褚涯道:“它不聽話,你看它,你看。”
褚涯輕輕歎了口氣,隻得道:“今天是不是有人去你們福利院了?還在福利院裡找人?”
沈蜷蜷原本還要去抓小熊,聽到這話後停下動作,臉上的怒氣頓時散去,神情變得驚慌起來。
褚涯黑亮幽深的眸子看著他,繼續道:“其實他們要找的人就是我,要把我從深淵帶走,帶去雲巔關起來。如果我們還住在這裡的話,我有很大可能會被他們發現。”
褚涯每說一句,沈蜷蜷臉色就白上一分,最後半張著嘴呆坐著,滿臉都是驚慌。
褚涯挨著他坐下,拿走他手裡的小熊,左右翻看了下,低聲道:“彆打它了好不好?它已經沒有了胳膊,摔著多疼。”接著又問小熊:“你願意從這裡搬去其他地方住嗎?”他的手壓了兩下熊腦袋,像是玩偶在點頭:“我願意……”
“它又不會說話,是你在說。”沈蜷蜷垂下頭,聲音已小了不少,不待褚涯開口,他又道:“我不要你被他們抓走。”
褚涯默然片刻:“嗯。”
“他們要是敢抓走你,我就要
打他們。”
“嗯。”
“我要使勁打,打得他們害怕。”沈蜷蜷又提高了音量,他抬起頭,滿臉激憤地去抓小熊,“我要把他們撕爛,我要派量子獸去咬死他們,把他們捅上一一三一一三一一三個對穿!”
褚涯忙將小熊拿到一旁:“我知道,但彆撕錯了,這是你的玩具,不是他們。”
沈蜷蜷恨恨地想了會兒,又問:“那我們以後還能搬回來住嗎?”
“也許吧。”褚涯回道。
“也許是什麼?”
“也許就是……可能會搬回來吧。”
褚涯其實知道不會再回到這鐵皮屋,包括深淵都呆不了太久。但沈蜷蜷沒有再反對,隻去拿褚涯手裡的斷臂小熊。褚涯見他情緒已經穩定,這才遞出小熊,沈蜷蜷便將它塞進了床邊的編織袋裡。
“來穿吧,衣服都烤乾了,熱乎乎的。”
褚涯抖了抖手上的衣服,給沈蜷蜷一件件穿上。
他一邊穿衣一邊看著沈蜷蜷,心想等到雲拓來了,他就回到雲巔,救父母,收拾顧麟。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再去天使福利院接走沈蜷蜷。
到時候請求父母收養他,就住自己隔壁那個房間,也方便自己督促他改掉那些不愛乾淨的壞習慣……
還得找個學校念書,已經六歲了,連四五六都不會,隻會數個一一三。
兩人一起收拾東西,這些天經過褚涯的手,屋子裡多出了不少物品,將棉被取暖器工具箱等等東西都裝好後,屋內地麵出現了三個大編織袋。
“三一一宿舍的那些寶貝就不帶了吧?它們不用跟著我們搬家。”褚涯見沈蜷蜷麵露遲疑,又道:“你不想搬宿舍,它們可能也不想呢?”
“那就讓它們留下吧。”沈蜷蜷倒也爽快。
雖說那就是一堆廢品,但之前堆放得很整齊,透出明顯的人為痕跡。褚涯將它們弄散一地,再丟了些去衛生間,重新撒上塵土,讓原本乾淨的衛生間看著也一團亂。
褚涯抖開一件剛做好的雨衣,套在沈蜷蜷身上,將人從頭到腳罩住。雨衣又肥又長,一直垂到地麵,褚涯端詳著沈蜷蜷,摸著下巴思忖:“好像有點長了……過來。”
他又拿過剪刀,將雨衣下擺剪掉一圈,露出了沈蜷蜷的兩隻腳。
“這個衣服好好看哦,哈哈。”沈蜷蜷抬手去摸塑料皮,搓出吱嘎吱嘎的聲響,又朝褚涯興奮地笑。
褚涯拿過兩隻塑料口袋,分彆套上沈蜷蜷的兩隻腳,在小腿上係好結。
“這又是什麼?腳腳雨衣嗎?哈哈哈。”也不知道哪裡好笑,沈蜷蜷一直笑個不停。
褚涯道:“不是腳腳雨衣,是雨鞋。”
沈蜷蜷抬了下裹得圓胖的小腳:“不是雨鞋,明明是腳腳雨衣,是腳腳豆餅……哈哈哈,腳腳豆餅,給你吃,好好吃……”
十分鐘後,鐵皮屋內的燈光消失。借著垃圾場大燈的光線,沈蜷蜷將放在屋旁的推車推來,和褚涯一起把四個編織袋都放了上
去,再搭上塑料薄膜。
褚涯也穿好了雨衣,兩人在黑暗中忙碌一番,最後關上大門,朝著彌新鎮方向行去。
褚涯滾動身下輪椅,椅背後一條繩索拉著後方的推車,沈蜷蜷也撐著推車扶手一起用力。
“我力氣好大,這麼多的東西,我都能推動了,你知道因為什麼嗎?”雨點打得塑料雨衣啪啪作響,沈蜷蜷的聲音也很大。
褚涯知道他想聽什麼,便順著問:“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呢?”
沈蜷蜷立即大笑:“因為我穿了腳腳雨衣啊,哈哈哈哈,因為腳腳雨衣啊。”
垃圾場的燈光穿不透大雨,彌新鎮比平常的夜晚更加黑暗一些。但因為嘩嘩雨聲,就算可見度極低,也比平常的死寂更令人安心。
褚涯用輪椅拉著推車,沈蜷蜷在後方推,兩人慢慢在彌新鎮的街道上前行。當路過那家麵包鋪時,兩人很有默契地停了下來,褚涯坐在輪椅上等著,沈蜷蜷則跑去街邊,手腳並用地爬上了長椅。
“孩子,人生就是這樣,與其不開心,不如和爺爺一起唱歌曬太陽——”沈蜷蜷念到這裡突然停下,舉著轉方向盤的手沉默片刻,然後重新來了一遍:“孩子,人生就是這樣,與其不開心,不如和爺爺一起唱歌淋雨……爺爺的小車滴滴滴,噠噠噠,滴滴滴……腳腳雨衣滴滴滴,噠噠噠,滴滴滴……”
待到沈蜷蜷回到原位,褚涯才再次推動輪椅,拉著推車往前行。
“我們是要去打水的院子住嗎?那裡麵會遇到鬼的。”走入熟悉的小巷後,沈蜷蜷不太樂意地道。
“不在裡麵住,再進去一些。”
褚涯昨天上午到處逛時,在這小巷深處也發現了不錯的落腳點。
這條巷子兩邊都是小院,褚涯在經過其中一間時停了下來,推開左邊的鐵門:“到了,就是這兒。”
這是個套院,通過一條甬道穿過前麵的院落房屋,後麵還藏著一間小院,若不走進來的話很不容易發現。就算平常有人在院子裡活動,外麵也瞧不見。
後院有四間青磚平房,院子裡也有洗衣台和水槽。沈蜷蜷站在院中張望,褚涯便把推車拉去房簷下,接著伸手推門。
但那隻沾滿雨水的手剛按上門板,便頓住了動作。
他感覺到自己沉寂已久的精神域突然震蕩,猶如一場瞬間爆發的地震,劇烈震動之下,連帶著精神域外殼也如地表般不斷擠壓、起伏,像是隨時都要崩塌,裂成無數碎片。
他腦中一陣眩暈,劇痛同時襲來,卻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同時隱約聽到沈蜷蜷驚慌的聲音:“沈喵喵,沈喵喵你怎麼了……”
世界在褚涯眼前旋轉,拉出色澤詭異的扭曲線條。這一切都讓他心煩意亂,讓他狂躁不安,隻想抓著什麼撕毀,毀掉所見的一切。
一道充滿誘哄的聲音在他耳邊細語:“就是旁邊這個人,殺掉他,殺了他。”
褚涯慢慢轉過頭,變形扭曲的視線裡,隻看見一張驚慌的臉,嘴唇開合地朝他喊著什麼
。他不明所以地憤怒和狂躁,滿心都湧動著戾氣,隻跟著那聲音喃喃重複:“殺了他,殺了……”
褚涯的目光落在那人細瘦的脖子上,緩緩抬起手。那道聲音也變得興奮,急促地催著他撲上去,用獠牙咬斷對方的喉嚨。
“咬死他,咬斷他的脖子,讓他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把他咬死……”
褚涯看著自己的手指就要碰上那處脖頸時,沈蜷蜷的聲音也變得清晰。
“沈喵喵,沈喵喵,你怎麼了?沈喵喵!”
這聲音直直闖入褚涯耳中,猶如在他腦裡炸開了一道驚雷,壓過雨聲和低語,將那些混濁和暴戾一掃而空。
他倏地收回手,同時視野改變,眼前不再是沈蜷蜷和小院,而是那個滿是隕石和颶風的詭異空間。
他也再次和那隻站在颶風中的黑狼對上了視線。
黑狼眼神冰涼,帶著獸類的嗜血和殘忍,爪子難耐地刨動著身下石塊,既焦躁又興奮。
褚涯之前並沒想到那奇怪的空間和自己有什麼關聯,但現在他突然頓悟,這空間正是他的精神域。
是他那被顧麟損毀後的精神域。
曾經的那片冰雪世界已不複存在,冰川和雪原都化作隕石和颶風,整個精神域隻一片黑暗和無序。
而他的量子獸銀狼在慫恿他去殺人,上一次是礦場工人,這一次是沈蜷蜷,並差一點就被它得逞。
褚涯定定看著黑狼,想到自己差點掐死沈蜷蜷,心裡除了後怕和恐懼,還有對它的失望和憤怒。
“你想乾什麼?你想做什麼?”褚涯啞聲問。
“吼!”黑狼左右踱步,那雙綠瞳帶著狡詐和邪惡。
褚涯控製不住聲音的顫抖:“你太可怕了,你想控製我?你想讓我變成一個瘋子?一個殺人瘋子?”
“吼……”黑狼朝他齜著牙。
“不要企圖讓我傷害任何人,滾出去,離開我的精神域,滾。”
黑狼慢慢俯下身,像是想衝他撲出,眼瞳裡射出冰冷寒芒。
褚涯伸手指著它厲聲大喝:“以後不要和我再有任何關聯。滾!馬上滾!遠離我!”
整個空間發出轟隆巨響,隕石相互碰撞成齏粉,颶風扭曲搖晃。而空間裡也投入昏黃的光,像是黑潭裡被注入了泥水,混合成黑黃摻雜的顏色。
黑狼仰頭發出一聲長長的嚎叫,再看向褚涯時,那雙眼裡充滿了憤恨和怨毒。下一秒,它毫不猶豫地縱身撲出,撲進那昏黃色光線來源處,消失在了颶風之中。
“沈喵喵,沈喵喵。”
沈蜷蜷搖晃著倒在輪椅上人事不省的褚涯,去摸他的額頭,又摸自己的:“你是不是發燒了?你怎麼又睡著了?你是不是又生病了?”
他抱著褚涯搖晃,接著去翻編織袋,去找之前沒吃完的藥。但剛打開袋口,就聽到了褚涯虛弱的聲音:“沒事了,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