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不知歸路,半室血腥如暮。
慕扶雲絲毫不在乎他的手還抵在自己傷口上,平靜道:“王爺好生霸道。”短匕已透過薄薄衣衫傳來冰冷的寒氣,慕扶雲攥著匕首對準了列霧州的肋下,雖是麵色蒼白,眼睛卻很亮,她道:“王爺錯愛,下官卻不想做王爺府中物什。”
“動手。”列霧州隻有兩個字。
慕扶雲鬆開手,任由短刃摔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慕扶雲直視列霧州,一字一頓道:“真的是瘋子麼?”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讓列霧州的眼神瞬間狠厲,肩膀受到壓迫,原本的劇痛更是被放大,慕扶雲額頭上也滲出了冷汗,她的唇角微勾,明明是被壓製的一方,卻無端有著睥睨之意。
“王爺,放手吧。”
列霧州卻是看了她一眼,竟是笑了起來,眼神中多了些棋逢對手的意味,說:“本王多有得罪,還請慕大人海涵。”
慕扶雲臉色蒼白,聲音也冷:“下官告退。”
列霧州的聲音卻在背後傳來:“聽聞華慶堂已尋到一具屍身,若需本王辨認,還請慕大人差人過府,本王定會前往。”
早前負責此事的孫尚書左尋右找不見三皇子妃的蹤跡,也知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本也想按慕扶雲這套說辭,隨便推給雍國罷了,可那日上朝時卻被列霧州冷嘲熱諷,最終皇帝大發雷霆,怒斥孫尚書在其位不謀其政,發落到獄裡去了。皇帝對列霧州的“寵愛”暫且不表,三皇子妃失蹤一事關鍵還在列霧州身上,若是列霧州肯鬆口,自然是皆大歡喜。
慕扶雲這日來尋列霧州,主要也是試探列霧州的態度,卻沒想到竟是被他一眼認出。若非早有準備,隻怕憑著列霧州的偏執,殺了她也不是不可能。
想來剛嫁入王府的那段時日,溫情卻像是鏡花水月,一碰便碎。
回到少甫府時已接近深夜,秦朗今日來尋她,傍晚時被人叫走了,不過這樣也好,否則更是說不清了。慕扶雲給自己上了藥,拿出師父寄給自己的信,細細端詳。其上隻有寥寥幾句,卻是說了她抗旨落獄之後並非是列霧州提出求娶公主,而是慶明帝一道密旨定了她的生死。
這倒有意思了,遠在欒國的慶明帝怎會對她這不受寵的王爺感興趣?慕扶雲想起護國寺那些殺手,她至今也沒有查出是何人手筆,大皇子顯然隻是混淆視聽的棋子,那太監她後來也調查過,卻是個身家清白的,那日也隻是偶然當值。可真是偶然麼?真有如此偶然?慶明帝又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那日她在母親寢宮裡遇到列霧州,列霧州應該是追隨那賊人而來,可若不是表麵那般簡單呢?
自宓國覆滅後,世間再不見一宓國皇室之人。世人眾說紛紜,卻都不知宓國不戰而敗的內情。那些過往的血與淚,就淹沒在了悠久的歲月裡,可依然有人在追尋埋葬的真相,她是那些人的後代,那慶明帝呢?自那劉將軍起兵反雍,征戰數載,卻是被身邊副官所殺,一代梟雄就此折戟,而那副官披了黃袍稱王,這便是吉渠王,吉渠王稱王不過三月便暴斃而亡,他的弟弟列逢珖承了王位,整頓兵馬,和雍國訂立契約,兩國雖齟齬不斷,但也和平了好幾年。
雍國先皇已死,慶明帝列逢珖卻還年富力強。世間捕風捉影,說慕扶雲的生父是宓國人,也隻有這點能拿來說道,隻是不知,前朝血脈對慶明帝究竟有何用?
此事牽連甚多,慕扶雲隱隱覺得有一個看不見的漩渦,正在將她緩緩吞沒,可她彆無選擇,既是已經走了這條路,斷然沒有回頭的道理。
慕扶雲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也睡著了。夢中出現了許多人的麵容,她站在一間宮門前,紅色的門開了一條縫,她伸出手,推門而入。
眼前的世界好像被放大了,庭院中的石桌比她還高,一個溫柔美麗的女子正坐在院中,穿著烏金緙絲壽山福海錦袍的男子坐在另一端,慕扶雲心中有些疑惑,她為何對這人的衣袍記得如此清楚?她睜大雙眼,想要看清楚那人的臉,卻聽男子道:“扶雲,過來。”
慕扶雲感覺自己的身體動了,她有些恍惚,一隻大手放在她的頭頂,隨後把她的發頂揉亂,一陣爽朗的笑聲響起:“怎的才來?容娘剛還在念叨你,是不是又被那些混小子絆住了?”
慕扶雲盯著男人衣裳上的花紋,又回頭看了那溫婉女子一眼,卻見那女子麵容模糊,那雙含情卻哀傷的眼卻是如此清晰,慕扶雲怔怔伸出手,卻怎麼也碰不到那雙哀切的瞳,下一刻,她的胳膊被血浸透,慕扶雲攤開手掌,隻見血從胳膊上流下來,在手上蜿蜒,還是那個男子的聲音,此刻聽來卻是充滿了急切。
“……挖去了什麼?究竟挖去了什麼?”
慕扶雲被掐住胳膊,沒有感受到疼痛,心裡卻似乎揪起來,她搖搖頭,胳膊好像真的受傷了一般,隱約的疼痛愈發鮮明,就在醒來的最後一秒,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挖去了一顆痣。”
慕扶雲猛然睜開眼睛,那股疼痛卻沒有消散,她撫上肩膀上的傷口,血已將繃帶浸透,她的手向下,停在右臂上。
那裡有一道疤痕,她幼時發了一次高燒,醒來時胳膊上便多了這道疤,夢中人的臉模糊不清,她卻知道那女子便是她的母親,而那男子便是先帝。背後一片濕潤,她起身用冷水淨麵,想要驅散腦子裡的紛亂思緒。她睡的時間不長,重新包紮了一番,便去宮裡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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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卿,聽霧州說你已尋到三皇子妃的屍首,此事可當真?”慶明帝撂下報告缺糧的折子,看向站在側後方的慕扶雲,慕扶雲暫領華慶堂主薄,現隻分管三皇子妃失蹤案,此時乍聽慶明帝問起,便從人群中出列。
“啟稟皇上,確有此事,王爺也辨認過了,的確是三皇子妃無誤。”慕扶雲昨日夜間才回府,今早就來上朝,更彆提帶列霧州去辨認屍體了,但列霧州既是那樣說,她也隻能騎虎而下了。
“既是如此,便好生安葬了吧。”慶明帝沉吟:“可查出是何人所為?”
“據微臣調查走訪,三皇子妃原在雍國時常以男子裝束示人,並廣交江湖人士,那崖下屍首也已調查清楚,為家族培養死士,想來是三皇子妃結交不慎……”慕扶雲垂眸斂目,像是在說著與自己毫不相乾的人。
“竟有此事?”慶明帝坐在寶座上,語氣晦暗深沉。
又一人出列,言辭懇烈:“那雍國竟拿我欒國作兒戲!讓一身份不明不白的人嫁入我欒國,其心實在可誅!皇上,這實在是那雍國損害我皇室血統的狼子野心之毒計,那非男非女之人雖已死,也不可姑息,還望皇上慎重考慮,絕不能讓那雍國以為我欒國可隨意欺辱!”
“霧州,你怎麼看?”慶明帝抬手,讓那老頭退下,轉而問向列霧州。
“兒臣聽憑父皇旨意。”列霧州眉眼不動,道。
“皇家威嚴不可褻瀆,何況涉及我兒終身大事,李安,你著人擬就訃告,率使團去往雍國。”慶明帝蓋棺定論,此事便算是了結了。
眾人高呼“吾皇聖明”,慕扶雲抬眼,見列霧州靜立金階之下,哪怕和其他皇子站在一處,也自有一種脫俗氣度,慶明帝特許他站與金階三步外,更是無上殊榮。
“霧州,朕記得下月便是你生辰,可想好如何操辦?”慶明帝語帶慈愛關切,看向列霧州。
“回父皇,兒臣見慕大人談吐頗為不俗,待人接物又是極好,想將此事交由慕大人理會,還請父皇準允。”列霧州沒有轉身,慕扶雲隻看得到他的背影。聽聞此話,心中也無甚波動。
“慕卿意下如何?”
“微臣定當竭儘全力,不負皇上所托。”
“那便是極好,此事交由慕卿,若是做得好了,朕重重有賞。”
“是。”慕扶雲應道。
下朝後,慕扶雲走在前麵,突聞有人快步從後追來,便駐足等待。
秦朗追上來以後和慕扶雲並肩而行,語帶憤怒:“那三皇子……”
慕扶雲卻是提醒道:“隔牆有耳。”秦朗於是閉了嘴,身後卻又傳來一道兩人都熟悉的聲音,隻是一個人聽著憤忿,一個卻是平靜。
“慕大人,”列霧州緩步而來,“本王一介武夫,向來不識嫁娶喪葬一應禮製,隻得仰仗慕大人多費心了。”
行禮之後,慕扶雲道:“王爺哪裡的話,為王爺分憂,實是下官平生之幸。”
列霧州卻是看了秦朗一眼:“秦將軍可還有事?”
秦朗麵色扭曲一瞬,又不好發作,隻好悶聲道:“下官有事拜會慕少甫,和慕大人同路而行。”
列霧州淡淡道:“本王和慕大人還有事相商,秦將軍先去吧。”
官大一級壓死人,又何況列霧州是皇親國戚。秦朗看了慕扶雲一眼,道:“是。”
身邊人換了一個,慕扶雲也無甚反應,卻聽旁邊人道:“慕大人怎麼不說話?”
“王爺口齒伶俐,下官口拙嘴笨,就不獻醜了。”慕扶雲隻顧低頭趕路,隨口一道。
“嗬嗬,”那人又聒噪道:“那慕大人也應問問本王喜歡什麼,厭惡什麼,這才好準備生辰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