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聖子……是要誕生了麼……”
“一千四百年,我們足足等了它一千四百年呐!”
“噓,快看——!!”
金陽焱雖未說話,但他顫抖的雙唇早已出賣了此刻溢於言表的激動。
他將手掌輕輕地覆在了蛋殼上。沐浴著天光看去,好似在聖子即將孵出時,連殼片都變得薄弱起來,隱隱約約的,像還能瞧到裡麵有生命在動。
隨著嗚咽,一隻脆弱的、好似一捏便能折斷的雛爪自碎殼間探了出來。
“如此弱小,”金陽焱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它,“如此……如此強大。”
聽聽這是哪裡的話。
吸收那麼多活氣,被你們又催又拽地趕鴨子上架生生烤了一千四百年,鐵杵都要磨成針了,這位聖蛋能不強大嗎?
月流裳在心裡嚴謹地諷了一句,側首說:“他們此刻注意力都被聖子吸引了,我們走。”
雲袖輕輕“嗯”了一聲,轉身時微微磕絆。儘管已經及時站穩,手指卻還是躲避不及,擦過了月流裳衣袖。
月流裳眉微蹙,卻沒管他,放出神識想要將場內尚還存有意識之人藏起來一並帶出。
但在探查時發現,早已有一枚枚冰透泡泡嚴絲合縫地包裹住了那些人,像是形成了受害者們天衣無縫的保護罩般滴水不漏。那些泡泡接連不斷地從他們所在的泡泡壁外分出,每多分出一個,雲袖呼吸就越急促一分。
月流裳說:“詭麵妖達到體能極限,你便開始使用自己靈力偷天換日了?年紀不大膽子不小,出去後身體虧空損耗,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沒關係哥哥。”雲袖操控著泡泡往前開路,“我記得你曾說過,我們雖生為了妖,但不為天性所迫,不為欲望所驅,才會成為自己真正的主宰。所以不害無辜之人,不錯過隨手便能挽救的生命,便成為了我一直以來所尊崇的。”
“……我說過嗎?聽著好假。你這是隨手就能救的樣子麼?”月流裳越過他冷靜地反駁,“且鮫人生於天地,並非生來為妖。你而今隻活了五十年還未定性,難保今後便不會離開妖界去修仙。”
雲袖垂眼看他,“哥哥希望我成仙嗎?”
月流裳片刻前希望他升天。
雲袖沒等到回複,看著月流裳留了個冷酷的後腦勺給自己,低低地笑了一聲。
他步履雖虛浮,神情卻安然,手裡輕輕拋著個怎麼玩也不破的泡泡,瞧了瞧近在咫尺的出口有些苦惱地想——
會不會太輕鬆了?他要不要傷個瀕死趁機跟哥哥貼貼什麼的?
雲袖眸光閃爍須臾,終於像是遺憾放棄般耷垂下嘴角。
算了,還是不太敢……褻瀆哥哥。
與此同時。
那金蛋裡孕育的雛鳥破殼而出,它掙開金殼子,懵懵懂懂地探出頭來——
金陽焱麵色陡然一變!
“沒有血脈之印!上當了!”
“……哥哥小心!”
靈力威壓遮天蔽日地席卷過來時,月流裳才剛剛邁出踏過高檻的第一步。
他聽見雲袖聲音,下意識朝側邊歪了歪頭,隨後發絲倏蕩而起,便見一道極光勢不可當地從眼側擦過,與他麵皮間的距離甚至窄到容納不下一根手指。
隻聽前方“轟”的一聲,屹立的石柱驀然倒塌。
月流裳對此簡直是歎為觀止。
真有鳥狠起來自己家都拆啊。
泡泡驟然破裂,二人暴露在消散的煙塵中。雲袖不再給他拒絕的機會,一把伸手撈過他,飛向雲霄。
數不儘的泡泡頓時騰空而起,輕輕悠悠地裹著人漂浮在二人身邊,偏生速度還極快,比之他倆半點不落,那場麵真是相當壯觀。
月流裳一下被風吹迷了眼,再定睛一瞧——原來那墨綠的火焰凝為實質,竟在雲袖身後生出了一雙碩大的羽翼。
“上天入海,你了不得。”月流裳眯眼沒讓亂飛的頭發蟄到自己,聲音好像被攘了好遠,“隻是沒想到那顆蛋竟也出自你的手筆,我都險些被騙過去了。”
“情況緊急,沒來得及跟哥哥細說,隻想著能轉移他們注意力就好了。但也是我疏忽,不知道金烏本體攜有印記,偽造得不夠精細才被金陽焱察覺出不對。”雲袖無奈的嗓音溫柔散落雲間,“但是哥哥這時候還有心情開我的玩笑嗎,這翅膀也就隻能讓人飛得快一點了。”
“隻是假翅膀,”月流裳眸光微垂,說著身在局中的風涼話,“好像也飛不過真金烏啊。”
乍然瞬刻間,一道幾可稱得上恐怖的靈力光團在泡泡間炸開!緊接著就跟觸發了什麼連鎖反應一樣,泡泡接二連三地破裂,那些人甚至都來不及反應便尖叫著朝下快速跌去!
雲袖麵白如紙,帶著個他都飛得費勁,儼然是不能再透支了。可要真讓這些人結結實實與萬丈之下的地麵來個親密接觸,那不得直接砸個腦漿迸濺!
月流裳一把將雲袖推遠,手中結印。
既然榕悅沒死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那麼這一戰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白止身亡,然後他被強行剝離出幻境。且他還在幻境外匿起元神藏了一手,裡應外合之下,再壞也無非就是再在海底多養幾天。
可這些人並非能支配結局的重要節點,生死存亡都與幻境裡的轉折毫無乾係——也就是說,若能在此救下他們,哪怕是在幻境之外的未來,他們仍有極大概率能活下來!
月流裳淩空而立,身後幻化出了八尾亂舞的龐大虛影,這光影如雲似霧,模糊得叫人辨不清形貌,藏匿於天地,淡薄至極。
他立於其前,人類身軀在那影下顯得分外渺小。印結微轉,八條尾巴登如流竄在雲間縹緲無痕的風,眨眼便撿豆豆似的將掉落的人全數卷回了尾尖。
“小小阿物,也敢欺瞞你同樣玩火的妖道鼻祖!”
金陽焱人未到聲先至,遠遠有一火球破空而來,滾動間瞬息又漲大數倍,待卷到眼前時竟已可與那天際高懸的太陽媲美!
熱浪滔天,月流裳鬢角被汗浸濕。
他淡金豎瞳中輕易便能分解出火球運行的慢軌,稍一挪移,便能躲過這場來勢洶洶的假象。
隻是這一次他不能再退後了。
盤踞在身後的巨影緩緩地睜開了深海般的眼。
月流裳雙手極快速地掐了幾個訣,待結至最後一印時,指尖忽然被人輕輕地捏了捏。
汗珠自下頜滴落,月流裳蹙眉看去,見是雲袖握著他的手,衝他安撫似的眨了眨眼。
月流裳:“……?”
他已來不及再思考什麼,那團彷如能夠湮滅世間一切的火球已然爆濺到麵前。月流裳掙了掙手卻沒掙脫,剛想說話,便見一朵幽綠的火焰飄到了眼前。
天地間忽然萬籟俱寂,月流裳眼中隻容得下這一朵微弱的火焰。
火焰輕搖慢曳地閃爍著,像為迷途者引路的魂燈,卻更像要他迷途知返的魂靈,於刹那間迸發出驚人的生命力!
它竟破碎成了漫天蓋地的熒光點點,猶如星河薈萃,轉瞬便鋪滿了整片天空!
月流裳動了動唇,卻未能發出一言。
有人伸手,覆住了他雙眼。
“火焰麼,怎麼玩還得看她願意。”雲袖的嗓音仍舊低而輕柔,卻攜著不容輕視的震撼力穿破雲層,落進了每個人的耳朵裡,“千年的修為,有人說棄就棄了。她敢讓它燒出世間絕無僅有的光彩,那麼你敢麼?”
月流裳心跳劇烈,靈力相撞所產生出毀天滅地的波動令他耳中嗡鳴。
但他竟然在這世界末日般的景象裡毫發無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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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落下時,雲袖正抬指抹過唇邊血跡。
他坐在山草裡,衣襟與發絲皆雜亂無章地散著,狼狽得簡直可以稱得上一個漂亮的叫花子。許是用了什麼瞬移之術,硬接下金陽焱的殺招後,將月流裳帶到了眼前完全陌生的場景。
人界的天已經黑了。
“抱歉哥哥,本想直接傳到鐵稷山去的,但靈力虧空之下……”雲袖抬頭衝他笑笑,“對麵才是鐵稷山,這次要換作是我沒力氣站起來了。”
月流裳思考一下,還是伸出了手。
雲袖握緊他的手站起。
“你散儘了榕悅畢生修為,便不怕未來因此改變麼?”
月流裳側過臉,凝視著對麵山頭,那正是白止所居住的後山。從這裡望去,才知曉那觀景台下並非陡峭石壁般生硬的絕路,而是流著一條銀龍似的飛瀑。
想必若真踏上了那觀景台,聽著腳下湍流陣陣,披星戴月地去賞那山花爛漫時,也會沉浸進一番令人心醉的美景。
“若是不接這一招,白止就要灰飛煙滅了。”雲袖凝視著夜色下流光閃動的瀑布,說,“雖然我很想居功自傲地說,是我不想讓你受傷才做出這決定,但是哥哥,早在四百年前,榕悅便已經這麼做了。”
活下來的人們都在往反方向竄逃,他們逆著人流,看見對山燈火通明。
月流裳忽然有些琢磨不透這詭麵妖的想法了。
將他遣來這幻境,卻直到此刻都沒有衝他下手,隻是讓他一直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完了一場又一場荒誕的過往。
她到底想乾什麼?
雲袖忽然道:“哥哥,你看。”
有什麼輕悠的物什飄落在月流裳發頂,雲袖探指一撚,自他發間掐了朵什麼,攤開掌心輕輕地笑了,說:“此情此景,真是應了那句花自飄零水自流。”
月流裳垂眼去看,在他攤開的掌間,靜靜躺著一株潔白的花骨朵。
緊接著一瓣、一朵、一簇,終至一群……草開出了花,花紛落成雨。漫山遍野都湧動著這清甜的味道,那香氣好似沿著鼻尖躥滑進身體,溫柔地撫平了月流裳積攢滿日的疲憊。
他抬手接住一朵,說:“山茶花。”
雲袖滿意地說: “這個地方埋葬聖子,也不算虧待了它。”
“……”
月流裳挪眼過去,見雲袖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掏出個金蛋懸在他身側。
月流裳詫異道:“你把它也帶出來了?”
“難道哥哥便不想給他們一個教訓嗎?”雲袖容色無辜,說,“後麵幾百年都未傳出過所謂聖子的消息,想必是它根本就沒有出生。我把他偷出來埋在這裡看花,總比在聖火壇看人……的好。”
月流裳抿了笑,沒有說話。
雲袖說乾就乾,彎下腰擼起袖尋了處隱秘寶地,將金蛋藏進繁複的花莖間。
再直起身來時,月流裳才發現他精瘦緊致的小臂上覆著道道細密的紅痕。
是無悲伏魔陣的劍痕。
“小傷,哥哥不必介懷。”雲袖注意到他目光,抖落下袖口把手縮了回去,“你覺得引我們進來的詭麵妖榕悅,是壞人嗎?”
月流裳微怔。
他從前一直將“詭麵妖”和“榕悅”這兩個名字分得很清。一個是要抓的,一個是親身經曆過的,雖然是同一個人,卻又被他自己主動割裂成了兩個不同的對立麵。
而今被雲袖串聯一處念了出來,月流裳的理性與感性便又打起了架。
“榕悅這個人,囂張跋扈,不可一世。”月流裳說,“但卻有著待人善心,不愧不怍,甚至不惜自廢千年修為來保白止平安。在這個基礎上,她那些小的缺陷都可以被忽略,她身為妖,行卻正。可是詭麵妖,正是禍亂道諳村的罪魁禍首,行的是惡事。”
她究竟是善是惡,亦或同雲遮月一般隨心所欲,月流裳不好評定。
“所以這件事情相當詭異,”雲袖說,“我們陷入此境,越了解便越覺可悲。難道她將我們拉扯進來,目的卻不在害命,而隻是為了讓我們陪她再看一場從前已經發生過的戲碼嗎?”
月流裳的問題便又繞了回來,說:“已發生的事情無法扭轉,她很可能想讓我們從中得知某種信息,再借你我之手達成某種她自己完成不了的目的。並且很顯然,若我們不曾以身入局,是永遠不可能得知聖女聖子及牽涉其中的一係列事情的——但她卻已與白止平安地逃了回來。”
“可他們若今後皆能相安無事,便也不會令她從‘榕悅’變成了如今的‘詭麵妖’。”月流裳兀自斟酌著,“這之後一定還發生了什麼。”
夜風拂過衣袂,腳下花海蕩漾。月流裳倏然回眸,問身側靜立不語的雲袖:“四百年前的那枚金蛋……是榕悅偷走的麼?”
雲袖看著他雙眼,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