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天 一直逆來順受的人,忽然間生出了……(1 / 1)

風月不相通 野鶸 5985 字 11個月前

在段意馨的幼時記憶中,“家”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令人感覺溫暖的存在。

段家是女人當家,她的母親強勢,看不慣自己的孩子裡有軟弱的孬種。因為沂人女子生育困難,沂人又講究血脈,所以生下來的孩子無論男女都很看重,幾乎是傾儘資源在培養孩子。

她的大哥年紀輕輕就成了禁軍統領,二姐在朝中任司刑掌事(司刑掌事:沂國官名,負責中央關押的犯人審訊工作)。隻有她,腦子不夠聰明,也沒那個膽氣拿刀,文不行武不就,家裡在她身上砸下那麼多錢,培養出個隻會跳舞的廢物。

沂國不像大燕,能歌善舞的人,在沂國都是些風塵藝人,不受待見,她自然也不受母親待見。

她的父親因為母親的緣故,也不喜歡她,整日對她不聞不問。

段意馨整日活在會因為無能而被家人拋棄的恐懼,她已經不指望能夠被家人看重,隻想著到時候如果被扔出家門,至少得有個能混口飯吃的活計。於是她瞞著家裡人,偷偷去青樓當舞姬。

沂國的青樓女子賣藝不賣身,多是些來混口飯吃的女兒家,段意馨彆的不行,舞技確是一頂一的好,且她本身就愛舞,在青樓中混的風生水起。

西昌王世子殷慶炎喜歡美人,經常造訪青樓,據傳言,每回來青樓都是因為在外頭被醜人醜物醜聲音給辣了眼睛耳朵,所以來青樓聽曲賞舞洗耳目。

這位年輕的王公貴族和彆的沂人不同,殷慶炎不覺得歌舞輕賤,反而對此道很有自己的見解,會笙會簫會琵琶,有時興之所至,還會為青樓中演出的女子們配樂一曲。

段意馨遇上她的主子,是在這個不理解舞樂的國度中遇到了知音。殷慶炎從來不吝嗇誇讚,對她的舞蹈抱以萬分的熱情與喜愛,他們曾徹夜探討過東洲古今的舞種,也曾一起為了一場麵向萬人的節慶舞演絞儘腦汁地修改舞姿。

她後來問世子:我是不是耽誤了您很多時間?

世子笑著說:“我一向喜歡在美的事物上花時間,怎麼能叫耽誤呢?”

她在外當舞姬的事很快便被母親發現了,家丁去青樓裡抓她時,殷慶炎也在場,攔下了扯著她胳膊的家丁,並問她還想不想繼續跳舞。

想,當然想啊。

於是她被收進了玄鶴衛近衛,在那裡,她做什麼都不會被家中人阻攔。

段意馨想,殷慶炎守護了她的夢,她也該為殷慶炎守護一些東西,以報知遇之恩。

於是她的舞台從青樓中轉移到了一片片“戰場”上。她為了臥底而起舞,為了殺人而起舞,如果將長刀視為輔助舞蹈的工具,這利刃好像也不是多麼難以拿起。

而今的段意馨將玄鶴臂縛綁緊,挎上玄鶴環首刀,下令讓幾個留守玄鶴刀宗的遠衛四散尋人。

她得找到奇寒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能讓奇寒寄成為她知音身邊的一個變數。

……

奇寒寄縮在地牢隔間的角落中,被地寒凍得瑟瑟發抖。

不知道為什麼,“浮雲”將他給虜來,卻並沒有殺了他,也沒有問他關於殷慶炎的事,隻是將他關著,給他點吃的保證他死不了。

殷慶炎現在要自己打探消息,必不可能耗費人力跑來找他;奇寒練不知道在“天劫”的哪裡臥底,根本顧不上他。

沒人會來救他。

想到這一點的奇寒寄陷入無儘的懊悔中,他不該管那一簍野菜的,不管就不會被抓過來,也不知道這些“天劫”的人要拿他做什麼。

怎麼每當他心裡升起那麼一點善念時,壞事都會降臨到他身上?想懂事點幫助父親操持家業,卻發現家裡的錢來路不正;想把弟弟送出去保命以防萬一,轉頭家裡就被抄了。

這次他又不是要乾什麼大事,他隻是想幫娭毑把野菜帶回去。

被關在地牢中,不知晝夜。忽聽得牢門有開鎖的聲響,奇寒寄抬頭,發現是“天劫”的人照例來給他送飯。

飯就是一碗沒什麼米粒的稀粥,天天吃這個,彆說反擊了,他連跑都沒力氣跑。

來給他送飯的人將稀粥放在門口,卻並沒有離開。奇寒寄覺得奇怪,抬頭去看,隻見那人背著光,正鬼鬼祟祟地向牢門外張望。

那個背影奇寒寄怎麼看怎麼覺得熟悉,他試探性地出聲:“……段意馨?”

段意馨猛回首,食指豎在唇前:“噓——”

奇寒寄連忙噤聲,但難掩欣喜地看著段意馨。他站起來,用口型問:是來救我的嗎?

段意馨翻了個白眼,也用口型道:不然呢?

段意馨往奇寒寄嘴裡塞了兩塊飴糖,用以暫時抗餓,免得待會兒逃跑的時候這人頭暈轉向地往地上倒。

兩人靜悄悄但迅速地往外走,段意馨好不容易潛入進來,本想多打探些消息,但左思右想下來,覺得奇寒寄更重要一些,畢竟是自家主子出言要保的人。

至於這個地方,回頭她再帶人來查。

段意馨攀著梯子往上爬,打開地門,剛爬上地麵,就發現外麵守了兩個“天劫”的人。

一人見她上來,以為是自己人,於是問她:“才抓來的那個人怎麼樣?沒自尋短見吧?”

段意馨瞬間進入狀態,笑道:“沒,乖得很,應該是嚇破了膽,一直縮在角落裡哆嗦。”

於是守在外麵的那兩個人放鬆了警惕,邀請她一起玩牌。

段意馨趁著洗牌的功夫,將兩人打暈,去打開地門,對下麵等著的奇寒寄催促道:“快上來!”

奇寒寄先前聽見上麵有彆人的聲音,沒敢往上爬,老實地站在爬梯下麵,準備待會兒看見開地門的人如果不是段意馨,他就轉頭跑回牢房,繼續縮在裡麵當孫子,等段意馨另想辦法來把他撈出去。

段意馨選擇了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來把他弄出去。那位女俠進來時無牽無掛、一路演戲;出去時帶著個名叫奇寒寄的尾巴,一路砍殺。

簡單粗暴,雷厲風行。

那是奇寒寄第一次見沂人女子浴血搏殺,比當初殷慶炎砍殺敵寇帶給他的震撼還要大。

按照東洲普遍的說法,沂人是不適合戰鬥的,因為身量太細,很容易折斷。特彆是沂人女子,雖然有“神妃仙子”之美稱,但身量纖細如狸,從來都不是能跟“力量”二字掛鉤的存在。

從前的奇寒寄為了逃避累人的學武課程,十分認同那套說法,但現在的奇寒寄隻覺得那套說法都是在放屁,段意馨這一路把彆人都給折了,那一腿一刀下去的力道好似含有千鈞之力,輕易便能斷骨撕筋,叫人死無全屍。

且段意馨的刀法不像其他玄鶴衛那般橫衝直撞,反而帶著一種正在起舞的凜利美感。

玄鶴衛……奇寒寄愣愣地看著被段意馨打開的橫頸長刀。

段意馨身上受了不少傷,畢竟是在以一敵百,被段意馨保護在身後的他隻有些輕微割傷。

逃了三十多年武學課程的奇寒寄在這時後悔了,覺得自己好窩囊,若是他也會武,便不需要段意馨獨扛這片刀風劍雨。

不過現在後悔晚了。他得先活著回去,才能去隔壁逍遙門學些武藝傍身。

天已經黑了。他們踉踉蹌蹌地逃出“天劫”的據點,段意馨的腹部被刀刃劃破,正在往外滲血,不過兩人暫時都不敢停下來收拾傷口,都在朝著一個方向拔足狂奔。

失血過多,段意馨的體力也在逐漸流逝,她的奔跑速度越來越慢,步伐越來越沉重。奇寒寄發覺了段意馨的力不從心,於是將段意馨的胳膊繞過自己的脖頸,扶著段意馨快走。

在大路上太容易被發現了,兩人一頭紮進了山林中,一路踏著枯枝荊棘前行。沿路的枯枝好像敵人的手,不斷地拉扯著他們的衣服,像是要將他們給留在此處。

不能停……不能停……

奇寒寄的呼吸急促起來,方才刀刃橫頸的觸感在他心頭揮之不去,脖子上被劃出的淺痕在向外滲血,血並不多,但那股難以忽視的疼痛一直存在,在奇寒寄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狀態上刺入一針又一針。

背後暫時聽不到有人追逐的聲響了,隻有奇寒寄破風箱似的呼吸聲震耳欲聾,響在這黑夜裡。

被架著跑的段意馨感覺自己的意識在逐漸流失,她得做些什麼來讓自己打起精神,比如聊聊天什麼的。

但是她跟奇寒寄有什麼好聊的呢?

她低著頭想了想,忽然低聲唱了起來:

“心隨、天地走……意被牛羊牽……”

“大漠的……孤煙……擁抱落日圓……”

“在天的儘頭……與月亮……聊天……”

“情……緣你在哪,姑娘問著天……”

奇寒寄不知道段意馨為什麼突然唱起了歌,他紅著眼眶,有些惶然地看向低著頭的段意馨。

唱完這一段的段意馨低笑兩聲,她沙啞著嗓子問:“奇寒寄,你見過草原嗎?”

奇寒寄哽咽道:“沒、沒見過……天行外麵的那片大雜草算嗎?”

“那怎麼能算是草原……”

明明聽聲音還是笑著的,可奇寒寄看見有兩滴淚從段意馨的臉上掉下去,砸在地上,不見了蹤影。

“劉公子……眼睛看不見了,一直被關在劉家,卻知道草原上的歌謠……是、他那個當俠客的哥哥,告訴、告訴他的吧?”段意馨的話裡終於泄露出幾絲哽咽,“要、要是我哥……也能像你們這些哥、哥這麼好,就好了……”

“我還想……以後出去探聽消息,趁、趁機去一趟狼蠻……我想看看‘風吹草低見牛羊’,我還想……看看敕勒川……”

“都怪你……我什麼都看不了了……”

奇寒寄忍淚道:“對不起……對不起……”

死到臨頭還樂嗬可能是玄鶴衛統一的特點。段意馨傷感完,生死看淡地說了句俏皮話:“還想著……追隨世子爺雞犬升天,結果我自己先升天了……”

“升不了……升不了,我、我們不是已經跑出來了嗎?接下來往哪走?”奇寒寄大睜著眼,看向四周的黑暗。

“不升天……難道要讓我下地獄嗎?”段意馨偏頭聽了聽周圍的動靜,低聲道,“有人追來了。”

她感覺撐著自己的男人狠狠地抖了一下。

這人到底是不是個男的啊?怎麼膽子這麼小?

“繼續往前走……”段意馨催促道,“快!”

奇寒寄趕忙撐著段意馨快步向前。

身後的動靜越來越大,就連奇寒寄也聽見了,雜亂的腳步聲如同催命鈴一般,催的他的心跳和呼吸都越來越快。

突然,他的後頸被人扼住了,驚得他下意識停住腳步。

一顆碎石被他踢到,墜入前方的萬丈深淵。

“跳過去。”段意馨見奇寒寄止住了前進的腳步,就鬆開了扼著奇寒寄脖子的那隻手。

她離開奇寒寄的支撐,搖晃著向後退了一步,又重複一遍:“跳過去。”

奇寒寄看著腳下的深淵,兩腿打顫,“不……我跳不過去……!”

不耐煩的段意馨直接將他給踹飛出去。

奇寒寄在騰空的那一瞬間腦子都空了,求生的本能迫使他理智回籠,去找對岸能夠讓他抓住的地方。

可能是因為以前抽煙把身子掏空了,可能是段意馨的腿力足夠大,又或是沂人的身子足夠長。奇寒寄上半身摔在了斷崖的另一頭,他抓住草皮,硬生生將自己給拽了上去。

不等把氣息喘勻,他急忙回身伸手,對斷崖另一頭的段意馨催促道:“跳!快跳!!”

段意馨後退兩步,又向前助跑三步,淩空一躍。

到底是受了傷,跳時扯到傷口,疼的她下意識想將自己縮起來,沒能一下子跳到對岸,還差著一點距離。

她拚命地向前伸手,一下子便被對麵的奇寒寄給抓住了。

還算有點良心。段意馨心想道。

奇寒寄力氣不夠,差點被段意馨給拽下崖。“天劫”的人已經追過來了,通明的火把照徹對岸,將碎光映在他的臉上。

人聲嘈雜,他胸中心臟狂跳,撞得耳邊咚咚震響,聽不清人聲。

眼前的一切都突然模糊了起來,隻能看得清手中握著的那節手腕。對麵崖上好像有人往這邊扔了什麼東西,但是沒能扔過來,落到了山崖下,奇寒寄感覺段意馨好像突然輕了,於是一鼓作氣地將段意馨給拉上來,抱著對方奔逃。

夜風在耳邊刮過,如鋒如刃,奇寒寄好像一個被堵住了五感的人偶,被僅剩的那點意識操縱著奔跑。

有什麼溫熱的東西透過衣物流在他的腿上,將他被地寒給凍得僵硬的雙腿捂熱,血液活絡起來,邁步輕鬆了一些。

但他無暇去探究那是些什麼東西,隻知道跑。他想,他好不容易從王律之下撿回一條命,他好不容易躲過那麼多想弄死他的人,他不能死。

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他不能……

極度恐懼的狀態逐漸退卻,五感回籠,奇寒寄猛地咳嗽起來,隻覺得喉中生腥,像是有誰拿著刀子在他的的喉嚨裡翻攪過,將他的口腔割的鮮血淋漓。

身後已經聽不見彆人追蹤的腳步聲和嘈雜聲,四周古木遮天,不見星月。奇寒寄抱著段意馨喘了一會兒,恍然無措地問懷中的主心骨:“段女俠,我、我們接下來該往哪走?”

懷中沒有回應。

奇寒寄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什麼,他的視線緩緩下移——

沂人女子特有的細腰被不知名的利器從中斬斷,堪稱猙獰的切麵正淅瀝著鮮血。那些血水流淌在他身上,將他的下半身全部染紅,而段意馨的下半身不知所蹤。

“……段……斷了?”奇寒寄慌忙伸手捂住那個血口,神色驚懼,他崩潰地念叨著,“怎麼斷了?怎麼會斷了?為什麼?我們不是已經逃出來了嗎?我們不是已經……”

他突然想到剛剛對岸扔過來的那個大東西。記憶中模糊的景象逐漸清晰起來,原來不是他的視線模糊,而是他的記憶不讓當時的他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

那是一把大刀。

一把足以將人攔腰斬斷的大刀。

深林寂靜,卻忽然傳出若有似無的悲嚎哭聲。那聲音斷斷續續,被壓抑在喉間,不敢放聲嚎啕。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誰從這片林中走出。失魂的人抱著半截殘軀,奔入更加漆黑的深夜。

一直逆來順受的人,忽然間生出了反擊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