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喧見到念卿法師時,念卿正在蓮池裡挖藕。
相傳能到千蓮山修行的人,都是蓮子轉世,出淤泥而不染,靈魂必定聖潔。每入山一人,山中蓮池裡就會多上一朵白蓮。
蓮花台,蓮花冠,蓮花寺裡蓮花安。信徒為念卿修建的法寺,裡麵的神像都是清一色的千手千蓮的清秀模樣。
事實上,一百零六年前飛升的念卿法師,飛升時正是不惑之年。他沒有用神力刻意維持年輕,現在已是垂垂老矣。
正在魏喧思考應該怎麼稱呼他時,就聽見老人喚他:“九陰。”
魏喧他思前想後,再結合念卿稱呼他的方式,終於想到個符合他身份的叫法。
“白蓮。”
我的法相是燭九陰,既然都這樣喊我了,我模仿一下沒關係吧。
念卿法師一直是麵帶微笑,隻不過聞言笑得更用力了。成神之後感官得到很大加持,直觀表現在魏喧站在岸邊,都能清楚看見他臉上笑出的一層一層的褶子。
在念卿繼續挖藕的空檔裡,魏喧掃視了一下周圍的環境。
寺以峰為屏,山借寺為顯。蓮池以外,山路鬥轉曲折,大大小小上百座廟宇散落在山間。如果魏喧站在最高峰或者索性飛起來從上往下看,可以發現這些廟宇排列成花瓣模樣,如果將中央的蓮池看作花蕊,竟是一朵巨大的蓮花。
在蓮池北部,魏喧看見一座山峰被切麵削出半山高的凹陷,其間有白雲圍繞,若實若虛。
直覺告訴他,那裡差個東西。
念卿終於把他那一池蓮藕捯飭完了,他用一個布袋把藕包起來往肩上一甩,輕輕鬆鬆扛起大幾十斤:“走吧九陰,隨我去坐坐。”
念卿隻顧說話,也不管魏喧跟沒跟上,邁著小碎步自己走了。
“白蓮,我幫你扛吧。”
“白蓮,你怎麼走這麼快啊。”
“白蓮,我們在哪兒不是坐啊。”
“白蓮……”
魏喧一口一個“白蓮”在念卿耳邊嗡嗡嗡嗡。念卿安靜了一百零六年,一時間適應不了這麼聒噪,無奈開口道:
“第一,我不叫白蓮。第二……我們去那座山上坐著說。”順著念卿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是北邊那座凹陷的山峰。
“那是千蓮山大佛。底座有了,還差一座佛,”念卿法師指指自己,“佛短暫離開了會兒,剛剛挖藕去了。”
魏喧到底是年輕啊,念卿似乎一眼看透了他的無語。
沒辦法,薑還是老的辣,神還是老的玩得花。
年輕人,要學的還有很多啊!道阻且長!
魏喧卻在思考另外一件事。
千蓮山大佛?那不是冀州千蓮山的重要禮佛地嗎?還有剛剛的蓮池……他說怎麼瞅著這麼眼熟呢,合著念卿居然把人界的千蓮山直接一比一搬到天上來了!
神還是老的玩得花啊!
魏喧對此表示學到了。要是他之後也有到天上住的想法,他也打算把家原封不動地搬上去。
不過他突然難過了一下:他想到自己原來的家已經沒了。
唉……他卜算了好幾卦,結果都顯示卦山覆滅是天災。
他一向不懷疑自己算卦的能力——自己可是由小叔和哥哥強強聯手教出來的學生。
豫州卦山的人是很信命的,畢竟是吃這一口飯的,個中辛秘比一般人了解得更多,自然也就更信一點。
自家沒了之後,魏喧就搬到鎖江樓去住了。一想到周羽的鬼模鬼樣,他就連連歎氣。要是周羽轉去修詭道,絳熄都得下台!
我不是正道,但你是真的詭。怎麼會有正道中人比人家正經詭修還要詭!
再之後,魏喧就跑到豐都去了。
再之後,魏喧就被萬劍穿心,刺死了。
魏喧自認為自己做得不錯,他在被萬箭穿心的瞬間牽動內力,將方圓五裡的修士連帶著都給炸飛了。
這些修士除了每人捅了自己一劍,就沒有其他過錯了。魏喧心善,想著賴活著不如好死,那些人沒必要落得個被周羽這怪物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下場。
想到這兒,魏喧對周羽的義氣表示讚賞——鎖江樓裡不論誰傷了死了,周羽絕對會將罪魁禍首一家都給翻出來。
咦,真嚇人。
等自己下去後,一定要跑到揚州去看看周羽現在過得啥樣了。
這麼一想,把鎖江樓搬到天上來也不太好。
待會順便和絳熄商量一下看自己能不能把鬼門關給捯飭上去。
鬼門關本來就是給鬼建的,魏喧現在是天上地下獨一個鬼,想必絳熄是不會吝嗇的。
“九陰啊,”念卿用空出的一隻手摸摸光滑的腦袋,“你是從哪來的?”
念卿這話問得奇怪,我不就剛從豐都上來嗎?魏喧答:“梁州,豐都。”
“非也。”念卿好像聽到什麼好笑的話,止不住斜著打量他,“我的意思是,麵具後的你是從哪來的。”
啊,這樣。
魏喧說:“豫州,卦山。”
念卿聞言並未多語,就這麼沉默了一路,等坐在千蓮山大佛處時,才後知後覺地說了一句:“卦山?那可是個好地方,人傑地靈,不錯……”
念卿坐定,身形瞬間放大到數百倍,堪堪融入山背的凹陷處,比之冀州真正的千蓮山大佛還要壯觀。神佛歸位,山川共鳴。
這是真正的大佛。
此時的魏喧還是原身,甚至夠不著大佛的腳趾。
料想底下的凡人也是如此,甚至根本無法如此近距離地接近大佛。
凡人之於神,真是渺小至極。
不過魏喧也不是凡人。他幻化出燭九陰。在放出它之前,他還刻意將人麵換成了龍首。赤鱗的巨龍猛然盤踞在大佛對麵的山頭,魏喧跪坐於龍角之間,與大佛的眼睛恰好平視
千蓮山大佛,也是一尊千手千蓮像。念卿手裡握著的蓮花正是他剛剛從蓮池裡挖來的。
“九陰可知凡人如何成神?”
魏喧騎在龍上,感覺到對麵山靈的悲憫吟唱環繞著之間的靈台,注入語言。他自己一張口,身下的赤龍也隨著發出沉重的嘯聲,甚至蓋過了他本人的聲音。
但對念卿來說,這句話清楚不已。
魏喧說:“生前正直,死後成神。”不過魏喧隻聽見自己身下的龍“嗷嗷嗷嗷”的叫聲。
話音剛落,一陣和風拂過赤龍,並從它的毛發間流失,伴隨著的還有大佛帶有笑意的回複:“九陰,非也。”
“窮功法,修肉身,此為一。斬因果,斷情欲,此為二。尋命定,得機緣,此為三。此三道,任擇一道,皆可成神。”
“九陰,你如何成神?”
魏喧倒還真的想了想。
窮功法,修肉身?卦山的占卜還沒學明白呢,就跑去鎖江樓學劍法,再後來到了豐都也就和絳熄打了幾架……就自己這副學啥啥不精的樣子,應當不是這條道。
斬因果,斷情欲?也不算吧,他一想起先前自己是怎麼死的,這因果怕是剪不斷理還亂。
尋命定,得機緣?也沒聽說自己出生時天有異象啊。
看來都不是。
但他也不好出聲去打一老年人的臉,隻好悶著不說話。
念卿正安安心心地坐著當佛,也沒理會他。於是乎,天地之間,魏喧竟隻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萬物默然。
“白蓮,你又是如何成神的?我實在不知……”
魏喧聽見對麵山頂的樹葉正嘩嘩作響,原本纏繞在山間的霧氣也瞬間隨風消散。他看見千手千蓮佛像似乎變換了姿勢。
“九陰,佛教有八苦,道法也有三災八難。人性本惡,沒有人會真正做到生前正義。我也是。你也是。”
“我還在千蓮山極樂宮裡時,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以前以為,機緣可遇不可求。後來才明白,機緣是可以自己創造的。”
“機緣,成就了我,成就了普天之下第一個神明,念卿。”
語儘,風停,樹止。
話裡話外,不過“機緣”。
魏喧還在卦山時常聽小叔說,天機不可道儘,機緣不可強求。哪怕預先設置好了所謂“機緣”,在走向機緣的途中,也會由各種各樣的岔路。除非是走一步算一步,否則,機緣是真的隻能看天。
想到這,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在魏喧還沒死的時候,他一直奉行一套準則——非交易不卜,非人情不卦。占卜,在某種意義上,畢竟能揣測天意,若是被卦山一派妄用,勢必會四海不寧,山河動蕩,惹來天罰。
於是,“非交易不卜,非人情不卦”就隨著魏家血脈代代傳承。我卜算,你交錢,是為正常的商品交易。
如若算卦之人一意孤行,在未受委托的情況下擅自占卜;或者他心地純良,樂意不受一分一厘:作為交易的物品就是自己的壽命。當然,要是卜算結果出現問題,要將錢幣原封不動地還回去,不然,也會拿壽命來抵。
綜上,卦山的曆代門人都比較短命——魏喧就是一個鮮活的例子。
不過出於機緣巧合——又是“機緣”!魏喧輾轉化為鬼神,再現於人間。
都已經死過了,那麼我隨便算算命,應該就不會有損我的陽壽吧?噢不對,我本來就沒有陽壽了
“機緣?”魏喧接上念卿先前的話,一手掐訣精巧地卜算。
我的機緣,是什麼?
然而,魏喧越算越奇怪,結果越來越摸不著頭腦。
什麼也不是?又像是什麼都是!這不是以往算不出結果的樣子,這是有結果,但是……
“九陰。”
“神命即天命。你想要卜算的天命,變數,就是你自己啊。”
一語點破,自己竟是與天道合一了!
魏喧恍然,同時也一陣冷汗:
與天道合一,這可不是什麼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