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鬼節,百陰夜行。
有記載以來,鬼是沒有出現過的,神倒是有一個。冀州千蓮山念卿法師,一朝飛升,法相萬塵,連帶著整個人間界世家都變得飛揚跋扈,愈發瞧不上梁州豐都鬼修一脈。當然,此“鬼”非彼“鬼”,梁州豐都裡的可是正兒八經的人類。因其求道之路詭譎陰狠,不為所謂正道所容,故稱“詭修”,傳來傳去就變成了“鬼修”。
在人間界的那位法師還沒飛升時,正道和鬼道之間達成了莫名的和諧——你家沒有神,我家也沒有鬼。
起初的修道,甭管是正道還是鬼道,終極目的都是要得道化神,達仙人之境。隨著時間的流逝,再強大的修士也沉淪在曆史長河中,被人漸漸遺忘;新生的年輕人更加覺得“得道化神”隻是先輩們的一廂情願,轉而去追求世俗家族的權力,形成了以豫州魏氏、揚州花氏、荊州皇甫氏、冀州千蓮山、梁州豐都等五大權力的相互製衡局麵。
誰曾想百年後的一道雷劈下來,冀州千蓮山的一個和尚竟不聲不響地飛升——得道了!
正道逐漸形成了以冀州千蓮山極樂宮為首,其他世家眾星拱月的場麵。梁州豐都則迅速被邊緣化,最終完全同正道脫軌。
如果說,以前的上元節隻是人間界闔家團圓的習俗節日,而今的上元節則成為了念卿法師聆聽眾生禱告的一場法事。上元節法事一年比一年鋪張盛大,世間各州都被念卿法師的法相籠罩。
這可不行!一幫子梁州豐都的鬼修坐不住了。
我們連個鬼都修不出,他媽的慶祝節日也比不過!說出去,丟死人了!
於是豐都的人在中元節這一天暗暗較勁,力圖以奢華壓過本年的上元節,不能讓正道那幫偽君子看不起。
有一說一,梁州是真有錢。
既然都稱我們為“鬼修”了,那不做點什麼事將稱呼落實,倒顯得豐都名不副實了——梁山豐都的鬼修最討厭彆人說他們名不副實。他們將正道不容的買賣,什麼賭坊啊,什麼青樓啊,什麼刺殺啊,林林總總,都安排上了。不少所謂正道的修士也會裝模作樣地喬裝打扮一番,來豐都的夜市消費消費。
哪怕是暴利,沒辦法,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有錢的花錢,沒錢的賺錢,其樂融融。
今年的中元節照樣不輸往年。
七月半這天,太陽剛剛隱入山後,以豐都主城為中心的梁州地界就點上了磷燈。一簇一簇的綠火跳躍在街邊的鬼石像口中,讓原本就奇形怪狀的石像更顯詭異。
豐都的建築大多以絳紅色為主,輔色為青綠。正好對應了豐都城主絳熄,和主事青馬。
此時的絳熄正支楞著腿坐在鬼門關下的台階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擦拭臉上的絳色麵具。他穿著梁州特供絳色織錦,儘顯紅紅火火。
和絳熄不同,在奈何橋上躥來躥去指揮鬼修站位的主事青馬,則綠得發亮——甚至可以這樣說,磷燈的綠火都沒有他亮。
“青馬大人又添新衣服啦?”青馬手下一個小修士很有眼力見。
“那是,”青馬繞著他轉了一圈,“好看吧?有眼光啊你小子!”
“灰家的小兄弟往這邊來點,唉對對……”青馬馬不停蹄地在街上來回巡視,看見一個戴灰色麵具的修士站歪了,略微調整了一下。
他眼神飄到這個修士後麵的一坨什麼東西。
“這是什麼……媽呀嚇死我了!”青馬一個彈射直接跳到長街另一邊。
那是一個馬麵的半身石像,嘴裡銜著磷火,綠光從眼睛、鼻孔、耳道散出。因為馬麵的臉比起其他石像更長,綠光噴射的形狀就更……更醜一點。
自家馬不嚇自家馬。
中元節最盛大的儀式,當屬子時的“散金禮”,說白了就是燒冥幣。雖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根本沒有鬼能收到他們散來的錢幣,但形式還是要走一下。就像上元節士念卿法師不會回應所有信徒的祈禱,當然咯,前者是百分之百不會回應。
不過盛辦中元節,對凝聚各地鬼修也有一定的作用——都修詭道了,絕大部分都是來去無蹤居無定所的逍遙人,一年到頭就這一天能見見。
也不是說城主絳熄的號召力不行,豐都和其他正道世家情況不太一樣,沒有什麼血緣紐帶或者道義使然。在這裡的修士王者為尊,各練各的,也沒什麼感情。
不過在神神鬼鬼這方麵嘛,各地詭修還是樂意湊在一起聚聚。更何況,能走上詭道這條路子,或多或少對正道有不滿,在一致對外的場麵,大家還是很團結的。
雖然團結的地方不太對,但無傷大雅。
馬上就要到子時了!
子時,一天之中陰氣最重的時間。再加上七月半中元節,簡直是陰上加陰。
從奈何橋輻射出去的豐都主城的每一條街的兩邊,相向站著帶著各色麵具的詭修。他們低著頭,伸出雙臂,手掌心向上,做出恭迎的姿態。
身後的磷火在陰風中上下翻飛,使得青石板街上詭修的影子忽長忽短,詭異至極。
隨著子時的臨近,陰風越發囂張,穿堂之間竟發出小孩的哭啼聲。
絳熄走到奈何橋頭,麵朝鬼門關,靜靜地站著。他沒有回頭看身後的詭修們,青馬站在他斜後方的位置。
絳熄盯著鬼門關,直直地說道:“鬨夠了?”
他這話問得沒有來頭,但青馬知道他在說自己:“大人,那個馬頭整的太嚇人了……”
話音剛落,奈何橋顯出紫色的光暈——子時到了!
數不儘的紙幣從每一個詭修的袖間飛出,白花花的,像下雪一樣。紙幣還沒落在地上,就被借道的陰風吹到街邊的磷火上,瞬間灰飛煙滅。一時間,陰風順帶著青煙和塵土,呼號著肆虐整個豐都。綠的、紫的火光也在宣告著,此地不似人間。
按照慣例,“散金禮”將持續兩柱香的時間。
在鬼界,紙幣和豐都與外界流通貨幣是等同的,這意味著財大氣粗的詭修竟眼睛不眨一下地直接將貨幣給焚了。持續焚燒兩柱香的時間,詭修似乎一點也不覺得肉疼——畢竟是賺正道那些傻子的錢來焚。要是哪個詭修實在差錢了,倒是可以找城主借點花花,或者遵從本心去大街上搶,美名其曰“劫富濟貧”。
總之,錢在詭修看來是不太重要的。重要的是,不能在正道麵前丟了麵子。
第一炷香徹底燃儘,第二炷香在陰風裡緩緩燃燒。青煙斜斜上升,恍若有實體般繞過鬼門關。
突然,青煙不動了。仔細一看,香保持著點燃的狀態,卻沒有繼續被消耗。
——這是離鬼門關最近的絳熄所看到的。
而對於大後方的若乾修士,他們隻能感覺到陰風似乎沒有先前那麼強勁了。
各處的磷光一下子變得老實,不再上下跳躍,映照得詭修們的影子黑壓壓的一片,像此時天上遮住月亮的烏雲。
實際上,沒有一個人抬頭去看那烏雲,因為他們根本無法抬頭!
絳熄是第一個發現不對勁的。
隨著陰風的靜滯,周遭的空氣竟變得濕膩,想要鑽進人體的每一寸毛孔裡。呼吸也變得沉重,手上的動作也像在水裡做一樣吃力。
此時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被無限放大。比如他聽見橋邊磷火燃燒的劈啪聲,不遠處青馬的的呼吸聲,自己胸腔裡傳來的心跳聲,以及——從鬼門關外傳來的、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絳熄的右手已經按在刀上。眨眼之間,刀已出鞘。
離鬼門關最近的絳熄和青馬直接暴露在未知的危機之中。
絳熄沒有莽然衝上鬼門關前的石階,他握著刀,靜靜地等著。刀麵反射著綠光,像一隻萃了毒的蛇,待時而動。
是誰?或者說,是什麼東西?
正道那幫子偽君子是不會撕破臉皮跑到梁州地界上撒野的,更何況今天是中元節。念卿法師也不會屈尊到這個山頭來討伐,更何況還有天理製約。
——那麼,還能是什麼?
對絳熄來說,最可怕的不是實力懸殊,而是未知。要真是念卿大駕光臨,反倒沒有這麼緊張。
腳步聲越來越清楚,但身影遲遲不出現。
身後的部分詭修已經聽到前方的動靜,騷動連連。但見絳熄和青馬還站在原地,便沒有妄動。
來了!
青馬清楚地看見,鬼門關下,一個人影出現。分明無風,但他發絲紛飛。所到之處,黑霧籠罩。
仿佛所有的光都被黑影吞噬了,不管青馬用眼睛怎麼看,都看不清來者的麵容。
一步,兩步……來者不慌不忙地下著台階。他居高而下,看著奈何橋上戒備的絳熄和青馬,以及他們身後千千萬萬的詭修,沒有一點猶豫,隻是自顧自地走著。
在他即將走完最後一步台階的時候,青馬看見一個紅色的身影動了——是絳熄!
媽的不管了。
青馬從懷裡掏出一把折扇,跟著絳熄衝了上去。
死總要死得明明白白吧!
他衝得太決絕,以至在絳熄停在那身影麵前時根本來不及調整,一頭撞向絳熄的後背——為什麼說是“撞向”不是“撞在”呢?因為當青馬睜眼抬頭時,發現自己正撲在來者的懷裡。
青馬看了那人一眼。
青馬看了那人兩眼。
“青馬大人,您還要在在下的懷裡待多久?”那人冷不防開口說話,嚇得青馬直接彈開,比看見綠光縈繞的馬麵石像彈得還要遠。
這是……什麼情況?青馬瘋狂地朝絳熄使眼色,他好像忘了自己帶著麵具這回事。絳熄隻看見一張綠色的臉一直衝著自己。
“絳熄大人,現在是什麼時間了?”那人機智地轉向在場唯一一個腦子還清醒的人。
絳熄也知道他想問的不是時刻,而是:“現在是九州第一百零六年,魏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