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到吉時,池荇猜不到周嬰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為何對她防備至此,她乾脆將心一橫,問宋三娘:“三娘,你可會水?”
宋三娘呆了呆,“你該不會……”
……
鄱河流經開陽,其中一支分流被引入了皇宮,為宮廷內的曲水池景做水源。
池荇的計劃樸實無華——從城外開始遊,遊到皇城裡。
宋三娘看著她的小胳膊小腿,擔憂道:“要不就算了吧,看不上就看不上了……我倒是勉強可以,但你……”
池荇挽著袖口,信心滿滿道:“三娘你莫要小瞧我,我可是在戲法雜耍班子長大,遊這點距離輕而易舉,隻是千萬要小心,這條水道很深,水流也湍急,不過因此沒什麼人把守,應當能順利潛進去。”
宋三娘將信將疑,也開始整理自己的衣衫。
所幸天氣已經有些炎熱,二人不至於因寒冷而受阻。
事實證明,池荇預測的是對的,沿途雖有看守,但並不嚴密,隻是她有些高估了她們二人的體力,這一路,絕對與“輕而易舉”四個字毫不沾邊。
待到她們苦兮兮進入皇宮,已是渾身一點力氣也用不上,像兩條等著被朝陽曬曬乾的死魚,趴在皇城牆根的花壇裡一動不動。
心裡罵了一萬遍周嬰。
詭計多端的錦衣衛。過河拆橋。
他還有什麼深藏的反心?應當不是。
難不成他是怕自己真成了什麼禍國妖女?
池荇顫顫巍巍抬起手臂,摸摸自己的臉頰——倒真是有那個實力。
“走吧,蘭康宮裡眼下應當是空著的,我們去換兩身宮女衣裳來。”她啞聲道。
宋三娘再聽蘭康宮三個字,恍如隔世,她是壽妃時,在那小小一方宮殿內關了十年。
也不知當年一起打馬吊那些姐妹現在整在做什麼,是否偶爾會有點想念自己這個“散財娘娘”。
……
奉天殿的琉璃瓦上日光流轉,紅色宮牆被人洗刷一新,今日它將見證大盛的又一位新帝登基。
大臣分列兩邊,個個滿麵紅光,喜氣洋洋,池荇遠遠躲在角落,心道原來他們並非生性不愛笑,而是往日當真沒什麼可樂的。
她在人群中找到了周嬰。
他一身飛魚服,站得筆直,滿身喜氣都快溢出來,毫無心虛不安之態。
看起來至少是真心希望溫暨望好的。
隻是她身下的宮瓦在烈日的照射下開始有些發燙,池荇有點委屈。
自己怎麼也算個功臣吧?堂堂正五品隻能趴在宮牆牆頭上看新帝登基,哎。
吉時到,拱衛司鳴鞭,登基大典開始。
距離有點遠,池荇勉強看清溫暨望頭戴十二旒五采珠冕冠,身穿墨色帝王冕服,手持黃玉圭,緩步踏上丹墀內道,拾級而上。
燦烈陽光下,他身姿如玉,在眾人跪拜聲中化身這頹唐帝國的救星。
隻是池荇隱隱感覺他姿勢有些彆扭,像是懷中還抱著什麼東西。
她鬼鬼祟祟地摸上另一處房頂,向奉天殿靠近。似乎,他懷中還抱著一塊……牌位?
這是哪來的規矩?
罷了。他平安就好。
池荇無謂地甩甩頭,被太陽曬的有些發暈。
她懶得深思,看著他行完大禮,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他宣讀登基詔書。
“……遠垂萬祀……與五月二十三日告天地,即皇帝位……其以明年為仁幸元年……”
溫暨望的聲音略帶啞意,卻仍如玉石相擊,他念了接近一盞茶時間,池荇本就因鳧水而勞累,此時更是昏昏欲睡,連最初的激動也歸於了平靜。
直到她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原司天監監正池荇,內外治成,性資慧敏,有大功於大盛,朕仰承天命,追封池氏為盛國後……”
“咚”一聲,宋三娘從牆頭跌落。
她長著嘴看著同樣呆滯在牆頭的池荇,一句話說不出來。
池荇艱難開口:“所以……他懷裡抱著的,是我的牌位?”
宋三娘僵硬地點點頭。
池荇不敢相信,又問一遍:“所以……他方才抱著我的牌位登基了,還把我給娶了?”
宋三娘再次僵硬點頭。
池荇覺得天旋地轉。原來如此。好個周嬰。
她現下終於明白是什麼讓溫暨望匆匆趕回了開陽又發動宮變,也明白了為何周嬰派來幫自己的人沒一個中用的,還在今日將城門戒嚴,
想來是剛剛收到部下的消息知道自己今日大抵能到開陽。
其目的,首先自然是利用她的死訊刺激溫暨望攆晟昭帝下台,其次便是維持自己身死的謊言,讓溫暨望抱著她的牌位登基。
好,好,好。
民間傳言果然不假,詭計多端的錦衣衛!
她看著那個清朗持重的身影,眼睛一酸,這幾天他一定過的很煎熬。
池荇有種衝到殿前拆穿周嬰的衝動。
他與他父親隱忍多年,自從扳倒林鹿後,變得有些激進急迫,基於有過共患難的情誼,她沒想到周嬰會算計到自己頭上。
宋三娘也明白過來發生了何事,猶豫道:“這……周指揮使今日其實也不必攔著你我……他已發動了宮變,就算得知你沒死,也還是會好好登基的。如今天下皆知皇後……”
她艱難的咽了一下口水,繼續道:“已逝,這如何收場?”
池荇從牆頭躍下,拍拍身上泥土,對宋三娘道:“罷了,先回玄寧宮休整一番再從長計議。”
林鹿在時,玄寧宮就很是安靜,如今他倒台,有罪的也跟著進了昭獄,就愈發冷清了。
池荇踏入宮門才想到阮煙兒與春杏還不知自己是假死,她原本散漫的步伐變得迅速。
不知道她們會有多難過。
池荇先後去了她們二人的屋子都沒找到人,在路過自己屋門口的時候,聽到了裡麵哽咽的哭聲。
池荇紅了眼眶,大力推開門,“煙兒,春杏,我沒事。”
二人皆著素縞,鬢發潦草,池荇的衣物皆被堆在桌上,她們眼下正抱著衣物伏在桌上哭。
新帝登基的日子她們穿成這樣,是要掉腦袋的,池荇迅速回身,重重將門磕上。
再回過身來,視線正正對上兩雙紅彤彤的核桃眼。
“你,你,你!”春杏啞著嗓子指著池荇。
阮煙兒失聲片刻,眼睛越睜越大。她“嗚嗷”一聲撲到池荇身上,又是摸又是錘,“奴家就說你不會那般容易就死了嗚……你個沒良心的……”
池荇任由二人抱著自己又哭又笑,過了好一陣,阮煙兒才淚眼婆娑地抬起頭,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池荇歎一口氣,道:“我們方才可是從城外遊回皇宮的,現下一點力氣也沒了。你們備些熱水再取些吃食,我慢慢說與你們聽。”
甫一泡進溫熱的水中,池荇才感覺這段時間丟掉的半條命回來了。
這小半月裡,她下了昭獄、趕了路、見了宋將軍、見了翎王,又因被切斷了與溫暨望的聯係而一直不安著,更彆說方才了。
疲憊後的酸痛一股腦流入四肢百骸,池荇眼皮沉沉,強撐著講被抓去昭獄之後的種種。
阮煙兒麵露同情,歎道:“原來是被周嬰耍了一圈……”
池荇聞言一滯。仔細一想,好像還真是這樣?
更生氣了。
春杏按摩著池荇白皙的肩頭,輕聲道:“娘子‘死後’第三天,陛下突然回到開陽,那天皇宮整夜都是兵甲相擊聲,索性玄寧宮宮沒有被波及到……據說死了好些人呢。隔天一早陛下就宣布了晟昭帝退位的事兒,宮裡頭才平靜下來。”
她頓了頓,問道:“娘子願意做皇後嗎?”
池荇閉著眼睛,隻感覺頭有千斤重,“睡一覺再說吧。”
許是因為太累了,許是因為心願即將達成,池荇這一覺睡得特彆踏實,再睜眼時,已是夜半時分。
蟬鳴微歇,一陣夜風吹醒她的混沌。池荇看向窗外,一輪新月掛在天上,不遠處小池中睡蓮輕漾,一輪新月既照睡蓮,又照荷塘,又照人心,池荇的心暴露在月光下,有些惶惶。
他現在睡了麼?
每每見月,池荇腦中便會浮現他清淡溫和的身影。
想到他抱著自己牌位的那一幕,池荇既覺得有些好笑,又覺得胸口熱熱的,被甜蜜包圍。
她後知後覺的想到,天子金口玉言,不管她是生是死,是不是已經是他昭告天下的皇後了?
胸口的熱意湧上臉頰,她還沒搞清楚自己對溫暨望到底是什麼心思,就糊裡糊塗成了皇後。
一陣涼風再拂過,池荇想到了那夜在東宮時他的眼神。
——濕漉漉的,像一隻小奶狗,有幾分小心幾分期待幾分熱忱。
腦子裡一個聲音催促:快去找他,他一定難過的要死。
池荇眼角瞥到了桌上的飛虎爪。
她默默歎息自己宛如一個偷香竊玉的梁上君子,從桌上被阮煙兒與春杏揉的亂七八糟,沾滿淚水的衣裳裡勉強挑出一件尚還能穿的,匆匆套上,出門翻上了房頂。
而後又翻了下來。
她回身進屋打開衣櫃,挑挑揀揀,換了身未曾穿過的荔枝白掐花留仙裙,又從妝匣中挑出幾樣適配的首飾,才又匆匆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