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天色未暗,宋三娘帶著一隊喬裝改扮後的親兵,與池荇扮作去開陽探親的姐妹,踏上回開陽的路程。
池荇回程並未告知周嬰派給她的人,相反,她有意拖延了他們知道自己離開消息的時間。
周嬰年紀輕輕便能升任指揮使,辦事向來穩妥,與其父都忠心於溫暨望,本應可靠,可派來相助自己的人卻實在無用,這讓池荇不得不有所防備。
開陽城中春花已落大半,靠北的西原春意正盛,天氣正好,晚風習□□的馬蹄聲伴著草木清香,讓池荇稍稍放下緊繃的心弦。
池荇微闔著雙眼,靠在換回一身婦人裝扮的宋三娘身上,昏昏沉沉,將睡未睡。
突然轟隆一聲巨響,車馬一陣狼狽搖晃,多虧宋三娘及時扶住池荇她才沒有磕傷。
池荇眼神警惕起來,對宋三娘比了噤聲的動作,將耳朵貼在車壁上。
巨響之後是短暫的安靜,而後是親兵拔出刀劍的金鳴之聲。
“什麼人?”
池荇聽出這是親兵長官的聲音。
一個清朗溫和的聲音傳來:“池大人,本王冒昧了。”
翎王?
那你真是挺冒昧。
池荇按兵不動,猜測他此行目的。
總不會當真以為太後娘娘是她所殺,來報仇的吧?
車外又響起他的聲音:“池大人,本王今夜並無惡意,隻想趁此機會一瞻大人風采,談幾句家常罷了。”
你家的家常哪件是普通事。
池荇暗暗腹誹,示意宋三娘安靜留在車內,自己無奈下車。
方才她並未聽到兵馬的動靜,下車才發現,車隊早已被被一圈黑甲人圍住,自己麵前不遠處,有一定靛藍小轎,一個青衣男子端正坐在轎上,他不到四十,氣質儒雅眉目如畫,與溫暨望有些神似。
青衣男子嗓音柔和,令人有春風拂麵之感,“本王身體不便起身相迎,還請池大人莫要介意。”
“若說介意,在下還有更介意的。”
池荇一個假笑都懶得給他,語氣說不上客氣,他若是想殺人泄憤,便不必自己親自來了,此行多半是有什麼陰謀詭計。
“在下聽聞令翎王穎悟絕人,應當知曉在下與太後娘娘薨逝之事毫無關係,除此之外,在下實在想不通我還有什麼價值值得翎王殿下夤夜相見?”
“池大人不要妄自菲薄。”翎王徐徐說著,輕撫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本王並未誤會,太後娘娘的死因,本王也另有猜測。若大人不介意的話,你我二人可否去那邊談談?”
他伸手指了方向。
池荇看不清他的路數,隻點頭答應,便慢步走在他轎輦後方。
翎王所指之處,挨著一片小小池塘。月影被困在一池靜水上,孤單清渺。
翎王的侍從安靜退下,一方天地中隻餘他們二人。
翎王的身影幾乎隱藏在轎子的陰影裡,他問道:“太後娘娘薨逝時,你在身邊?”
池荇沒想到他還有一絲良心惦記生母,冷硬開口:“刺客應當是趁太後禮佛之時從背後突襲,下官到達之時已然晚了。”
那邊沉默片刻,才道:“如此。是本王不孝。”
見池荇沉默不應答,他又淡淡道:“若本王說,本王從未有意於皇位,池大人可信?”
池荇垂眸看著一隻小蟲落在那水中月上,“殿下天皇貴胄,下官不敢揣測。”
翎王輕笑一聲,“當年他害本王雙腿殘疾,本王便再不能圓自己踏遍大好河山的夢,成了一個廢人,本王心中自然是恨的,也曾豢養過殺手潛入皇城,卻都無功而返。
後來得知林鹿竟為複仇入了宮,還頗得晟昭帝器重,本王便想,若晟昭帝能體會畢生所求皆成幻影也好,便一直放任林鹿。”
池荇冷笑道:“原來殿下隻是與晟昭帝有仇,下官原以為您是和天下人有仇。”
翎王的聲音冷漠:“天下如何,與本王無關。若非晟昭帝,本王早已歸隱山林,與鳥獸為伴。”
池荇不以為意道:“難道這紅塵除了對晟昭帝的仇恨,殿下再無其他牽絆了?”
“不錯。也許是本王天生冷情,對本王來說,追逐財富名利權柄,把握親情友情愛情,皆比不過食粗茶淡飯,等雲卷雲舒。這也是我今日特地來找大人一敘的原因。若非形勢所迫,他又殺害我的生母,本王根本不會自立,既然晟昭帝已然退位,我也不用再勉強自己,想來與我相抗也並非太子所望,本王想與他達成一個交易。”
翎王不疾不徐,好像不是在談不是起兵戈斷生死的大事,而是在與友人賞月閒談。
“不知殿下的交易是……”
“本王知道林鹿一直對晟昭帝用毒,大人可知他還剩多少時間了?”
池荇算算日子,道:“若無意外,應當是還有一月半。”
翎王頜首,“好,足矣。”
他轉動手上的白玉扳指,道:“本王願歸順殿下,從此隱居山林,老死山中,但要拿晟昭帝來交換。我不會殺他傷他,隻等他自然死去,不知大人以為本王這個心願太子殿下是否會滿足?”
池荇當然不會覺得他這時候會重拾與晟昭帝的兄弟情誼,給他養老送終,不免好奇,問到:“不殺不傷,下官好奇殿下意欲何為?”
“他害本王一生,又殺了本王生母,潦草結束了他,反而是助他解脫,本王不過是想徹底讓他絕望,生不如死。”
池荇問道:“若殿下不同意呢?”
翎王依舊平靜:“本王說過,本王不在意他人生死,如今唯一牽絆我的,就是這殺母之仇。”
現在溫暨望最不願的,恐怕就是天下再生動蕩。
翎王雖涼薄,實際上做的最錯的事便是知情不報,但這一點錯處不足以讓他一個天潢貴胄掉腦袋。
況且他手握重兵,又得百姓信任與同情,若能讓他自願收兵卸甲歸隱,是最好的選擇。
至於晟昭帝,池荇自己都恨不能一刀了結了他,自然沒有異議,隻是不知溫暨望會如何想。
池荇看著他手中緩緩轉動的白玉扳指,道:“既王爺有心議和,下官自會將王爺想法如實轉述給殿下。”
翎王停下了手中動作,淡淡道:“晟昭帝時日無多,本王沒有時間來回傳信,此番我與你同去開陽,不知大人可願與本王同行?”
自然不願,有的伴不是非結不可。如果可以選,池荇倒是希望他走一條與自己完全不同的路。
池荇心中腹誹,麵上驚喜道:“王爺如此誠心,下官自然願護送王爺回開陽。”
主要是怕他路上搞什麼小動作或出什麼意外,牽連西原百姓罷了。
翎王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慢悠悠道:“你也不必心中打什麼半路劫殺的算盤,本王既然敢走這一趟,也定是將後方安排好了,不要妄想耍什麼花招,可明白了?”
池荇恭敬答道:“下官不敢。不知王爺打算幾日回去?”
翎王從腰間解下一個玉質的鈴鐺輕搖兩下,方才退遠的侍衛從草木陰影中現身,穩穩抬起轎子。翎王合上轎簾,聲音懶散:“本王自己備了車,你就跟著我走便好了。”
……
這一跟便跟了六天。
池荇原本歸心似箭,被他晃晃悠悠遊山玩水似的速度折磨的幾乎食不下咽。
眼下她徹底信了,這個翎王當真無意帝位。她甚至覺得翎王親自跑一趟的原因,隻是想看看沿途初綻的夏花。
溫暨望登基前的祭祀早已錯過,好在昨日終於說服了翎王連夜趕路,眼下雖天光雖還一片漆黑,但已能看見開陽城高壘的城牆。
兩個時辰後,當年那個粉玉可愛的小太子就要成為一國之君了,池荇雖還不知為何他改變了主意,但仍為他激動。
她一定要親眼看著他頭戴十二旒冠冕塔過奉天殿九九八十一台階,受白官朝拜。
池荇與宋三娘一左一右探出腦袋,發現城門口聚了不少人,擁堵不堪,場麵似有些混亂。
宋三娘納罕道:“可是出了什麼變故?就算是帝王登基,城門嚴查是應當,但不至於徹底關閉吧?”
池荇凝眉看著城門口戒備森嚴的守衛,直覺告訴她城門關閉不是溫暨望的旨意。
這是防著什麼?
翎王派人來報,說是打探清楚了,今日城門戒嚴,任何人不得出入。
池荇抱了一絲希望,命隨行的鎮西軍親衛首領拿著宋將軍給溫暨望的手書,看看能不能敲開城門。
池荇為防萬一,提前拉著宋三娘下了車混入人群中偷偷觀察。
守城將領看了親衛的文蝶與手書等信物後,便換來一隊錦衣衛,為首之人池荇瞧著麵熟,是周嬰的得力乾將,似乎姓於。
宋三娘似乎也識得他,拽拽池荇袖子小聲道:“他應當知曉周嬰與你的關係,要不咱們找他試試?”
池荇審視那人,發現他神情戒備,手下錦衣衛更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
她心中對周嬰懷疑更甚,拉住了躍躍欲試的宋三娘,說道:“再看看。”
翎王派人來找到她們二人,說是他眼下不能亮出身份進城,今日打算在開陽城邊的小鎮落腳,待一切恢複如常再秘密進宮。
池荇草草應了一聲,混不在意,隻因又來了一隊錦衣衛。
鎮西軍親衛將錦衣衛領至車隊旁,指著隊伍道:“我們這一行人,此番是專程來送宋將軍手書的,其中事關靈王,不知大人可否放我們進城?”
於姓錦衣衛揮揮手,他的部下便一一檢查隨行親兵的身份,確認無誤後,他眉頭死死壓著眼,盤問:“還有其他人嗎?”
那親兵統領早發現池荇與宋三娘不見了蹤跡,猜測她們是故意躲開,忙應聲否定。
於姓錦衣衛麵色依舊難看,輕聲吩咐了身邊副將,而後向親兵拱手道:“鎮西軍的英雄本官不敢怠慢,隻是今日全城戒嚴,各位可隨本官去那邊小坐幾個時辰,待登基大典結束,下官定請幾位入城喝酒賠罪。”
他說話時,其餘錦衣衛已四散人群中,似乎在尋找什麼。
池荇心中明了大半。周嬰這是在防著她。
她慌忙拽著宋三娘遠離人群,拿出妝粉稍稍改變了兩人樣貌,不至於被人一眼認出。
幸而戒嚴似是臨時指令,城門前亂哄哄一片,不時有那麼幾個人帶頭抗議,她與宋三娘勉強躲過了錦衣衛的排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