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輕成山彆院。
“許重之,醒醒。”
池荇喉嚨乾澀,一開口就是火辣辣的痛。
她靠坐在牢房冰冷的牆邊,身旁就是恭桶。並非她不講究,而是這裡隻有這樣大的空間。
自從七日前被送來,他們四人就被分彆關在了這小小牢房之中,池荇剛好能看見正對麵的許重之和春杏,阮煙兒則在她的左手邊。
三個女子還好,無非是五天隻喝了三碗水,吃了一個饅頭,她們都是經曆過苦日子的,暫時還能勉強支撐。
可許重之當天夜裡便被看守的奴仆拖出去狠狠鞭打了一頓,回來時身上已是血肉模糊,吃食也跟她們一樣的待遇,現下眼看就快要撐不住了。
第一天,他還會安慰:“沒關係,我皮糙肉厚。”
可日子漸漸過去,連個審問的人都沒有,好像隻是要把她們困在這裡等死。
第三天,許重之已經快撐不住,開始有蠅蟲繞著他飛。他問:“春杏,我這樣能算成贖罪嗎?”
第五天,他眼中已隻剩絕望,對阮煙兒道:“我當真以為你是隻貓,若有一天你出去了,幫我養隻三花罷。”
第七天,他一句話都說不出,隻偶爾稍動動手指,回應她們。
池荇怕他放棄,又怕他不放棄。
她信口承諾過保他活命,七天過去,他沒有責怪過池荇一句違約。
池荇隻能將那個說一套做一套的國師在心中千刀萬剮,又罵了無數回識人不清,將他們交給國師的太子殿下溫暨望。
腐敗的味道越來越重,許重之原先那般健壯,卻快速的被冰冷的牢房吸走所有的生命力。
當天晚上,許重之被牢頭裹一張草席,抬了出去。
他被送出去後許久,兩天沒說話的阮煙兒聲音沙啞低落:“我還挺喜歡他的。”
池荇不知道,此時此刻,溫暨望與她不過相隔幾麵牆的距離。
老師在為父皇煉丹,他已在花園中等了兩個時辰。
此處宅院規模普通,甚至抵不上開陽城中的富貴人家,卻是國師這些年最常居住的彆院。
園子裡隻留了一塊不大的空地做花園,且隻零散種了些竹子。
“讓太子見笑了。微臣一心修煉,並不太在意這些身外之物。”林鹿從煉丹房出來,邊走邊將頭發重新用一根木簪插好——好像歪了,隨它罷。
溫暨望早已習慣老師的不拘小節,隻道:“隨性而為,我亦向往。”
林鹿示意溫暨望坐下,未等他開口便語重心長勸解:“殿下不該來。微臣已對殿下說過,殿下應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和自己身上的重擔。”
溫暨望意外地一頓,想來他此行目的已儘在老師的掐算中了。
“老師,正是因本宮謹記自己責任,才會來此叨擾。他們都是我盛國的子民,我有過兩諾,自該實現。”
“哦?所諾為何?”
“唐荇救我免於刑罰之苦時,我曾允諾向您引薦她,這是其一。”溫暨望娓娓道來:“她幫我聯係錦衣衛前,我允諾她保下您府中四人的平安,這是其二。”
“那殿下可以回去了,殿下所允諾的都已實現。”
國師淡淡回答:“殿下已向我引薦過她,也已經助他們免入詔獄。”
溫暨望企圖說服他:“唐荇雖出身不好,可她十分聰慧,製作了不少機關巧妙之物,又極仰慕您,若能在您身邊時時照顧……”
林鹿不屑道:“聰明人最愛做糊塗事。”
溫暨望歎了口氣,看出老師已打定主意不收唐荇。
想到少女見到老師時那滿是希冀的樣子,他心中愧疚:“可否讓我見見他們?”
林鹿麵無表情道:“回去讀書。再癡纏,我就將他們放回詔獄。”
溫暨望無法違背師意,悻悻離開。他心中清楚,若是強硬要求,隻會適得其反。
他憂心又酸澀,幡然醒悟,手中無權無人,彆說天下萬民,連一個孤苦的小娘子他都無力庇護。
……
牢門吱呀一聲打開,林鹿用帕子掩著口鼻,不緊不慢地走入牢房深處。
他本打算放任她們幾人等死,卻被溫暨望一席話勾起了好奇心,方才又無意翻到池荇那拂塵,研究一二後果真被深深吸引。
拂塵不大,卻很沉,裡麵設計極精巧,有數種機關,可噴出煙霧,迷藥,也可迅速折疊縮小。
他停在池荇牢門前,問道:“這拂塵是你做的?”
池荇沒有心情討巧賣乖,她指指碗,一聲不吭——她也確實說不出話,覺得自己隨時會因口渴而亡。
“給她們倒點水,拿點吃的。”林鹿也不急,吩咐了一聲便隨手拉來張長凳閒閒等著。
瞟到許重之的牢房,問牢頭:“許家那個何時死的?”
“回大人,兩個時辰前。”
“找個好地方埋了罷。”他不甚在意,扭頭看已將水喝完的池荇,“能說了?”
池荇看著這個她日夜咒罵的人,閉了閉眼睛,跪下磕頭,語氣恭敬卑微:“請國師大人收我為徒。”
她聲音粗糲,宛如老嫗:“我很有用,我會做機關,懂戲法,通術數,有功夫,且太子殿下很信任我。”
“他將你扔給了我。”林鹿不屑。
“因為他更相信您。”池荇毫不猶豫地回答。
像是被觸動了,國師笑了笑,從懷中掏出兩個竹製的筊杯,拋到空中又落入掌心。
“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他神色帶了些輕蔑,又似有些懷念,“這是我今日新製好的,就擲筊來定罷。”
他又一次輕輕拋起,筊杯再次落入他的手心。
池荇目光一動:“什麼結果代表您願意收我?”
“自然是聖筊。”林鹿眸光幽深:“一陰一陽,代表神明準許。”
“我不求神明準許。神明現下救不了我。”
池荇語氣篤定:“國師輔助極陽帝王,自是主陰,若呈陰筊,您就收我為徒,如何?”
林鹿薄薄的唇揚起一點弧度,而後他像是被人擰開了什麼機關,在陰森幽暗的牢房中笑得前仰後合,他捂著肚子道:“像,真的像。”
看他的反應,池荇便知道自己賭對了。
方才國師在手中扔那筊杯時,她便覺察那它們看起來平平無奇,實則內裡中空或灌了水,用它們卜算的結果隻有一個:陰筊。
那是一對隻能測出凶卦的筊杯。
池荇認真跪好,隔著牢門,向林鹿磕了三個響頭,“弟子唐荇,謝師父垂憐。”
林鹿點點頭,算是承認了。
他懶散撐著額角,細細打量池荇的每一絲輕微的表情,問道:“你究竟為何想拜我為師?你可知你有機會入宮,為何不選一步登天?”
池荇真被問著了。
她“啊”一聲,迷茫地抬起頭,“陛下不是早就為修行不入後宮了?”
當今天子惟一的優點恐怕隻剩不好色一條。
自從十多年前他偶得國師點撥有了仙緣後,便再未踏入過後宮,更不用說在民間選秀。
皇上惟溫暨望一個子嗣,於是大批想向上爬的朝臣在最初幾年牟足了勁往宮裡塞人——美豔動人的,清冷修行的,應有儘有。
可皇帝於修仙這事上意誌堅定,殺了一批又一批,最終那些臣子們終於放棄,與其逢迎皇上,不如討好國師。
漸漸的,反倒是皇上日日打坐,隔三岔五就要閉關,國師卻時常忙於政務,把控朝局。
林鹿嗤笑,這姑娘是真遲鈍還是假糊塗,太子那些心思早寫在了臉上,唯獨她自己沒有看破。
“你若是想,有為師在,自然也是可以的。如今後位懸殊……”
一陣惡寒從池荇腳底直竄天靈蓋,嫁給那個老昏君,給溫暨望當繼母?
她訕笑著搖頭:“弟子隻願追隨師父。”
“說實話,我就留這兩個丫鬟活著活著伺候你。”林鹿微微後仰,眯著眼睛道。
池荇誠懇道:“跟著太子隻能依附他,弟子出身低賤,入了東宮便永無出頭之日。可若跟著您,一可學仙術,二可成為朝廷官員,憑本事吃飯。”
“你倒是有點腦子……”林鹿沉吟片刻,起身打開了三人的牢門,又問:“你與許家有何淵源?”
他看出了池荇的蓄謀已久,卻沒有找到理由。
池荇正在猶豫怎麼編,阮煙兒突然插話:“回國師的話,唐荇是為奴家出頭,不料引出這般大的案子。”
她哽咽道:“奴家曾被那為老不尊的許敬羞辱,是聽聞他家中出了事,才歡歡喜喜去看熱鬨的……”
林鹿瞥了一眼嬌花帶雨的阮煙兒,見她確實有兩分姿色,不屑於在她們幾個小娘子身上耗神。
“行了,都跟我走。常憂,常喜,你們過來。”
兩個十三四的小道士彎腰行禮:“國師大人。”
林鹿指指池荇:“這是我弟子,以後你們二人就伺候她。”他又朝春杏和阮煙兒偏偏頭:“這兩個,跟宮裡知會一聲,將她們錄到玄寧宮宮女名冊上。”
池荇暗暗咋舌。
這老賊,翻臉跟翻書一般,前一刻還喊打喊殺,一扭頭連貼身太監都給安排好了。
她眼睛鋥亮問道:“謝師傅。師父這是要帶我們進宮?那我今後就有官職了?”
林鹿似笑非笑:“自然是要將你時時帶在身邊,省得哪天又驅走一個當朝大員。趕巧今兒是個吉日,給你們一個時辰去洗漱乾淨,隨我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