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菩薩 月照溝渠,反陷泥潭。(1 / 1)

關於複仇這件小事 得來 4465 字 11個月前

“妖道”已經睡下。

夢裡光怪陸離,時而出現病榻上的昏睡的母後,時而出現捧著仙丹的給太監分食的父皇,時而出現一雙眸底星火閃爍的眼睛。

是她。

溫暨望似有所感,睜開雙眼,正正對上那雙方才還在夢裡見過的雙眼。隻是現下那眸中沒有了燎原星火,隻是乾淨透亮,帶著一絲……慈愛。

“醒了?我本都打算走了。”

池荇放下床帳走出內室,打量一番王管事為他備下的廂房堂屋,隻見正中放著一張紅木八仙桌,後置一架蟠龍屏風,各處花瓶擺件無不精美,池荇滿意地點點頭,那般如玉一樣的人,就該住這樣講究的地方。

她走到桌邊為二人斟茶,輕鬆道:“既然醒了,坐下來談談罷。”

溫暨望從未與陌生女子夜間共處一室過,略感局促,見少女隻是背對他坐著,才起身穿上管事為他送來的衣服。

“讓仙子久等了,不知仙子怎麼稱呼?”

池荇回過頭,看著身長玉立的青年。他一身普通灰白錦緞直裰,坦蕩蕩立在幾步外,氣度不凡卻溫潤如玉。

想到兒時自己將他欺負哭的畫麵,她突然莫名的心虛,逃避同他說謊,隻顧左右而言它:“就這麼叫罷,很好聽。不過公子身份貴重,今夜之後再不會這樣喚我了。”

溫暨望守禮地停在窗下,正好被彎月清輝灑了滿身,他好奇道:“這是仙子算出來的?”

看著他比月光乾淨的眸子的樣子,池荇強壓下嘴角,“不錯。不過殿下,民女實在想不通,您為何不肯報出自己身份?”

溫暨望漆黑的眸子裡閃過一絲訝異,而後唇角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本宮可以回答你,但你要先回答本宮,你究竟是什麼人?”

池荇起身結結實實地給他行了個大禮,道“殿下恕罪,民女救駕來遲。”

溫暨望扶起她,“你有何罪,還多虧你助我脫困,是本宮謝你才是。”

“回殿下,民女有罪。民女唐荇,隻是尋常修道之人,因為仰慕國師才頂了他的名號走動。請殿下恕罪。”

也許是因為她救了他,溫暨望放下了戒備,溫和有禮,“原來如此。你似乎有幾分本領,又對本宮有恩,日後將你引薦給國師大人應當不是難事,你可願意?”

“那就多謝太子殿下成全了。”

池荇假裝歡喜,忍了忍,還是輕輕動了動自己的右臂提醒:“殿下……”

溫暨望這才發現自己的手還保持著方才扶她起來的姿勢,他呆了一瞬,收回手,感覺自己手心燙得嚇人,輕聲道歉。

青年再次退回窗前,看向如勾殘月,卻不知自己耳背染了一層薄紅,正入池荇眼中。

他緩緩道:“本宮活了十七年,三日前是第一次自己出皇宮。卻在遊湖時意外碰到那許公子落水,許公子醒來後狀況便不大好,許家人看本宮穿著道袍,便以為我是遊方術士。”

他歎了一口氣,眼中隱隱有絲委屈,“最初本宮一時心軟,認為隻是一場誤會,等許公子清醒了自然就可以脫身。當時本宮若報出身份,許家免不得要有牢獄之災,本宮也隻能回宮。”

池荇點點頭。

不錯,百姓扣押當朝太子,已經是殺頭的大罪。

溫暨望與他昏庸無能的父皇不同,他向來以人存心,以禮存心。

隻可惜月照溝渠,反陷泥潭。

“不料他們不顧律法,竟敢私自動刑。本宮便更是有口難言了。他們若是得知自己犯下此等大罪,與其等死,倒不如趁無人知曉,先把本宮殺了。”

池荇噗嗤一笑,溫暨望也沒有自己記憶中那般傻。

看著他通紅的耳廓,池荇覺得他不是玉菩薩,妥妥的泥菩薩一尊。

出了皇城鞋底都沒踩出二裡地遠,就把自己折騰成了這樣。

池荇收斂笑容,一本正經頜首道:“不知殿下如今想如何解決?”

溫暨望修長的手指輕敲窗沿,抿唇猶豫幾息才道:“許家家主立身不正,行事狂悖,理應正法。不過現在本宮蒙冤被關押在此,口不能言,一切隻有等平安出府後再做打算。”

池荇再次跪下,“太子英明。民女不才,有把握洗清殿下身上冤屈,讓您平安離開許家。但民女鬥膽,有一事相求。”

溫暨望無奈笑笑:“本宮已將你當作救命恩人,不必這樣拘禮。”

他上前想扶起池荇,問道:“你所求為何?”

池荇倔強著跪伏在地,“民女想求一個允諾。若日後民女有難,望殿下看在民女今日的功勞上施以援手。”

“好,隻要你所求合情合理,我絕不推脫。”溫暨望將少女扶起,緩步行至桌前倒了兩盞茶,遞予池荇,“坐下說罷。接下來就有勞唐娘子了,不知唐娘子對許公子中邪一事有何見解?”

池荇一時拿捏不準是否可以據實相告,便撿了與她“仙術”無關的發現來講。

聽到她誇讚許公子演技驚人時,溫暨望問:“若他隻是裝瘋賣傻,那也不用仙子再開壇作法驅邪了罷?”

池荇搖頭,老神在在:“非也。我不驅邪,他如何康複?隻是我要驅的,是他心中之祟。他裝瘋的原因解決了,自然就不必繼續下去。”

溫暨望恍然大悟。

貪嗔惡念,皆源於心。

心若如頑石,何祟可侵?他心結不解一日,就會裝瘋一日。

“姑娘真是……知微見著,通曉人性,本宮自愧不如。”

池荇站起身,將荷包奉上,溫聲道:“太子殿下切勿妄自菲薄,您宅心仁厚,乃大盛之幸。已過子時,民女就不擾殿下休息了。”

“好。”

直至少女輕輕回身關上房門離開,溫暨望才又感到熟悉的暈眩無力,躺回榻上眼前仍反複浮現柴房的那驚鴻一瞥。

心底總覺得哪裡不對,又似是哪裡都剛剛好。隻當自己病糊塗了,昏昏沉沉入睡。

……

池荇回到管事為她備下的廂房,換上一襲黑衣吹熄了燭火,靜坐等待。

不多時,許府的大門被人拍響。

迎門小廝睡眼惺忪地拉開沉重的楠木大門,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腿軟,扶著門顫聲問:“官爺,可是出了什麼事?”

漆黑的街巷被燈籠照得恍若白晝。二十餘名配劍官差分列兩道。常捕頭身穿灰黑色官服,腰間佩劍,不耐煩地怒喝:“衙門辦案,稽拿人犯,快去通知你家老爺配合官府辦案。”

小廝跌跌撞撞像院裡跑,一盞茶的功夫,才見已穿戴整齊的許老爺迎至門前,不卑不亢,“常捕頭,這深夜來訪,所謂何事?”

常捕頭潦草擠出一張笑臉,拱手道:

“許老爺,在下也是公事在身,不得不打擾。方才李家報官,您府上王管事之子王春發,在李爭家中行凶後潛逃至您府中,還請許老爺讓我們進去搜查,緝拿犯人。”

“竟有此事。”許老爺暗暗鬆了口氣,還好不是自家人出事。

難怪遍尋不到王管家,原來是藏兒子去了。

如此小事,何必興師動眾?他方才正做美夢呢。

“許府絕非有意窩藏犯人,還請您明鑒。不過,敢問這李爭為何人?”

常捕頭抬腿跨入正門,打量著許府的高牆大院,幸災樂禍:

“那李爭是您府中的護院,今夜回家,恰巧撞上他媳婦兒與王春發在那羅漢榻上顛鸞倒鳳,李爭當時就動了手,王春發不敵,逃跑時竟用花瓶砸傷李爭。那李爭……嘖嘖,當場便頭破血流,倒地不起了。也不知現下還有沒有氣兒。”

“許老爺,您日後還是好好管教管教下人罷,這都什麼醃臢事。”

房頂上的池荇點點頭,深以為然。

許家當真是腐壞到了骨子裡。

打從聽到衙役敲門的動靜,她便溜出屋子,悄悄摸上了外院廂房的房頂。

作為執棋者,很難忍住不來看看熱鬨。

這戴了綠帽又捉奸反被傷的李爭,正是用鞭打過溫暨望的那個惡奴——報應來得太快,她都想抬頭看看是不是有神仙顯靈,暗中相助。

院裡人仰馬翻,被喚醒的家仆們一個個眼神晶亮,交頭接耳地聚在外儀門前的空地上——今兒個當真是天公作美,兩個平日裡作威作福的惡人終於食了惡果。

一陣哭叫傳來,五花大綁的王春發涕淚橫流:“爹!救我啊爹!許老爺!”

王管事雖被羈押著,卻無甚惶恐,隻哀聲道:“老爺,我父子二人冤啊,分明是那李護院誤會我兒,要生生將他打死,我兒隻是逃命罷了。”

話音未落,角落衝出一個壯碩婦人,撥開人群衝向王管事,又扯頭發又扇巴掌,嘴裡怒罵:“你們一家黑心眼的王八羔,乾下那等醜事,傷了我兒,還有臉顛倒是非!”

池荇正看得津津有味,卻不知身後早有人靠近,猛地一戳她後腰。

池荇險些驚叫出聲,回頭一看,嗔道:“你若是嚇死我,那五兩銀子我可還不上了。”

“彆得了便宜還賣乖。不是我與師兄把牙縫裡的錢都剔出來了,你能有那麼好的絳紅軟煙羅充場麵?沒良心~”

來人正是池荇師父的獨女,阮煙兒。

她人如其名,瓜子臉,狐狸眼,睫毛一顫就是萬種風情。

池荇這次能順利在許府站住腳,一個是靠師兄扮成花和尚給她當“托”,另一個就是靠她們二人傾家蕩產為自己置辦了那身紅裙。

池荇借著燈火瞧她,疑惑道:“明知要夜探,你為何穿得這般繁複?”

阮煙兒心疼地拍拍身上的灰,“哎,這不是沾你的光才得了這一身好料子,奴家不舍得脫~說正經的,這人命官司可與奴家無關。本隻想將他們引來許家說理,誰料他們打得那般凶,連官差都驚動了。”

阮煙兒做作地拍拍自己的傲人胸脯,心有餘悸:

“你是沒瞧到,那血淌了滿地。奴家本還有些愧疚,可聽著周圍人家都說,他是遭了報應,那老天爺應當不會怪我了罷?眼下他們狗咬狗鬨得更大,也方便你我行事,你現下可有眉目了?”

池荇點點頭,“我買通了個丫鬟,她說許府之中,隻許敬書房把手最為嚴苛,連許公子都去不得。今夜我想去看看。”

阮煙兒低頭意猶未儘地瞟一眼下方亂哄哄的院子,嘖嘖兩聲,遺憾地抱著裙擺起身,“走。”

按著春杏的話,池荇很快找到許敬的書房。現在府中仆從都聚在前院,門口隻剩兩個不過十一二歲的書童守著,倆人正挨著腦袋打瞌睡。

二人輕手輕腳地翻下屋頂,來到書房後窗處。

後窗外是一片被高牆圍起的空地,空地上種了些翠竹芭蕉借景,本是為保證不會有人接近後窗聽到機密,卻方便了池、阮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