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雙眼睛正在驚恐地注視著她。
女人臉上勾著詭異的笑容。
她笑吟吟地望著眾人,身後人類不可視的觸手,高高揚起,狠辣的惡意如蠍尾蛇首,虎視眈眈蓄勢待發。
要先殺掉哪一個呢?
她思拊著,乖巧地歪了歪頭,黑色的頭發滑落,露出了更加清晰的五官。
那是看過之後,會讓人在午夜驚醒的噩夢。
靜止情況下,還尚能忍受,可那張臉一旦動了起來,絕對能叫人惡心驚懼,一連數日都吞咽不下水米。
直麵那張可怕的臉,四個孩子大夢初醒般尖叫著轉身跑出了公園。
白井望著他們的背影。
在漆黑的世界裡,亮起了四個不斷閃爍的紅點。
刺耳的呼喚聲在耳邊回蕩。
她思緒被瞬間拉回最原始的惡意中,黑色的眼珠直勾勾地釘在其中一個男孩身上,她混亂的思維在不停地催促著她殺戮。
咒殺掉、
一個個的、把所有人都咒殺掉。
無法被窺探的黑暗中,她哀嚎狂吠著,如絕望的野狗,嗅著人類的氣味,露出了狠厲陰冷的眼神。
事實上,數十年的遊蕩,也確實將名為白井的怨靈馴化成毫無理智的怨靈。
怨靈的本能敦促著白井離開,於是她的身影也逐漸消隱……
“姐姐!”
在環伺身體的陰冷感離開的瞬間,秀明下意識地回頭伸手挽留。
衣擺處傳來了微弱的拉扯感
白井已經虛化的身體瞬間變得凝實。
她保持著背身的動作,可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再離開一步。
——老師。
——拉著我的袖子,我們現在就走。
有風從多年前的夜晚,吹到了白井的耳邊。
灰藍色的羽織有著寬大柔軟的袖擺,現在人類男孩細白的手指緊緊抓住了它的袖角。
“姐姐要走了嗎?”
白井下意識地回過頭來,陰冷的目光落在袖擺的手指上,順著那隻小巧的手,她看到了秀明頭頂的發旋。
“……”
她黑色的眼睛深處沁出了點微末的光亮。
啊、是秀明。
她無意識地感歎著。
悄然浮現在心頭的思念,轉瞬間消匿於無形,女人並沒有發現那隻存在於瞬息的真相。
為什麼、秀明會在這裡呢?
她望著男孩,迷失的理智被慢慢拉回。
我在和秀明聊天嗎?
渾渾噩噩的怨靈是極其危險的,因為她的理智隨時會消失、記憶也常常混亂,凡人若是妄想用什麼情愛規勸其向善,是完全不可能的。
啊、好像是這樣的……
確定了這件事,白井的肩膀慢慢放鬆了下來。
她回正了身體,表情變得平靜下來,蒼白的嘴唇微張,剛要回複,卻發現男孩有了抬頭的跡象。
!
女人的眼睛瞬間睜大,露出堪稱恐慌的情緒,像是被燙傷般快速地彆過了臉。
像是高速行駛的火車撞擊隧道,澎湃的海浪衝塌堤壩,莫名的情緒瞬間爆發。
“彆看我!”
她發出爆鳴聲。
——軟弱。
想必如果有任何人在此刻看見了她的姿態,心中都會悄然浮現這樣的字眼。
這還是惡墮以來,白井第一次表現出這樣的情緒。
“怎麼了,姐姐?”
捂著額頭的秀明,還在頭暈,聽到這聲尖叫,直接愣在原地。
保持著低頭的姿勢,他露出了擔憂的目光。
“發生什麼事了嗎?”
“……”
白井沒有說話。
一想到自己的臉差點被秀明看到,一種火辣刺痛的感覺就從臉皮蔓延到心底。
白井想不出緣由,也沒空去想緣由。
她的嘴唇顫抖著,難堪的情緒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
周身惡意與怨氣消散得無影無蹤。
白井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想要離開這裡。
想要從秀明的麵前離開。
“秀明……”
某個男人的聲音,在身後突兀地響起。
渡邊秀明聽到聲音,手中的力道下意識一鬆,指尖那冰涼厚重的布料瞬間被抽離。
“哎?”
他猛地抬起頭,隻見原先還站在身邊的姐姐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接著,一具冰涼的身體貼了過來。
不等渡邊秀明反應,結實有力的臂膀,一把將他摟入懷裡。
“秀明。”
這樣的動作,配上那熟悉的聲音,渡邊秀明總算是遲緩地回過神來。
“溝呂木老師?”
他不確定地喊道。
男人沒說話,依舊抱著他。
在沉默了片刻之後,才發出了晦澀喑啞的聲音。
“……是我。”
得到了本人的回應,秀明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老師,您回來了?!”
“太好了,老師,您終於回來了!”
“秀明好想你!”
“……”
男人又開始沉默。
秀明起初還滿心期待地等待著老師的回答,可男人長久的沉默,讓他有些疑惑。
“呃、老師?”
“您可以先放開我嗎?”
“感覺、有些冷……”
秀明斟酌著自己的話,他剛要抬頭和老師對視,後腦就被人用力扣住,他的額頭瞬間抵在了男人的身上。
森森寒意從兩人肢體接觸的地方滲來,秀明縱然是再開心,也發現了不對勁。
“老師,您能放開我嗎?”
秀明臉上笑容消失,表情變得有些抵觸。
他開始小幅度地掙紮,但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逃離男人的桎梏。
“老師?”
“溝呂木老師!!”
“您怎麼了?請放開我!!”
秀明激烈地掙紮著,被死死扣住的他並不知道,順著兩條胳膊往上看,溝呂木弦那張瘦削的臉上,綴著兩個血肉模糊的空洞。
叮鈴叮鈴……
由遠及近傳來了自行車的車鈴聲。
“那邊的孩子!沒事吧?”
年輕男人的聲音遠遠傳來,秀明隻覺得眼前一晃,溝呂木弦老師的身影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心她……’
虛無縹緲的聲音在秀明耳邊響起,男孩下意識看向四周,卻什麼也沒發現。
年輕的巡警騎著自行車駛進了公園。
“小朋友,這裡就隻有你嗎?”
他停好自行車,走到了秀明麵前。
“剛才有幾個小朋友說,在這裡看見了奇怪的女人,請問你有看見什麼嗎?”
事實上,那幾個孩子說得可不是這樣。
‘怪物女人要殺我們!’‘好可怕的女人,長著超級大的眼睛!’‘那是妖怪,公園裡有妖怪要吃人!’這樣的話,聽的人一頭霧水,讓人懷疑是不是什麼惡作劇。
但是本著幫助民眾的想法,年輕的巡警還是騎著車來到了孩子們口中可怕女人出沒的公園。
奇怪的女人?
是在說姐姐嗎?
突然發生的事,一件接著一件,莫名其妙尖叫著跑走的同班同學、眨眼間消失不見的姐姐和老師……
若是尋常的孩子早就被嚇得大哭,但渡邊秀明不是那樣脆弱的孩子。
哪怕心中有很多疑問,但是男孩沉默了幾秒,隨即便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沒有啊,警察哥哥,這裡隻有我一個人。”
“我什麼也沒看見。”
得到了這樣的回答,看著小孩子那天真開朗的笑容,巡警並沒有懷疑他話語的真實性。
大概就是惡作劇吧。
“剛剛、你……”
想到自己遠遠看見這個孩子手舞足蹈的畫麵,警察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
“什麼?”
“不、沒什麼。”
還是算了,這個年紀的孩子不是總喜歡做一些怪事情嗎,大概是在模仿動畫片裡的角色吧。
他這樣想著,視線落在秀明額頭的淤青上,警察表情一變,隨即安撫著秀明,儘職儘責地把他送回了家。
“……事情就是這樣,太太,也許是孩子們打鬨不小心碰傷的。”
送彆了巡警,渡邊仁奈轉過身來,對上了兒子心虛的表情。
“秀明,看來你有事瞞著媽媽呀。”
她關上房門,開始和兒子談心。
屋子外,身穿和服的女人雙手合十,站在陰影中。
溝呂木弦的亡魂出現在她身後,她望著二樓亮起的燈光,露出了晦澀的表情。
*
再次遇到秀明的時候,是在傍晚的公園裡。
“倒計時歸零,我就要開始抓人了!”
秀明趴在樹上捂住眼睛,專心投入,玩著捉迷藏的遊戲,在他身後,是空無一人的沙地。
“好!遊戲開始——”
“100、99、98、97、96……”
他大喊著倒計時,好像真的在和其他小朋友玩遊戲一樣。
偶爾有路過公園的人,看著空無一人的公園,和樹下喊著數字的孩子,都會露出疑惑的表情。
“5、4、3、2、1——時間到!”
倒計時歸零,他開心地回過頭來,環顧一圈四周,然後又落寞地轉過身去。
“倒計時歸零,我就要開始捉人啦!”
他重新開始了一局遊戲。
白井站在暗處,就這樣默默看著他。
直到第三次遊戲倒計時開始,她才遲鈍地走了出去。
“……秀明。”
她站在公園中央,與秀明保持著一段距離。
“為什麼……”
“姐姐,要和我一起玩嗎?”
秀明輕快的聲音蓋住了白井的疑問。
“……”
白井沉默了幾秒,輕聲回了聲好。
“那,倒計時結束我可要開始捉人咯!”
秀明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
白井不知道遊戲的規則是什麼,於是她乾站在原地,也沒有移動。
秀明雖然沒有回頭,但是似乎也知道白井完全沒有動,於是在倒數了幾個數字之後,他乾脆停下來,開始和白井對話。
“姐姐,你得在倒計時結束前藏起來才行。”
秀明補充道。
“這是規則。”
“……”
白井不怎麼喜歡說話,好在秀明已經習慣了她的風格。
講完了規則,他乾脆停止了倒計時,笑著和白井聊起了天來。
“雖然在和姐姐講規則,其實我也是第一次玩這個遊戲呢!”
“平時在學校裡,也隻是見其他人玩,總感覺很有意思……”
學校?
這個特定的詞彙突然觸動了白井的神經,她抬起眼睛,露出了莫名的神采。
——學校是很好玩的地方嗎?
“……學校好玩嗎?”
她輕聲問道。
——大概吧?
“一點不好玩!”
秀明瞬間支棱起來。
——比起好玩,大家去學校裡,主要是為了學習知識。
“每天去學校就是學一些已經會的東西,然後同學之間參加社團,偶爾會考試做測驗,除此之外,老師還會做家訪,一點也不好玩!!”
說著,秀明歎了一口氣,十分苦惱。
“可以的話,真希望能趕快從小學畢業。”
聽著男孩的話,不知道為什麼,白井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奇怪,非要形容的話,大概是愉快的吧。
她的嘴角悄悄勾了起來,本人卻並不知道這件事。
“姐姐,我們還是不要說學校裡的事情了,跟我一起玩遊戲吧,好嗎~”
秀明撒著嬌,這是他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常用的招數。
男孩的聲音脆生生的,任何冷酷的大人麵對他的請求都忍不住動容,白井當然是答應了他的請求。
“好。”
她言簡意賅。
得到了她同意,秀明開心地笑出了聲。
“好耶!姐姐你真是個溫柔的大人!”
他毫不吝嗇給出誇獎。
也許是和他相處久了,白井也有了點人氣。
“不客氣、”
她生澀地模仿著人類的思維。
“因為、我們是朋友……”
“……”
這次沉默的人反倒變成了秀明。
朋友……
再次聽到這個稱謂,秀明愣了一下,隨即垂下睫毛,不自覺咬住了嘴唇。
自己的上一個朋友,是誰呢?
是綿陽幼稚園向陽花2班的高瀬玉緒。
但是那個人在升入小學後就和他斷絕來往了。
問起理由的時候,‘我不想被大家知道居然和馬屁精是朋友’聽到了這樣的話。
不知何時,秀明的眼睛裡蓄起來淚水,但他將眼睛睜得大大的,努力控製自己,讓眼淚不要流下來。
“……姐姐是秀明的朋友嗎?”
他倔強地和眼淚抗爭,控製著自己的情緒。
“嗯。”
雖然不知道秀明為什麼要問這樣的問題,但是白井毫不猶豫地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從幼稚園到現在,一直被同齡人討厭著,哪怕認識了博學的老師,秀明的身邊依舊是空無一人,那份獨自記錄在日記上被咀嚼的寂寞,在此刻被名為白井的姐姐給溫柔地驅散了。
“唔……”
強忍著的淚水終於滴落,秀明吸著鼻子,過去築起的心防,在此刻為白井打開。
“謝謝、姐姐。”
他小聲啜泣著。
“能認識姐姐,真是太好了。”
“秀明……”
看著男孩不斷聳動的肩膀,白井的表情十分茫然。
“其實、”
過了一會兒,渡邊秀明總算是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
“我知道哦、姐姐不是普通人……”
“姐姐的名字就是那天公園,姐姐讓我說出來的那個名字吧。”
“白井姐姐?”
這是白井第一次當麵,從秀明的嘴裡聽到自己的名字。
“神崎他們幾個人,也是因為姐姐的緣故,才會突然跑走的吧。”
“在那之後、姐姐還瞬間移動離開了,簡直和假麵超人一樣……”
分明還有很多話想說,還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但是渡邊秀明擦乾淨眼淚,他仰起頭來,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片澄澈。
“姐姐願意來我家做客嗎?”
“三天後,就是我十歲的生日,可以的話,希望姐姐可以來參加,我想把姐姐介紹給媽媽認識。”
作為渡邊秀明認可的第一個朋友,帶到媽媽麵前。
“……”
麵對男孩如此真摯的邀請,白井微怔,她下意識地垂下了眼眸。
暗紅的繩子穿透她的掌心,她雙手合十,視線凝在繩子末端那兩顆墜著的鈴鐺上。
多年前,這條紅繩曾提醒白井不要迷失在名為自由的蠱惑中,現在,它也依舊穩定地發揮作用,穿刺著白井的掌心與靈魂。
生者與死者的區彆,其實涇渭分明,這條神縛就是最好的分界線。
白井看著這條繩子。
她早已忘記這條繩子是何人所製,又是何人將它穿透了自己的掌心,但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這是一場極為綿長苦澀的懲罰。
“……對不起。”
風一樣縹緲的聲音在秀明身後響起。
等到秀明轉過身去的時候,名為白井的姐姐已經消失了。
仿佛從沒來過一樣。
她答應了秀明要陪他玩遊戲,但是她失約了。
多年前她也答應了老師,要讓他活著離開村子,結果老師死在了她的刀下。
白井很強大,無論是生時,亦或是死後。
但是,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任憑白井如何改變,命運總是勝她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