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呂木弦出遠門之後,渡邊秀明又恢複按部就班的生活。
上學,放學,回家……
在學校被隱性孤立的他,課餘時間會找個無人的角落,獨自一人安靜地看書。
他像是一隻嬌小的貓,縮在台階上,捧著一本厚重、內容晦澀的書,黑色的短發微微遮著他清秀可愛的眉眼,裸露出來的肌膚泛著冷白的光澤。
他看起來是那麼無害弱小。
依附在樹乾上的蟬,不知疲憊地聒噪著,他手下的書頁翻了一頁又一頁。
遠處有清風吹過,它輕輕撥動了紅繩下的金色鈴鐺,於是宿命發出了回響。
叮鈴鈴……
身穿和服的女人,站在大樹的陰影下。
她披散著黑發,遮掩著素白的臉,就那樣安靜地注視著台階上的男孩。
秀明、
她黑色的眼睛圓睜著,明明是極為悚人可怖的一張臉,卻被那一絲微不可察的好奇與迷茫,衝淡了滿身的怨氣。
奇怪的孩子。
她這樣想著、然後一連數天,都在暗處觀察著渡邊秀明。
越是靠近,手腕的拉扯感就強烈。
磯部千早以生命為代價係連的昧線,悄無聲息地係在兩個靈魂的手腕,那是無法被截斷的詛咒,生生世世永係不斷。
白井站在公園的角落。
今天是第三天,她可以現身殺掉一個人。
按順序,輪到這個孩子了。
但是白井卻沒有任何想要殺戮的想法。
秀明、
她在心底默念這個名字。
卻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該做什麼。
於是她就這樣安靜地站在大樹下,目不轉睛地盯著坐在秋千上看書的男孩。
她很喜歡這樣注視著男孩,什麼都不做,隻是靜靜看著他正常生活,心情就極為平靜,甚至、心底還有一種奇怪的感情。
是什麼呢?
她迷茫著,卻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可以講給某人,那麼一定能得到答案吧……
但是,要講給誰呢?
……而且,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想法呢?
為什麼會想要和人類溝通呢?
又多了些想不通的事情。
白井總是渾渾噩噩的,想不通的事情,她迷茫了一會,就索性拋之腦後,不再去想。
她專注於眼前的事情,安靜又滿足地注視著男孩。
啊、原來是滿足呀……
突然間,她茅塞頓開,隨即露出了開心的表情。
畸形的嘴唇微微牽扯,她的表情又僵住了。
為什麼、會感到滿足呢?
為什麼、會感到開心呢?
開心……是什麼呢?
她又迷茫了。
一場突如其來的晴雨,打破了現狀。
為了躲雨,男孩捧著書,大步朝著大樹跑來。
看著男孩的身影不斷逼近,白井的眼睛微微睜大,竟然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想要躲藏到樹後,但是她的動作顯然遲了一步。
“啊,好危險。”
男孩仔細檢查著懷裡的書,好在這本溝呂木老師借給他的書沒有被雨淋濕。
渡邊秀明鬆了一口氣,他一抬頭,就看見了大樹後,露出了大半個身子、身穿和服的女人。
“姐姐,下午好。”
良好的教養讓他第一時間向長輩問好。
“……”
回應他的,是一段沉默。
白井沒想到秀明會突然跑到自己身邊,甚至還會開口和自己說話。
她的兔唇微張,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要回應嗎?
該回應什麼呢?
她依舊是雙手合十,一副非人驚悚的姿態,但在這細密雨幕的滋潤下,卻生出了幾分懵懂。
白井的沉默,讓她錯過了最佳回答時間。
秀明已經開啟了新的話題。
“姐姐是剛搬來這邊的人嗎,秀明好像從沒在這附近見過姐姐你呢。”
受母親言傳身教,秀明在麵對其他大人的時候,總是能夠從容自若地和對方攀談溝通。
‘真是個可愛懂事的孩子呢’接觸過他的大人們都這樣誇讚他。
偶爾也會有些冷淡的大人,麵對這類大人,秀明也有自己的應對方法。
“抱歉,如果打擾到姐姐的話,秀明會安靜的。”
所謂事不過三,如果已經開口了三次,但對方還是沒有溝通想法的話,還是好好道歉之後,就不要打擾對方了。
這樣想著的秀明,乾脆靠著樹乾坐了下來。
剛翻開自己剛剛看到的頁麵,就聽見了身後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不是。”
那實在是太微弱的聲音,幾乎要被聲勢浩大的雨幕給吞噬,非要說的話,像是樹葉被風搖晃,蝴蝶振動翅膀,石子投入湖泊,它是一切自然聲音的總和,既平常又不起眼。
但天生對聲音十分敏銳的秀明聽到了。
姐姐的嗓子不太好嗎?
他眨了眨眼睛。
“姐姐是在和我說話嗎?”
他乖巧地轉過頭去,看向樹乾邊的白井。
“……”
“……嗯。”
得到了回複,秀明像小狗一樣濕漉漉的黑色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姐姐的聲音很溫柔呢。”
他認真地表達著自己的想法。
“……”
樹後的白井聽著這樣的話,又沉默了。
溫柔嗎?
她黑色的眼瞳微微晃動,內心如這晴日的雨幕一般,綿密地濕潤著。
“我的名字是渡邊秀明,姐姐可以喊我秀明。”
秀明的聲音總是清亮的,像是紅了一半的蘋果,每一口咬下去都是脆甜脆甜的。
“……秀明、”
風一樣的聲音飄到秀明耳邊,男孩眨巴著亮晶晶的眼睛,開心地回應。
“嗯!”
“姐姐是來公園散步的嗎?”
被喊出了名字的男孩像是得到了什麼許可一樣,開始和樹後的姐姐聊起天來。
“我是來這裡看書的哦,這個公園平常很少有人來的、”
“姐姐喜歡看書嗎?”
“我現在正在看的書是溝呂木弦老師寫的書,溝呂木弦、姐姐知道嗎,溝呂木老師是個很厲害的大人,我長大之後要是能和溝呂木弦老師一樣厲害就好了……”
他實在是個熱情又健談的孩子,但是白井並不討厭這點。
她聽著小男孩斷斷續續地講述自己的生活,偶爾回應幾聲,示意自己還在參與這場對話。
這段時間過得飛快,等到渡邊仁奈打著傘來公園接秀明回家的時候,他還意猶未儘。
“姐姐,媽媽來接我了,姐姐的媽媽會來接姐姐嗎?”
“……嗯。”
聽到這樣的回答,秀明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那我就放心了,其實,如果姐姐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讓媽媽先送姐姐回家的。”
“但是如果姐姐需要的話,那我——”
“秀明?”
渡邊仁奈打斷了他的話。
“秀明,媽媽來接你了。”
看著媽媽逐漸走近的身影,秀明合起書,起身站了起來。
“姐姐,我先走了,有機會我們再一起玩哦!”
他的聲音無比輕快。
受那份輕快影響,白井陰沉下去的內心,也重新清明了起來。
“嗯。”
她給出了承諾。
“秀明走了,該回家吃飯了。”
渡邊仁奈穿越雨幕,來到兒子麵前。
她剛牽起小兒子的手,轉身要離開,就看見秀明他突然扭頭,衝著空無一人的大樹方向擺手。
“姐姐,改天見!”
渡邊仁奈露出疑惑的表情。
即將走出公園的時候,她忍不住看向兒子。
“秀明,你在和誰道彆呢?”
秀明仰頭看著她,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樹後麵的姐姐呀。”
“樹後麵的姐姐?”
渡邊仁奈扭頭看向身後的大樹,她們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了,晴雨依舊在綿延,但這並不影響渡邊仁奈的視線。
秋千旁的大樹下,確實是空無一人。
她笑著有些不解。
“但是,秀明,媽媽沒有在大樹後麵看到任何人哦。”
“怎麼可能!”
秀明扭過頭去,身穿白色和服,披著灰藍色羽織的姐姐明明還站在樹旁。
於是他鼓起腮幫子,洋裝生氣。
“媽媽又在壞心眼了,姐姐明明就在那裡。”
“你呀,小家夥,在壞心眼的分明是你才對吧……”
渡邊仁奈看著孩子氣的兒子露出無奈的笑容。
被秀明這麼一鬨,她也就忘記了深究這件事。
大概隻是個惡作劇吧。
她不甚在意地想到。
“對了,媽媽!”
“溝呂木老師有回家嗎?”
秀明晃了晃媽媽的手,對已經快一個星期不見的老師十分想念。
“溝呂木先生在忙自己的事情,一時半會不會那麼快回來的。”
渡邊仁奈說著,帶著秀明從溝呂家門口走過。
“……是嗎,好吧,但是我真的很想老師。”
秀明抱著老師的書,露出了失落的表情。
站在屋簷下的白井,把他的神情儘收眼底。
溝呂木弦?
她麵無表情地站著。
在她身後的房子裡,穿過一道道牆壁,穿戴整齊的男人橫躺在地板上,臉部眼睛的位置,隻剩兩個血肉模糊的黑洞。
細框的眼鏡早已摔碎,他的手邊散落著各式各樣的書,其中攤開的一本,其上署名為溝呂木弦的作者字跡,無比顯眼。
啊、那個家夥嗎……
她歪了歪頭,漆黑的觸手從黑暗中彈出,瘦高的男人被箍著、出現在她身後。
溝呂木弦、
聽到了嗎?
秀明想見你呢。
我要滿足秀明的願望,所以,去見見吧、
那孩子在等著你呢……
白井身後,臉部嵌著兩個血淋淋的黑洞的亡魂緩緩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