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崩塌(1 / 1)

第六十四章

村子裡的人開始莫名其妙的消失。

為神事的事情煩心的人們,起初並沒有在意。

七夜已渡,巫女卻依舊沒有走出神居洞。

連一直代替巫女出麵的狐隱也消失了蹤跡。

先代徘徊在神居洞口,佩戴白色的方形藏布,她的身體極其佝僂,裸露在外的雙手掌心綴著已經無法愈合的黑洞。

靈力低微如她,也成功度過了神事,通過了人祭儀式複生。

雖然不記得死去的那十二個小時裡,發生了什麼,但是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百年來,沒有任何巫女會折損在人祭儀式中。

那些先代,全部成功地睜開了眼睛,清醒著走下了祭壇。

因為百年來無一例外,於是白井的異常就格外刺眼。

白井確實是村子百年來誕生的、最強大的巫女,但是,正因如此,她才不應該在人祭儀式折損。

哪怕按照普通人的人祭情況做對照,惡鬼返生的七夜也早已渡過,本尊應當是已經回歸了。

但是神居洞裡沒有傳來半點消息。

先代思來想去,覺得如果真的有問題,那麼問題一定是出在了那個人牲身上。

那家夥的命數,該不會偏偏是早夭的那種,獻祭之後,能得到的靈力並不多,加之白井莫名其妙拖延了些時間,所以最後吸取到的靈力可能少到接近於無。

如果是這個原因,也許現狀就得到了解釋。

但是,如果真是這樣,那、人祭儀式豈不是已經失敗了?

換言說,這一代的巫女白井,很可能已經真正的死去了。

想到這裡,先代站不住,哪怕已經失去了進入神居洞的資格,她還是顫抖著,朝著神居洞邁出了腳步。

“族長,出事了。”

身後傳來了族人的聲音。

先代聞聲轉過身去,就看到了族人慌張的臉。

“村裡的人、好多都失蹤了。”

“失蹤?”

先代的聲音猛地拔高。

“是、已經有人去找了,好像是狐隱大人做的事。”

巫女疑似死亡,狐隱疑似背叛。

天災之上,再澆了股熱油,這種事情……

遭到死氣反噬、體態姿容蒼老的先代,甚至有些站不穩身體。

“……現在、村子裡的待產孕婦,有幾名?”

她深吸一口氣,做為曾經的巫女,現在的族長,當務之急是找出新的巫女候補,來彌補白井的空缺。

族群不能斷絕。

目隱村不能消亡。

傍晚的時候,在東邊的山洞裡,發現了被囚禁起來的村民。

清點了人數,發現仍有部分村民失蹤。

問到是何人犯下此事、

——那個男人、狐隱,那家夥做的。

被囚禁起來的村民異口同聲。

這下子事情就很明了了。

先代當即做出決斷,一部分人繼續尋找被囚禁在彆處的村民,一部分人去秘密篩選待產孕婦。

在巫女已死的事,在村民之中掀起波瀾的之前,秘密尋找好新的巫女候補。

在巫女靈力日漸式微的現在,長久以來,

村子一直有條不為人知的規則:巫女是誰並不重要,隻要巫女的位置不會出現空缺,這樣就行了。

於是,哪怕靈力微薄到與普通人一樣,也依舊會成為巫女。

這個秘密代代傳承,由族長傳遞給下一任族長,她們隱秘地執行著。

最開始的神秘又強大的族群,早在曆史的長河中,被流水衝刷腐蝕,一艘已經沉沒的船,表皮覆滿了鐵鏽與藤壺,內裡也腐朽不堪。

可是沉船不甘消亡,繼續頑固地行駛在淤泥河沙之中,於是一個個名為巫女的白色風帆被掛在了桅杆上,吸引了無數遊魚聚集,這些魚代替了風,簇擁著古重的腐船緩慢前行。

人類是可悲的存在。

一生都在追求逃避死亡的方法。

為了逃避自身的死亡,可以毫不留情地利用他人的死亡。

能夠讓死者起死回生的人祭儀式,真的隻是一命換一命這麼簡單嗎?

最初的時候,也許是的。

但是在幕府倒台之後,一切都改變了。

僅僅是一個人牲,想要一次性成功,對於那些隻是樣子貨的巫女來說,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

所以,結果可想而知。

殺死的人牲越來越多,成功的次數越來越少,巫女的信用也越來越低,到最後,所有的人脈與資源儘數斷絕,目隱村成為了完全被拋棄的、騙子的群落。

於是村子慢慢淪落到,去接觸那些低賤的武士商人的地步。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直到白井的誕生。

她重振了村子過去的榮光,但是同時也是個不可控因素。

她太強大了。

長久以來雖然一直對她洗腦,但是效果未知

若是白井成長起來,強大如她,必然會脫離村子的控製。

所以、

在狐隱要臨時更換人牲的時候,先代明明知道此事,卻還是默許了。

巫女可以強大,但是不能過分強大。

為了穩固族群的秩序,白井被打造成了神,而且現在,她出現了失控的傾向,那麼,這個所謂的神明,也是時候該回歸“正常”了。

從人牲身上吸取的靈力不夠,那麼巫女返生之後解放的靈力會少得可憐。

先代本來是打著這個主意的。

但誰能想到白井那個家夥,居然會死在這麼簡單的儀式上。

不中用。

看著找上來詢問神居洞的事情的村民,先代暗歎一口氣,隨即撒了謊。

“巫女大人正在神居洞修養,不可以去打擾。”

事情要一件一件解決。

人前,她故作鎮定。

“讓村子裡的年輕人去尋找狐隱,發現之後立刻羈押到我麵前。”

人後,看著手下送來的孕婦名冊,她焦頭爛額。

沒有、

整個村子沒有一個待產的孕婦。

若要找出幾個繈褓中的嬰兒都沒有。

近親通婚的族群,生育率本就不高,到現在,已經連續三年都沒有再誕育嬰孩。

這難道是某種詛咒嗎?

先代猶豫了好久,讓最親近的手下,連夜偷溜出了村子。

“去外麵的村子買一個女嬰,確保這件事沒人知道。”

先找個替補,謊稱是白井的靈力催生的孩子,等村子裡誕育了新的孩子,就讓買來的這個外村人暴斃,隻要保證巫女的位置沒有空缺,村子的血脈保持純淨就可以了。

做好了覺悟,先代在村子裡耐心等待著。

但是她並不知道,手下踏出村子的範圍還沒多久,就聽到了身後傳來了鈴鐺的聲音。

叮鈴鈴……

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死在了樹林中。

死亡的陰影早已籠罩了村子,隨著閉門不出的村民變得越來越多,終於有人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神事事件兩個月後,有人破門而入,發現了橫屍在家的村民。

身體沒有外傷。

眼球爆炸,血液和肉漿潑濺了一地。

那樣的死狀異常淒慘,絕非自然死亡。

有了這次發現後,人們撞開了其他大門緊閉的屋子。

一共是二十名死者。

死相如出一轍。

陷入恐慌的人們立刻找上了先代,要求閉關修養身體的巫女大人出麵辟除邪祟。

巫女已經死去,這樣的要求當然做不到。

於是第一次,先代找托詞把人安撫了回去。

但是當天又發生了一起死亡事件。

在人群的末端,有人發出刺耳的尖叫。

還不等眾人回頭看去,就聽見噗嗤一聲。

血漿炸裂。

人已經死掉了。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一群人蜂擁又趕回了先代身邊。

“這是詛咒!”

“請將大人請出來吧!”

“我們不想死、趕快、趕快讓白井大人出來吧!!”

念急咒殺人是目隱村的巫女引以為傲的本事,但是從來都是隻有他們咒殺彆人的份,哪裡會想現在變成被彆人咒殺的目標。

死亡麵前,再傲慢的族群也會低下頭顱。

他們聲嘶力竭想要救命稻草現身,卻不知道一切的現狀,都是對方一力促成的。

但是白井已經死亡,先代當然不可能讓她現身。

沒等她想出解決的方法,三天後,聚集在一起的人們,就聽到了鈴鐺聲。

女人出現在了眾人麵前。

神縛的鈴鐺搖搖晃晃,女人穿著白色的和服,批著藍灰色的羽織,不知何時出現,悄然地站在樹林的陰影之間。

她浮腫的臉龐暴露在所有人麵前。

然後,人群爆發出尖叫,接著就是騷動。

所有人都開始竭力逃跑。

有人被推倒,有人被踩踏。

而這,隻是個開端。

女人的身影,被所有知曉她姓名的人類所看到。

每三天出現一次,凡是出現,必然會帶走一人的性命。

鋤頭菜刀、符咒雞血,無論是什麼方法,統統對她不起作用。

人類像是待宰的羔羊,隻能等待著她的來臨。

為了活命,幸存的人們聚集到了一起,不顧規矩,抱團生活在神居洞外。

每日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在洞外呼喊白井,請求她現身斬除邪魔。

未經巫女的允許,普通村民是不可以擅自進入神居洞的。

若是強行闖入,可能會當場橫死。

百年來的規矩一直是這樣的。

哪怕現在被怨靈追殺,對於神居洞的認知早已根深蒂固,沒有人敢輕易踏出這一步,拿自己的性命去試探規則。

萬一白井大人聽到他們的呼喊,出來了呢?

巫女的事情,除了族長和她親近的手下,無人知曉,沒人知道知道他們心心念念的白井已經死去了。

他們全部被先代給蒙蔽,以為白井巫女隻是因為人祭出了差錯,正在修養身體。

“那個家夥、”

“平日裡我們好吃好喝地供養她,關鍵時候這家夥卻躲起來!”

“什麼巫女,在我們需要幫助的時候完全不露麵,實在是太狡猾了!”

多年來的信仰,被一點點消耗,對白井的抱怨聲,開始悄悄流傳在人群中。

在又失去了幾個同伴之後,他們再也無法忍耐。

既然從先代這裡問不出什麼,那乾脆自己去看看,反正待在洞口也隻不過是在等死,也許走進洞裡還能有一線生機。

於是抱著孤注一擲的決心,他們把先代綁了起來,村民們正猶豫著,不知該讓誰先踏入神居洞的時候,樹林裡響起了那索命的鈴鐺聲。

“出、出現了!”

那個女人每次出現,都會響起鈴鐺聲,這一點已經成為了所有幸存者的共識。

這一次,死的會是誰呢?

沒有願意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但是如果是那種可怕的死相,他們寧願冒死闖進神居洞。

於是,不知是誰先動的,等先代反應過來的時候,一群人已經浩浩蕩蕩闖進了山洞。

滴嗒、

滴嗒、

無人蓄養燭火,山洞內漆黑一片,人們緊緊地挨住彼此,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前進。

岩壁的角落,常年如一日地滴著水。

水滴聲一滴又一滴地砸在人們緊繃的神經上,但是,鈴鐺聲消失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

有人提出問題。

“……反正我們已經進來了,不如,去看看那個家夥、”

那個家夥,指的是白井。

苟且偷生,無視族人的死亡,名為白井的巫女早已被人們唾棄。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支持。

於是摸索著牆壁,一行人往神居洞深處走去。

“什麼味道?”

“好臭、”

“白井那個家夥在搞什麼?”

“有沒有搞錯啊,這個臭味……”

隨著他們的不斷深入,一股惡臭襲來。

眾人捏著鼻子正抱怨著,突然、

噗通——

“什麼啊、”

“喂,你們會不會看路?”

有人被絆倒了。

受他牽連,其他人也摔得夠嗆。

“真是的……”

滿腹牢騷的某人摸到了神居洞內供奉著香油的蠟燭碟。

雖然蠟燭摸起來已經不多了,但是還可以用。

掏出懷中攜帶的打火石,他小心翼翼地湊上去,想要打著火花。

“等一會,我找到蠟燭了。”

隨著男人動作,星星點點的火光一明一滅出現在他手下。

噗嗤——

微弱的火光被固定下來,蠟燭被點亮了。

“這樣就可以了,你們看——”

男人端著蠟燭碟轉過身,搖晃的火光照亮了身周的一切。

“……什麼啊、”

他睜大了眼睛,喃喃自語。

在他身後,看清周圍環境的人也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嘔、”

有人受不了刺激,當即彎腰嘔吐。

剩下一些人,則是滿臉驚恐地擦拭著自己身上不小心沾染到的組織液和血跡。

原因無他。  先前絆倒他們的,並非是什麼石頭,而是狐隱那已經腐爛的屍體。

狐隱看上去已經死去多時

黑色的血跡和血醬從狐隱的身體、潑濺到了不遠處的祭壇上。

順著那些已經乾涸的血漬,人們看到了祭壇上橫躺著的白井。

白色的和服,灰藍色的羽織,掌心穿著神縛,臉上覆著著天毘羅能麵,她一動不動地躺在祭壇上。

這到底是……

眼前發生的事過於荒謬,人們愣在了原地,一瞬間做不出其它反應。

叮鈴鈴……

清脆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那熟悉的聲音瞬間拉回了大家的注意力。

“怎麼辦,那家夥來了!”

神居洞隻有一個出口,現在他們這些人站在這裡,可以說是自己走進了死胡同,連逃跑都做不到。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有人抱著頭崩潰地大叫。

但不是所有人都會乖乖等死,人群中有人跑了出來,徑直衝到了祭壇上。

“大人、大人!”

“快醒醒!”

“那個東西進來了、它闖進了你的居所!”

他搖晃著白井的肩膀,企圖晃醒她。

叮鈴鈴……

鈴聲越來越近,男人的動作也越發粗魯。

但是被那樣對待的白井卻完全無動於衷。

“快點啊,你這家夥、”

“快點把白井弄起來!!”

來自同伴的催促聲讓男人急得滿頭大汗。

但是這時,他卻發現了不對勁的事情,大力搖晃著白井,可是入手的觸感,卻極為奇怪。

好像過於綿軟了。

簡直像是皮肉和骨頭都酥軟了一樣,而且還特彆沉重……

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聽著身後越發逼近的鈴鐺聲,他乾脆拽著白井的手臂,想把她拉起來。

“你這家夥,到底要躺到什麼時候啊——”

他大喊了一聲,猛地把白井的上半身拉了起來。

哢啦——

有什麼東西跌落,掉在了冰冷的地麵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嗬——”

注視著祭壇的人們瞬間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涼氣,臉上的驚恐幾乎要凝為實質。

燭火搖晃,倒扣在地上的天毘羅能麵上,被鍍上了一層詭譎的光。

“怎麼了?!”

男人下意識地抬頭,一瞬間對上了白井的臉。

“……!”

他的瞳孔緊縮,完全失去了反應能力。

“這是……”

叮鈴鈴……

他手上一鬆,巫女大人的屍體重新倒回了祭壇上,穿透掌心的神縛受慣性滑落,尾端的鈴鐺磕在祭壇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叮鈴鈴……

然後,像是回聲一般,身後的方向響起了一模一樣的聲音。

男人站在祭壇上,背對著眾人,身體完全僵硬,無法行動。

叮鈴鈴……

金色的鈴鐺搖搖晃晃,女人緩緩從黑暗中走出。

她的衣著外貌,竟然與祭壇上的巫女大人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