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鬼道的深處是什麼樣的呢?
這個問題沒有任何人類能夠回答。
哪怕同為惡鬼,弱小的家夥如果不自量力闖入了可怕的家夥的地盤,那麼片刻間它就會被撕碎。
也就是說,連惡鬼都不會朝著惡鬼道深處走去,而現在,一位巫女的生魂,卻坦坦蕩蕩行走在惡鬼道深處。
幽藍色的靈力包裹著她,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她是唯一的光。
一雙雙眼睛透過無窮的惡意,貪婪地凝視著她。
看似風平浪靜的畫麵,實則正有無數惡鬼正在攻擊著白井。
起初白井的靈力十分強悍,完全不受惡鬼的影響,但是隨著她逐漸深入,惡鬼的實力越發強大,她的靈力也像被擠壓的火苗,開始收縮搖晃。
惡鬼道,越深的地方,惡鬼越少。
代以彌補數量的,是惡鬼那千百年來沉澱凝實的可怕怨氣。
怨氣雖不能攻擊到白井,但是越是深入,白井的意識就越是模糊,到後麵,她緩慢地行走著,完全忘記了初心。
為何要前行呢?
她麻木地抬腿,幽藍色的火焰幾乎要回縮到她的身體中。
黑暗中,是時時刻刻翻滾湧動、已經凝結成實質的粘稠怨氣。
怨氣隔著靈力裹挾著她的身體,她純白的狩衣寸寸焚毀。
前方有什麼東西呢?
她繼續行走著,但是步子越邁越小,幽藍色的靈力也越發黯淡。
不諳世事的巫女,被自己的強大蒙蔽了眼睛,從沒想過強闖惡鬼道的後果。
代表著信仰之力的狩衣,是最先被腐蝕燃燒掉的。
接著是她烏黑順滑的黑發。
原本及膝的長發也被黑暗寸寸吞噬,胸口以上殘餘的頭發,也附著上了某種黏膩沉重的東西。
潔白的肌膚緩緩褪去健康的瑩白,爬上死氣,變得灰黯。
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行走在這個地方的呢?
她發出了疑問。
然後,黑暗中有這樣的聲音回答了她。
“為了殺戮。”
“為了死亡。”
是這樣的嗎?
她的眉毛下意識地皺了起來,眼睛裡滿是茫然。
“當然。”
“還記得你的名字嗎?”
名字?
白井的睫毛微顫。
我有那樣的東西嗎?
“當然。”
那道聲音再次肯定地回答了白井。
“為了死亡而誕生,直至今日奪去無數人的性命,沒有一代巫女,比你更出色。”
“你是目隱村最強大的巫女。”
“你的名字,絕不能被區區人類傳誦於口中……”
純潔的生魂被黑暗悄然汙染,白井卻渾然不知。
不知何時,她駐足在黑暗中,再也沒有前進一步,她被黑暗中的聲音完全奪去了注意力。
不能被傳誦於口……
她呢喃著那道聲音的話,漸漸入了迷了。
黑暗之中,有人緩緩走了出來。
“凡知曉你姓名者,必殺之、”
“凡直視你真容者,必殺之、”
“凡聆聽你聲音者,必殺之、”
“枉死者若問緣由,合該攝魂奪魄,化作低賤傀偶……”
紅繩晃晃悠悠,金色的鈴鐺被怨氣扼去聲音。
女人身穿樸素的白色和服中衣,外罩灰藍色染有還魂草紋樣的羽織,她自黑暗中走來,緩步走到了白井麵前。
“凡知曉你姓名之人,必殺之——”
這句話,她幾乎是貼著白井的耳朵說著。
慘白的唇瓣在白井的耳邊開開合合,白井臉上的天毘羅能麵受到某種力量牽引,悄然地從白井的臉上墜落,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這是生魂的最後一道防護,而現在,也失效了。
白井睜開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倒映著一張可怕至極的臉。
浮腫的臉,碩大的眼,畸形的兔唇,光禿禿的眉骨——那正是她自己的臉。
“咒殺掉……”
女人漆黑無神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麵前的白井。
“咒殺掉……”
“咒殺掉、咒殺掉、全部咒殺掉!!!聽到我名字的家夥,全部咒殺掉——”
她發出了歇斯底裡的尖叫。
那、你的名字是……
白井看著女人,她的視線逐漸模糊。
女人看著白井,癲狂的眼睛下,裂開了滲人的笑容。
“しが、くる。”(死,來了。)
她輕聲呢喃。
幽藍色的火焰在此刻徹底熄滅。
自此惡鬼道中,再無生魂。
神居洞內。
狐隱跪坐在注連繩外,今天已經是神事之後的第七天。
驅趕走前來質問的先代,望著祭壇之上,始終未曾蘇醒的神明,狐隱的眼睛隱約透露著孤注一擲的瘋狂。
為普通人做人祭,要渡七夜,等到七夜後惡鬼消散,本尊會返生;巫女做人祭,按慣例都是12小時後返生,百年來無一例外。
但是百年來的慣例,落在大人身上,一向是行不通的。
今夜是渡七夜的最後一天,如果太陽的第一縷光線照射在神居洞中時,大人還沒有蘇醒,那麼這次神事就宣布失敗了。
大人也會徹底死亡,肉身腐爛,永墮惡鬼道。
狐隱當然不會允許那樣的事情發生。
他已經做好了安排,今夜子時一過,他就會殺掉村裡的大半的村民,用他們那淺薄的靈力,來搭建起讓大人返生的橋梁。
他瞞著先代,把囚禁村民的事做得很好,如果獻祭了大半個村的村民都不行,那麼先代要拿來用了。
他隻需要留下幾個延續血脈的孩子,保證村子一直後續有人,可以拿來給大人獻祭,至於其他的,都不重要。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過,山洞的岩壁上,滴嗒滴嗒、滴著水珠。
叮鈴鈴……
金色的鈴鐺搖晃發出清脆的聲音。
跪伏著的狐隱哆嗦了一下,猛地抬起了頭。
“大人?!”
他驚喜至極,剛站起身來,想要上前服侍白井,卻發現白井依舊躺在祭壇上,一動不動,保持原樣。
他疑惑地停住腳步,視線落在白井交疊在腹部雙手,發現鈴鐺也並沒有移動過的痕跡。
那剛剛的鈴鐺聲是從哪裡來的?
幻覺嗎?
剛產生這麼一個念頭。
下一秒、
叮鈴鈴……
金色的鈴鐺再次發出了脆響。
狐隱的眼睛慢慢睜大,因為視線中,白井大人掌心的鈴鐺並沒有晃動。
那個聲音、好像是從身後傳來的……
叮鈴鈴……
女人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狐隱的身後。
她雙手合十,穿過掌心的紅繩綴著兩顆金色的鈴鐺。
冰冷黏膩的黑發披覆在肩膀,灰白浮腫的麵頰,裸露在空氣中。
叮鈴鈴……
背後的汗毛猛的豎起,某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竄上脊梁,流動的靈力在瘋狂地叫囂著危險。
狐隱僵硬地轉過身,然後,女人的身影暴露在他麵前。
“嗬——”
看清女人的臉,他倒吸了一口涼氣,眼睛瞪得極大,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你、你……”
他結巴著,說不出任何話來。
真容暴露在狐隱麵前,女人停止了動作。
她微微佝僂著身體,被眼黑完全填充的眼睛,正死死地注視著狐隱。
她不曾眨眼,不曾呼吸,不曾移動。
猶如人偶一般。
狐隱卻如遭雷擊,哆嗦著後退著,一不小心就被注連繩給絆倒,向後跌坐了下去。
“什麼東西——”
他坐在地上後退著,直到抵住了祭壇,退無可退。
“這裡是神的居所,遊魂怨鬼速速離去!”
他麵色煞白,色厲內荏,明明喊著驅趕的話,額頭卻落滿了冷汗。
女人沒有理會。
她依舊保持著原樣,隻是微微歪頭,麵無表情地盯著眼前的狐隱。
她站在原地不動,正方便了狐隱觀察,隻是寥寥幾眼,狐隱就被她那悚人的模樣給嚇得腿軟。
他從未見過長相這麼作嘔恐怖的人形怨靈。
這怨靈醜陋到甚至讓人懷疑她的攻擊手段是不是要活生生嚇死人類。
狐隱起先還是恐懼,但漸漸,發現女人沒有動靜,想著白井大人還在身後,他強撐著身體站了起來。
一邊注視著女人,一邊摸向身後的牆壁,指尖觸摸到了潮濕的符紙,他顧不得禮數,一把扯下,接著把符紙夾在指尖,壯著膽子朝怨靈走去。
若說著女怨靈毫無作為,那也不是。
狐隱走到哪裡,她的臉就偏向哪裡,全程目不轉睛地盯著狐隱。
走到女人跟前,把白井大人親手繪製的符咒貼在女人的額頭上,看著女人的眼睛終於被擋住,狐隱總於鬆了一口氣。
“無禮的家夥。”
他唾罵了一聲眼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怨靈。
但是度過了危機時刻,理智重新上線,他的視線落在女人的手上,瞬間皺緊了眉毛。
這家夥是死於人祭嗎?
村子裡有過人祭失敗的事情嗎?
他看著女人思索著,慢慢後退,打算把被自己碰斷的注連繩重新掛起了。
可是視線偏移滑過祭壇的瞬間,他的眼神瞬間頓住。
視線一寸寸掃視著祭壇上的白井。
越看,他的臉色就越是難看。
白色的和服,灰藍色的羽織,穿透掌心的神縛,披散的黑發……
某種可怕的猜想出現在他心頭。
狐隱牙呲欲裂,瞬間崩潰。
“大人——”
他發出了難以置信的哀嚎。
額頭貼著符咒的女人,也在這時悄無聲息地走到了他身後。
叮鈴鈴……
噗嗤——
血沫與肉漿迸濺,祭壇之上,死去的女巫潔白的和服落上了點點血漬。
女人站在狐隱的屍體旁,靜靜地凝視著祭壇上的身體。
‘白井、’
“白井、”
“白井、”
遙遠的黑暗中,傳來了密密麻麻的人聲,或男或女,全部都在低聲誦念著她的名字。
聽著那些呼喚,白井的眼睛漫上了血色。
“咒殺掉……”
“咒殺掉……”
她神經質地低語,曾經江海般用之不竭的靈力,在此刻悉數化作怨氣。
血脈與信仰的鎖鏈在此刻儘數破碎,她不再是目隱村的巫女大人,而是從惡鬼道的深處惡墮的、名為死來的鬼怪。
“咒殺掉、咒殺掉……”
無人能取下她的神縛,金色的鈴鐺成為她來時的預告。
“咒殺掉、咒殺掉、全部咒殺掉!!!聽到我名字的家夥,全部咒殺掉——”
癲狂淒厲的聲音響徹黑暗。
延續了百年的目隱村,終於迎來了終結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