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晚點了,說是雪太大,開得慢,有瑾隻好拖著自己的行李箱坐在大廳等。
大廳並不暖和,空蕩蕩的,沒什麼人,有瑾的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有熱量在流失,圍巾送給旅館老板了,涼風一過,有瑾的嗓子有了癢意,低低輕咳了幾聲。
“先生,你是不是有些冷呀?”
年輕女孩嗓音很甜,眼睛大大的,五官藏在布藝口罩下,說話聲音不是太清晰:“需要圍巾嗎?我男朋友有一條多的,新的,還沒戴過,你先圍上吧。”
女孩的男朋友從身後探頭,和有瑾招手。
兩人帶著同色係的的帽子圍巾和口罩,裹得像兩隻雪人,都隻露出了眼睛,男孩和女孩很有夫妻相,眼睛的神韻一模一樣。
有瑾沒有矯情:“那就謝謝了。”
圍上圍巾後暖和了很多,有瑾和她們聊起了天:“你們是要去哪裡呀?”
男孩回的話:“去照陽鎮,我老家。”
把女孩的手牽著舉到胸前:“我帶她見家長,我們打算訂婚了。”
舉手投足都是少年人難以掩飾的喜悅和驕傲。
有瑾笑了,發自內心:“恭喜恭喜,我能吃到喜糖嗎?”
“能呀能呀。”女孩打開自己毛茸茸的棕熊包包,抓了一大把旺仔牛奶糖:“牛奶糖先生吃嗎?是紅色的,可以當喜糖。”
有瑾笑彎了了眼睛:“好呀,我喜歡吃牛奶糖。”
剝開一顆含在嘴裡,甜膩的奶香直衝鼻腔,有瑾的味蕾久違的開始工作,竟有些不適應,不自覺舌根發酸。
打開自己的背包,有瑾掏出了自己的小盒子:“我也送你們一個禮物吧,就當你們的新婚賀禮了。”
女孩接過盒子:“這是……”
“可以打開看看。”
盒子是各式各樣的植物標本。
玫瑰,糖槭,洋雛菊,滿天星。
女孩感歎:“好漂亮!”
有瑾笑了起來:“小姑娘你真善良,這對你們來說其實就是一堆雜物而已,多謝你昧著良心誇我。”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這些都是我愛人送給我的,每天一種,我都把它們保存了起來。”
“我把它送給你們,祝願你們同樣愛意不死,天長地久。”
女孩眼睛又亮了起來,笑得很甜:“我想這是我收到過的最浪漫的祝願了。”
女孩和男孩的列車先來的,男孩給有瑾留了一包自熱貼,悄悄感謝有瑾的祝福。
他說女孩其實很害怕,怕他們走不到一起。
有瑾也笑:“一定會的。”
“因為喜糖很好吃。”
男孩和女孩過了安檢後和有瑾揮手道彆。
列車終於到站,有瑾拖著行禮箱上了車。
萬向輪滾過地毯的聲音很低,幾乎聽不見,列車廣播一遍又一遍的複述著乘坐須知,有瑾在失真的廣播聲中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靠走廊的位置上已經坐了人,看樣子像是睡著了,有瑾隻得輕聲叫他。
“先生,能起來一下嗎,我得放下行李箱。”
中年男人半晌才有了動靜,睜開眼時瞳孔還有些失焦:“抱歉。”
“沒事。”有瑾把行李箱放好後坐了下來,“也抱歉打擾到你睡覺了。”
男人沒說話,伸手搓了把臉,留下紅紅白白的痕跡,良久長長地呼了口氣。
“你怎麼會在這呢。”
有瑾不明所以:“什麼?”
“你該回家,大冬天的彆在外麵。”
有瑾還是不太明白:“為什麼冬天……不能在外麵?”
“因為雪一下,到處就白了呀。”男人雙手枕在腦後,“白茫茫一片,容易迷路回不了家的。”
有瑾失笑:“先生是把我當小孩了嗎?我這麼大的人,怎麼會迷路呢。”
男人從鼻腔裡哼了一聲:“你對我來說可不就是小孩子。”
看這樣也不過比我大十來歲,怎麼就成了長輩了。
有瑾暗自無奈,學著男人的樣子歎了口氣:“好吧。”
男人撇了他一眼,像是生氣般的嘟囔著,不過有瑾沒聽清。
大概是說“小屁孩”之類的,有瑾沒打算計較。
因為他剛剛看見了男人掛在胸口的尋孤的銘牌。
男人丟了個小孩,叫小星。
小星在一個下雪天跑丟了,丟了二十二年。
男人說他在等小星回家。
有瑾沒多問,托腮看向窗外。
雪又大了起來,飄飄灑灑向後飛去,遠離車廂,遠離人煙。
程先生說風雪是帶走苦難的,古語中瑞雪兆豐年,下一場大雪,明年是能風衣足食,過個好年的。
有瑾從前也認為是對的。
可現在又在想,風雪也是能帶來苦難的。
他在這個冬天,眼睜睜看見風雪帶走了無數的圓滿。
又用大雪還了一個圓滿。
男人又開口了。
聲音有些沙啞,眼神又帶著些期頤:“你的老家有星星嗎?”
有瑾很無措:“有。”
“你能帶我去你們城市嗎?”男人湊近了一些,“我想去你的城市找找我的星星。”
“我在宜莊市。”有瑾重複道,“宜莊市,有星星。”
男人笑了起來,煙草將他的肺和心燙得千瘡百孔,笑起來隻有煙草味和嗆咳聲。
男人笑得滿足又憧憬。
“好。”
有瑾閉上了眼,不再去看。
列車駛進隧道,有瑾看見了自己的臉,笑得比哭還難看。
低噪的嗡鳴聲惹得人昏昏欲睡,有瑾卻懷念起隧道外紛飛的大雪。
透亮又自由。
程先生給過自己一個橡木做得八音盒,四四方方的,沒有跳舞的娃娃,隻有銀色的撥片和沉默的齒輪,演奏出的純音樂卻非常好聽。
很清透。
八音盒演奏的純音樂叫《小星星》。
有瑾在駛出隧道的瞬間被亮光刺痛了眼睛。
程先生又是哪家人遺忘的星星呢?
有瑾下車前男人遞給有瑾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奶娃娃穿的大花棉襖,戴著老虎帽,撇著嘴就要哭起來。
可愛得緊。
奶娃娃叫小星。
小星今年該二十四歲了。